/跳出传统意义里的大多数,建筑师如何展开营造?

跳出传统意义里的大多数,建筑师如何展开营造?

在杭州最好的季节开启城市漫游。这是「见筑UookArch」与杭州本地设计媒体「发生FASHENG」的一次双城联动。透过建筑设计师和他们的作品去认知一座城市,我们发现了一个全新的杭州,对西安与杭州这两座城市的感知也因「设计」这根线而增加了一重解读,我们时而惊喜,时而诧异,发现它是耐人寻味的,更是值得被看见、被探讨的。



中国古代没有建筑一说,人们把建造工程相关事宜统称为“营造”,持续关注“久舍营造”及其创始人范久江的实践,便会发现他们所理解的“营造”,代表着一种与当代专业化分工设计不太一样的理念,他将其表述为以智识抵达诗意,他也因此成为少数刻意与快节奏的市场保持距离的观察者、研究者和创造者。这样的定位下,他所强调的“为土地而建造”到底如何理解?在慢节奏的更新状态中,他不断讨论的“好建筑”又会呈现怎样的面貌?应当如何在实践中“保留建筑师的角色”?

对场地无比敏感、对建构层次持续关注、对细节有如强迫症般的贯彻,这是范久江的建筑师朋友对他的评价,少有建筑师能像范久江一样将“独立事务所”中的独立二字贯彻得如此彻底,选择一条少数人走的路总归需要勇气,这份勇气或许得益于他清晰的自我判断和笃定的事业追求。

一方面,学院派的工作方法和价值追求已然成为一种基础的显性的自觉。范久江曾相继就读于东南大学、中国美院与同济大学,师从葛明、王澍等教授,在求学过程中,他不仅接受了扎实的传统建筑学教育,也不断在怀疑与挑战中反思自我,重新确立了价值判断的立足点,对土地、场地、乡土和真实的建造有了观念性的更新,也成为他在独立实践初期设计操作层面的方法论来源。因此,他的建造总是保持着一种审慎、怀疑的前行状态,有意识地避免进入某种特定的风格,而是不断寻求更个人化的叙事与建造方式。



另一方面,身为建筑师,他表现出强烈的对于“智性与诗意”的尊重,在他的价值体系里,拒绝天马行空的脑洞,更反对不假思索的套路,这也就意味着否定了快速获得市场认可的一种路径。相反,他更提倡直面设计需要面对的现实世界的具体问题。“中国古代的营造与人的生活紧密关联,甚至可以被视为生活本身的一部分,我希望我们的实践与自己的生活和对世界的观察理解同一,而不仅仅是运用自己的知识、经验或者技术能力去完成某种异化于生活的工作任务。”不将自我“工具化”,某种意义上成为范久江这个向来温文的建筑师保持清醒的一种“反叛



     

     

 

 

     
久舍营造工作室改造设计
     

久舍营造成为他实践的窗口。2015年,一个公开竞赛让他实现了独立创作,久舍营造也因此诞生,在这家由十来人组成的研究型设计机构中,需要设计者具备人类学视野下的空间价值观和预见性的思考能力,自成立以来,他们有意识地摆脱惯性思维与套路手法,通过对感受力与理解力的自我训练,形成了独有的设计思考模式,相继完成了杭州西湖山居、临安鱼乐山房、舟山定海台房、迈皋堂桥竞赛方案、大理环洱海驿站等多个设计项目。

这样的定位,无疑会降低设计效率,但对范久江而言,似乎是个人实践的必然。在2011年到2015年,他曾进入大型设计院工作了整整四年,商业化、快节奏的设计院工作证明他作为建筑师足以独当一面,但同时他发现大院很多时候的设计思维方式背离了自己最为重视的学术追求的初衷,因此,遵从于自身对于建筑实践的愉悦智性体验,他选择了更适合自己的“独立”之路,于是也就不难理解,久舍营造的每一个项目,都像是一篇反常合道的论文,范久江对每个作品都给予了全力的重视和解读,它们嵌套着独属于建筑本身的性格特质,如同针对土地的一种定制,具有不可复制的意义。

长期以来,范久江一直在实践里去探讨“什么是好建筑”这个命题,他们依靠具体项目中严密的逻辑和对在地性综合的思考而实现建造。定海台房是久舍营造落成的代表性项目之一,在这个项目中,我们得以体会到范久江对于细节如何进行“强迫症一般的贯彻”,空间内不会出现任何多余构件,而所有的高差、结构、窗户、柱子,都在严密的计算和体验创造下,形成了互相咬合、互相成就的关系。





