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救世主，受骗的富豪。

其实一直想好好聊一下前几年这个“救世主”风波，毕竟这是一个绝好的观察艺术市场与灰色交易的窗口。

所谓灰色交易，也就是我们说的Informal Economy （灰色经济/地下经济），本身就是Unregulated 与 Unrecorded的，既没有监管又没记录。

而艺术圈呢，不透明本身就是一个典型特征，不管是神秘莫测的画廊买家还是拍卖行永远遮遮掩掩的底价，简直就是perfect place来进行这些暗市交易。

我们故事里有两个主人公，一个是我们的反派主角，专门在新加坡、瑞士、离岸避税天堂做自由港生意的瑞士人，人称King of Freeport的Yves Bouvier。

另一位是我们故事里的受害者，也是2017年《救世主》的神秘卖家、身价73亿美金的俄罗斯肥料大亨，Dmitry Rybolovlev。

首先介绍一下前情提要：

2015年，大佬Rybolovlev 第一次对 Bouvier 提起诉讼，指控他欺诈性地标价了 Bouvier 在这12年内以约10亿美元为他代理的一系列艺术品（其中包括《救世主》）的价格。

Bouvier却一直声称自己是清白的，认为他是作为交易商而不是经纪人来做生意的，因此他有权收取佣金。

这件事在15年被曝光后就如同在艺术圈投下一个炸弹，直接在圈内炸开花，史称Yves Bouvier Affair。

这个Bouvier, 他不是艺术史专家、不是学者、说白了他就是个管仓库的，虽然但是，Bouvier所掌管的艺术仓库，才是灰色市场的温床。

为什么呢？

要追究原因，先要讲讲自由港仓储是一门什么生意。

仓储最早出现在1888年，大多是为了贮存大米粮食等农作物，严格控制湿度温度，保证粮食在运输过程中不会腐坏。

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免税天堂瑞士日内瓦开始首次推行自由港的概念，把仓储定义为“可以在无限期停留并在停留时期免税的地区”。这样以来，因为这个无限期的税务优惠，加上完善的设备与安保，以及完全匿名的存放方式，全世界的富豪们笑疯了，开始把自家的红酒、金条、珠宝、艺术品啊这些明的暗的（更主要是暗的）宝贝们都存放在自由港。

6、70年代，随着全球艺术品市场的崛起，自由港仓储就变成了艺术品的天堂，需求量大大增加。

之前《经济学人》有报道讲说瑞士日内瓦的自由港艺术仓储总面积堪比22个足球场，同时一个13万平方英尺的仓库正在兴建中；瑞士苏黎世、卢森堡、亚洲的新加坡也有完善的几十万平方英尺的仓库。有传言说，目前仅仅是在日内瓦与苏黎世艺术品仓库的艺术品 – 包括绘画、雕塑、挂毯等，总价值就已经超过了100亿美金。

又比如，坐落在新加坡樟宜机场西南角的自由港仓储，艺术品红酒黄金这些可以非常便利地在机场与仓储间进出、没监管、没税收；仓储的顶楼是私人飞机停机坪，而这个仓储就是由Yves Bouvier和他公司Natural Le Coultre主持建造的。

安全、匿名（无记录）、免税（无监管），这三个特性让自由港艺术仓库成为了艺术灰色交易的天堂。

表面上人烟稀少无人问津，平静冰冷的仓库，实际上则暗涛汹涌，大家可以大胆猜猜会有多少来路不明的艺术品在此暂时停留直到寻找到下一个买家，多少艺术品在此悄悄易主，又有多少艺术品在这静静等待涨价，再通过拍卖为他们的主人大赚一笔。而艺术品仓库在发展之后还担任了另一项重要功能，那就是他们也开始做起艺术品买卖了。

其实要说做艺术品买卖，没有人比仓库更适合，为什么？

大家想一想啊，为了完成托运工作，仓库必须知道很多事情。他们得知道私人销售的记录和藏家名字才能通关。他们会去到dealer的后室，会去富豪家里，富豪的贴身助理会给他们开门，他们会有富豪助理和司机等等人的电话号码，并有机会看到富豪家里墙上挂着的其他藏品。

这种能直接和富豪，画商联系的极具私密性的工作，意味着无论是富豪还是托运人，一旦双方建立信任关系，这种关系往往可以持续数十年。就像之前16世纪的威尼斯，外交官被指示雇用文盲的随从，他们无法阅读被要求携带的任何秘密文件。

因此按照游戏规则来讲，仓库老板应该是“盲人”，这是他们工作的本质，是他们获取信任的根基。

相应的，市场里什么最重要？那当然就是信息，尤其是货源信息。

仓库其实是个巨大的信息中心，类似于领导人的司机总是心腹一样，最不起眼却无处不在的那群人往往把最重要的信息都拿去了。

随便举两个例子，比如藏家A要一幅上好的莫奈，拍卖行不一定马上找得到，画廊还得靠人肉打听，而仓库呢，拥有一份完整储存名单的仓库，把作品名字输入进去就轻轻松松找到了…除了艺术品信息，还有比如谁想卖、谁最近缺钱、谁最近想买，谁离婚，谁买船，林林总总，仓库简直就是八卦之源啊…