项目位于舟山定海区一个军港旁的山村,这里背山面海,业主希望将坍塌废弃的宅基地改建成承担入住接待功能、可同时容纳约30人用餐的活动场所。临近这个区还混杂有原住民居与改造的度假建筑,希望新建与村舍之间不要有尺度上的大差异。


于是,在对周围传统民居进行了一系列调查后,定海台房最终形成三个小体块的对角咬合的姿态,每个体块的径深只有6米,远远小于村里房子9米多的径深。从外部看,新建建筑在这个环境以小尺度的、精巧的形态存在,有一些示弱的意思,不对村民形成冒犯,甚至还产生了有意为之的临时感。


 

 

然而空间内部,却展开了通常“大空间”才能带来的丰富性。设计用三个对角交错抬升体量的营建,制造了内部对角的延伸视线,最终形成三个体块两两咬合的状态,体块不同的标高呈现出连贯的游走状。设计利用地形与结构手段使普通的方形房间获得了极其丰富的空间层次。房屋中间倒置屋面的梁的下挂、桌子与台阶、外部台地延伸至内部的基座感等等——从外面看起来简简单单的三间房,在里面有序地延伸出了十多个层次。而这些不同位置、不同属性的建筑要素,又互相间隔着被一些隐含的控制线有力地整合在一起,创造出整体而又极其暧昧的奇特空间感受。


 

 

空间内的十面窗户也并非随意布置,而是有意识地对应场地周边有特征的景观,通过模数计算限定窗户大小、形态、以及与墙壁和视线的关系,它们时而昭示山的方向,时而框定特定景象,把周边不同方向的山体景观与自然光线以顺其自然的潜意识方式投射在体验者的感受中,结合不断重复出现的相似的建筑构成逻辑,使人在游走过程中形成一种不确定的时空感,进一步模糊了空间的尺度。


 

 

 

很多人好奇的空间中兀自出现的一根柱子,范久江解释,房子虽在海边但因为大树遮挡,基本看不到海,柱子的位置正对着海的方向。柱子和窗并没有完全做居中的对齐,错开的位置,恰好可容纳一个人的站立空间,站在这里,用手扶着它,便会不自觉形成望向海的动作,这是意向上的联系,同时又让建筑形成新的链接媒介。


在范久江分享的项目中,“苍南砼寮”无疑是最具人类学浪漫色彩的一个项目。伴随着海浪拍击礁石的声响,他利用这个70㎡的建筑,进一步讨论了风景文化的相关话题,从人类学、地质史层面的考察出发,不将风景简化理解为环境的客体,而是作为一种主体与风土之间相互作用的关系整体考虑。

项目位于温州最南端的一处渔村——渔寮村,2019年,范久江受邀对这里进行村落风貌的整治工作,当看到村中蔓延2公里黄金沙滩造就了候鸟式的村民迁徙(夏季游客众多,村民回来赚取快钱,其他季节外出打工)时,他便决定在远离沙滩的礁石海堤处创造一个新的公用空间,来消解村庄村民现有的疏离感,使村民获得新的身份认同,难得的是业主方也欣然接受了这个由设计师主动提出创造的实验性项目。于是,在礁石丛生、常伴台风的海边,设计从渔寮村村名的来源——“寮”入手,以远古年代跨文化出现的叉手状的寮为原型,实现海边礁石上的观海构筑物。同时也塑造了真正可以勾连当地人历史基因的当代图腾。



 

 

苍南砼寮整体呈倾倒的三棱柱形状,管壁由混凝土浇筑的折板构成,简洁轮廓的力量感和材质的永久感使其在海边呈现出一种跨越历史的的模糊时代感,海面悬挑端体块的反向斜切,,既给人以向海面一冲而出的动势,底部与海堤间的微弱悬挑又使其如同漂浮在海浪上一般。 简洁与力量的背后,建筑还完成了结合当地历史文化与自然景观的叙事。

当体验者靠近砼寮所在的这条海堤,首先将看到与海堤平行的一根遥远海平线,并听到海浪打在海堤上的巨大闷响。继续被砼寮这样的巨大沉默物吸引,移动到入口正对的范围时,三棱柱腔内被束集和放大的海风与浪声扑面而来。顶部通体裂开的缝隙让光线在墙面与地面刻画出时间的痕迹,吸引着人钻入其中,拾阶而上。

最初,抬起的末端让大海在三棱柱内不可见,只有天空和顶部的条状天光。继续向内走,建筑内部的台阶,沿中线柔软内凹,每一级约10cm高,台阶逐层扩大,直至尽断抵达末端最大的平台。顺着顶光走向端头平台的过程中,海浪声愈发振聋发聩,原本不可见的海平面也逐渐升起,海水的波光也向脚下展开。直到走到尽端,两侧悬挑的折板限定了视野,脚下的巨大礁石夺取了观者的注意力。海浪拍击巨石这一亿万年不变的景象终于以无法否认的存在刻入了观者的记忆。


 

 

 

 

当地先民以捕鱼为生,与海洋文化关系密切,因此在墙壁两侧设计有光的孔洞形成了南北半球的星云图,其内预埋了玻璃棒,只在垂直路过时才有微弱光芒射出,进出时都可以沿途欣赏星云图丰富的光影变化。

在建筑两侧的折板中间,设计预留了约20cm的通缝,以营造危险的临界感,这一缝隙同时使空间和阳光、雨水发生关系,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并使得材料与力形成相互关联的张力,空间外部仿佛螃蟹、虾等海洋生物的硬壳,而内部水洗石的台阶则如同软体水生生物一般,入口处设有形状为倒下的三角形的台阶,构成景观的隐喻。“我希望大海的侵略性更明确,这样就能从凹凸不平、裂缝、贝壳以及空气中潮湿的咸味里感受隐隐的不安和随时迎接风暴的态度。”在这个没有具体用途的精神空间里,范久江充分展现了身为建筑师的浪漫,这是一种严密的推敲之下展现的理性的浪漫,也是一种事无巨细的智识的愉悦。


 

 
 
 
 

“迈皋堂桥”是久舍营造于2019年底参与的一次国际竞赛作品。为一处场地设计一座桥,简单的命题牵涉出与土地、历史、体验有关的综合性回答,如范久江所言,他们的设计“无法放之四海而皆准”,因为方案中涉及到的均与真实的土地有关。所谓真实的土地,并非一个面积数字,而是具体的"那一块"土地。比如在南京迈皋堂桥的方案中,便讨论了基于地形地貌、历史变化其所影响的河道两岸人群的历史与现状。


这一地区在历史上一度是砖瓦业的生产基地,场地内的河流,一侧紧邻八十年代末老旧住房,另一侧毗邻城市公园和超高层住宅,一边是老产业“老南京”,另一边是快节奏的新南京居民。基于场地历史,设计采用了砖拱结构进行呼应,建筑由一组砖拱、一堵保护老社区的砖墙和一组伸向水面的台阶构成。

设计首先延续了河流一侧城市公园广场的轴线,其次将桥嵌入河渠内,设置了从水中升起的砖挡墙以及大台阶,使桥梁在具备交通功能之余还能为周边居民提供公共活动的新空间。为呼应河渠两侧的新老建筑,顶部采用了一边连续拱、一边平顶的形式,并使用从顶部倒挂的复合结构,且台阶逐步内收不遮挡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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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师尝试让桥成为差异的弥合体,为减少对老旧居民区居民活动的影响,水中升起的砖挡墙仅设有少量窗洞以及仅供通行的月亮门,挡住新城区对老社区的直视,减少对老社区的冒犯,以此激发了妥帖的社会关系,实现大家对这块土块的新认识。

两岸居民可以同时进入下沉台阶,来到三米深的河道水面附近,岸上的风景差异被沟渠两侧的虎皮石墙景致代替,重新构筑起新的公共空间记忆,这样一来,一个既有吸引力又可以作为缓冲的新空间便默默地达成了在地身份的共识,“它应该是一个精神殿堂,供奉的是一个更为平等的风景,一种能让人暂时忘记两岸差异而平和互动的弥合体。”


 

     

     

     
     
     
     
     
     
     
     
     
     
     
     
     
     
     
     
     
     
     
     
     
     
     
     
     
     
     
     
     
     
     
     
     
     
     
     
     
     
   