而Bouvier这个仓库，就像是睁了眼的盲人一般，坐拥这么多第一手资源，开始打起了这些富人的主意。

但另一方面来讲，那些会选择在仓库交易的买方，各个都可以说是“心怀鬼胎”。

大家可以想一想，什么样的人会想从这个渠道买艺术品？

一般就三类人：

1）占便宜型买家；（从仓库直接买听起来没有中间商赚差价，更便宜。）

ps：其实仓库里面还有一批艺术品特别适合套利 – 就是那些来路不明的艺术品。这大概跟便宜价格买凶宅装修一下做个法再卖出去是相似的道理。

比如说，2004年，Bouvier 以2000万美金左右的价格拿到一幅日本破产地产商拿来抵债的毕加索（Pablo Picasso） 《Pierrette的婚礼》(Les Noces de Pierrette) ，转手就以4380万美金的价格给了Rybolovlev;

2013年，Bouvier与苏富比联手以1.12亿美金搞到一幅曾经控制在纳粹党手上的克林姆特 (Gustav Klimt) 油画 《水蛇之二》(Wasserschlangen II)，转手卖给Rybolovlev的价格就变成了1.83亿美金；

2）转移资产型买家；（富豪可以悄悄把手中现金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艺术品暂时存放在仓库。在外人看来，富豪身家莫名蒸发，但其实买来的艺术品还能增值倒卖。）

3）炒作型买家（这类买家通常低价买断某一青年艺术家某一时期的所有作品，匿名存放在仓库，再由炒代理人出面炒高价格—最简单手段是放到拍场上拍，然后自己高价购入，造成市场繁荣的假象。待价格虚高，不明就里的群众热捧艺术家的浪潮一来，炒作型买家就立即出手手中其余作品，直接仓库进行买卖，运费保险省了不说，还套利。据说当年Charles Saatchi 就这么炒YBA的。

我们的主角Rybolovlev同学，他入了Bouvier这个坑，多少是有点占便宜的心态。

这位俄罗斯大佬不信任拍卖行，觉得他们赚钱太黑了，比如佳士得，抽佣起码是25%；他也不怎么相信画廊，一会儿白名单一会儿配货啥的，要求多还总买不到想买的画。

而Yves Bouvier家的Natural Le Coultre就是艺术仓储中的绝对翘楚，他在日内瓦、卢森堡、新加坡都圈了地，听说北京的免税区建立仓储也有他一份。

所以当Rybolovlev同学看到Bouvier几十个足球场面积的艺术品存放仓库时，他震撼了。

同时文化经济学家Harvey Leibenstein说了：藏家购买艺术品的满足感不单单来源于艺术品本身，更来源于他们要为艺术品购买所付出的高价。重点是他们感觉好，感觉“不一样”。

Bouvier显然对这句话有非常透彻的理解。

虽然他的仓储服务跟另外几家对手没什么特别，但Bouvier非常懂得拿捏人心，知道客户想要什么，除了在装修上猛下功夫，他还会在自家仓库里办各种展览、晚宴、派对等等，硬生生把仓库打造成一个上流社会的声色场。

想象一下，这纸醉金迷的场所里周围还有上千万件艺术品，聚集着美女，学者，富豪，艺术家，赌徒，掮客，林林总总，好一个人间天堂。

Bouvier通过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营销方式把自己打造成了艺术圈的核心人物，深深增加了Rybolovlev对他的信任。（人设这东西，我们Anna可能更会拿捏一些，参照inventing anna。）

更何况，眼前这位普普通通、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还为Rybolovlev提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生意offer ：

Bouvier承诺会帮忙找艺术品、联系买艺术品，除此之外，他负责所有艺术品相关后勤包括但不局限于仓储、运输、质检、修复、上框、背景调查、保险….这细致入微的一条龙服务，除了必要的开支，Bouvier只多收总价的两个百分点作为酬劳。要知道，在佳士得举牌买幅画，不包括这些后勤，都要25个百分点的佣金，而一般艺术顾问的佣金（不包括后勤），都要5至10个百分点。

显然，这是个无法拒绝的offer。

其次, 之所以Rybolovlev拼了命在Bouvier挖好的坑里跳，也因为他自己有想要转移资产的小心思。

2008年，Rybolovlev的事业与人生遭到双重打击。事业上，俄国政府重新就2006年Rybolovlev公司参与的矿山崩塌案展开调查，使得Rybolovlev的化肥公司Uralkali的股票大幅下降，不仅如此，俄方还开始了对化肥公司财务以及Rybolovlev在俄财产的彻底清点。不得已，Rybolovlev卖掉了手中公司股票，套了50亿现金。

与此同时，Rybolovlev的美女老婆为他送来一纸离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