久舍营造经过七年的积累,实践的项目类型也越来越丰富,民宿群改造、小型美术馆驿站、幼儿园设计、老宅改造等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其中,绍兴下管镇的田中央耕读中心,是一处乡村振兴命题下的文化建筑,看似简单的营造,范久江在这里也构筑出了属于场地本身的新意。

原场地是一处文曲庙所在,北朝河湾南靠山,基地前方延伸向一条古驿道,文曲庙旁则是大片稻田,一个小月台漂浮在场地中,其下方的沟渠还存蓄着灌溉功能,在设计之前,范久江特意梳理了场地中的重要历史信息,研究了灌溉水渠的流向,使得新建能有机与当地的古塔、牌坊以及灌溉系统产生交集和呼应。


     

     

在最新的设计方案中,原本800㎡的建筑面积因为土地性质的问题缩小为500㎡,建筑形态如同巨大谷仓一般立于驿道之侧,前端平台悬挑,下方保留的原有灌溉水渠依旧起作用,农业基础设施的特征被强调出来,同时,山墙面的相对通透,不仅模糊了建筑的尺度感,还保留了建筑和远处古塔的眺望关系,在大屋顶内部巧妙地“藏”起了一个二层空间。



进入耕读中心,其最大的特点便是所有的柱子均是内收的,周圈的立面自由度被极大释放。当面前的移窗被完全打开时,屋顶就如同漂浮在了天边,内部梳理出了一系列半层高的关系,台阶构成了自低向高的动线组织,所有的文化分享活动就可以以稻田为背景徐徐展开,村民和游客可以一边欣赏稻田风光,一边听文化人士的分享;顺着阶梯拾阶而上,背靠的大山又重新出现在体验者眼中,再经过两侧钻入屋盖内的楼梯,人们进入了这个巨大屋顶的内部,这里藏着一个安静沉默的阅览室,给村民和游客提供与书籍与大山温情相对的场景感受。通过耕读中心建筑的设置,原本松散的“村——田——溪——山——塔”的土地结构被重新揭示出来,同时创造出农田中既熟悉又陌生的多层次感受。


     

     

“我始终希望我们所做的事情能够从土地本身出发,真诚具体地和场地发生真实的关系,并以空间的方式去激发体验者对人地关系的意识。”回看范久江的每一次实践,无不透露着这样一种朴素的诚恳态度,事实证明,像久舍营造这样进行自我实现也是可行的,但在这个时代难免显得有些吃力。



范久江坦言,他与事务所的研究、理念和运营,都透露着一种后卫式的方向性,并不期待它会像先锋派那样去引领什么,而是将精力更多放在如何“回溯”上:回溯人和地球、人和土地的共生关系,回溯与当下的时代和个人理解的关系,他相信这是在这个不确定的时代对自我更重要的一件事情,通过基本的物质材料和构造方式,结合具体的独一无二的场地,进行创造性和个人化的重新组织,同样可以创造出新的体验。



 

 

 
△鱼乐山房
 

不疾不徐地展开营造,他们状态也自然更加松弛,工作室的运营在人物日志般的叙事、观察、思考与分享中,依旧坚持着学术研究的那一条线。杭州向来以高水准的大型设计院著称,缺少建筑学讨论以主题的活跃的民间组织,而由久舍营造发起的“久舍会客厅”便是这一少数派之一,这个以建筑学为主干、属于建筑师的文化沙龙不定时上新,在一方不到20平米的空间内,他们讨论香港二十世纪的一类建筑设计,讨论意大利战后城市建筑中的场地策略,讨论有关杭州湖滨的理想图景……纯粹的学术探讨,为杭州的建筑生态提供了一点可以发声并孕育持久思辨语境的土壤。
 


当选择进行独立实践的那一刻起,自我怀疑、审视与反省就伴随范久江接下来的每一步,这也是他时刻保持敏锐的一个原因,对他来说,选择“营造”,便意味着尊重自己的独立思考并为之负责。三年疫情,改变了很多,也影响了很多,事务所需要被动调整的因素也在增加,然而不论如何,他们依旧在积极寻找对于设计具有共同价值认同的业主,他们的内核也始终未变:保持对于土地的谦卑态度,尊重人与土地的关系,尊重人感受能力的自我调动,并在此基础上不断地展开营造。


 

     

     

 
     
     

           

           
M.Y. lab 木艺实验室上海店
     

 撰稿|浩浩      编辑|凯利     设计|b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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