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喷 水 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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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心
《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簿狱》
顾灵
《风景与记忆》
刘雨佳
《深时之旅》
《荒野之境》
Art-Ba-Ba将通过栏目“喷水池”不定期分享三位文化及艺术工作者们的近期读物。希望以文本推介为起点，延伸出他们对当下和未来处境的判断和思考，并同时为观众提供一个跨学科视角和更为开放的知识参考坐标。
编辑 / 林思圻
图片致谢受访者，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从河流山川到石窟洞穴，为了捕获不同地界中独特的文化果实和神秘历史，艺术家张文心似乎从未停止行走；艺术写作者顾灵则置身“实际的风景”之外，以旁观的开放眼光搜集和想象人与其周围世界多向的交互连接，以延展人类对风景的定义；艺术家刘雨佳通过旅行积累素材，在继她于泰国、新疆等地完成一系列影像创作后，于今年走向东北一带，企盼为深层时间下的地质生命打开另一层虚构的叙事维度。但这也只是我们认知世界中的极小部分，就像赫尔曼·康特（Hermann Kant）对弗里德里希·迪伦马特 (Friedrich Dürrenmatt) 小说作出的评价，“我们的理智所照亮的只是世界的一个极微小的片面。在世界边缘的那些昏暗区域里潜藏着宇宙间全部荒谬怪诞……”（《迪伦马特小说集》序）。这一评价不仅可以用于裁判文学于现实世界的意义，也同样可以化身对人类日常活动的疑问，成为支撑我们体察那些由我们身体尺度所无法实际掌握的，关于触碰他者的原始驱力。
在本期“喷水池”读物推荐的栏目内容中，Art-Ba-Ba邀请到了上述三位艺术从业者（张文心、顾灵、刘雨佳），与我们分享她们近期正在阅读的文本。这些文本几乎可以被描述为对风景的另类解读，在漫长的集体历史、零散的个人记忆和切实的生命经验相互钩织的复杂结构下，映射出人与自然之间松散、摇晃，可以随着想象而发生变形的动态关系。风景在这里也被极大程度地人格化，在展示和叙述自身面貌的同时也赋予现代文明多重寓言的脚本，人类在其中可以扮演怎样的角色？该如何思考和行动？又能够向既定秩序外的时空投射哪些可能？
01
“倒塌”的鲁滨逊，以及被“粉碎”的现代文明幻梦
张文心
艺术工作者。
读到这部小说是因为我近期带了一门写作课，我在查阅资料的时候偶然与这本书相遇，一翻开便无法自拔。这部完成于1967年的小说是对笛福1719年的小说《鲁滨逊漂流记》的逆转式改写，在图尼埃的笔下，来自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文明与秩序在太平洋小岛上完全崩溃，在混血印第安人礼拜五的感召下，鲁滨逊的精神世界经历了粉碎式的倒塌，以及元素化的重组。在现今的世界，生态危机与文明间的冲突正剧烈冲击着统治了这个星球几百年的资本主义秩序，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隔阂亦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而这本寓言式的小说指引了一条通向人类自我最深处的反思之路，迈入它，人的概念逐渐消解，就像书名中的灵薄狱（limbes）所提示的那样，这是一系列边界解除、生成万物的混沌空间。
📖推介读物：
《礼拜五》
作者：[法] 米歇尔·图尼埃
副标题：太平洋上的灵簿狱
原作名：Vendredi ou les Limbes du Pacifique
译者：余中先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2-03
页数：304页
我一直对人在极端孤独中的失常状态非常感兴趣。现代社会的居民对孤独和失常有着深刻的恐惧，人们追求全方位的即时连接，掉线成为了一件令人生理不适的事。与此同时，人们通过消费旅游产品安全地逃离日常，秩序与健康成为了现代生活的正确答案。然而，一次海难将鲁滨逊彻底抛掷到了日常之外。当主人公孤身一人在一座无名的荒岛上求生，为了维持秩序与健康，他以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社会秩序为蓝图，以上帝信仰和神话文本为精神支柱，通过狂热的劳作建立起一个单人社会。就像所有人类社会一样，这里有统一的时间、等级和法规，但它有着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对象的缺失。在这个唯有自己的小岛上，鲁滨逊的意识和欲望无法投射到他人之上，他的一切生产和建构行为都成为了无方向的重复堆积，在这种极致的封闭状态下，鲁滨逊找到了一个释放压抑的方法，那就是走向失常。他的失常是在与大地深处的连接中进行的。他允许自己暂停计时器，进入弥漫毒气的烂泥塘，在漫长的梦幻中像野猪一般匍匐、让排泄物覆盖身体；他将山羊乳涂满身体，深入狭窄、无光的洞穴，如苦修者一般将自己嵌入荒岛的母体内部，成为一颗种子；他在盛开鲜花的小丘上与大地交媾，使大地受孕、结出人形的曼德拉草。通过与自然的交合，鲁滨逊将荒岛制造为一个女性的对象以应对客体消失后导致的强烈存在危机。但此时的鲁滨逊仍然需要神话文本作为精神支柱，在崩溃的边缘赋予自己的行为神性，以崇高的父神之力对抗自然的混沌之力。
混血印第安人礼拜五的出现彻底改变了鲁滨逊与自然的关系。礼拜五的出现先是给了鲁滨逊实践小岛社会的机会，在这种脆弱的秩序下，鲁滨逊成为了代表西方文明的典型殖民者，但就在一次爆炸事故后，鲁滨逊在岛屿上的文明成果毁于一旦，礼拜五与鲁滨逊原先奴隶与主人的状态随之结束，他们的关系开始逆转。如果说从线性时间中解脱的鲁滨逊仍然需要通过与大地身体性的结合来确认自身的存在，那么礼拜五则是与气流之道共生的自然之灵。在鲁滨逊的眼中，礼拜五是没有固定性别的，他可以像秃鹫母亲那样嚼碎驱虫喂养幼鸟，也可以像丈夫那样与大地、与鲁滨逊交合；礼拜五也是没有生死区分的，他的存在就像那架拆解大公羊制成风弦琴，无需弹奏，便可在气流中奏响非人的音乐。正是在与礼拜五的共同创造中，鲁滨逊彻底抛弃了线性时间与价值秩序，也不再需要确认自己的雄性人类身份，他成为了元素化的存在，进入了太阳和星群的国度，感受生命在宇宙中受精。
图尼埃以极具感官与心理真实性的描写粉碎了笛福所著《鲁滨逊漂流记》传递的现代文明幻梦。《礼拜五》中的鲁滨逊是一个更为不堪的人物，他在人本主义、等级制度和单一父神信仰中建立的自我意识在极端情形下突然失效，就像每一个困于封闭精神世界中的现代人那样，他在恐惧中癫狂扭曲，并对自我、他人与自然施加暴力。但生物本能指引他在精神与自然世界共鸣之处不断下潜至”深时间”领域，他在那里习得了蕴藏在每个人性命之中的自然语言。当他准备好这一切，礼拜五所带来的异质性才得以在鲁滨逊的开放世界中生根、起效。
02
世界存于荒野——赋予风景的复杂情感、意义与反思
顾灵
首届德英策展学者，资深艺术作者、译者，播客「一叶障目」主播。
在阅读《风景与记忆》第八章“帝国之巅、理智之渊”的时候，眼前会播放西蒙·沙马（Simon Schama）站在阿尔卑斯山勃朗峰对面，用他柔软敦厚的嗓音对着镜头抑扬顿挫地讲述“登山”的前世今生的画面。身为BBC多部纪录片的明星解说，他的《英国史》《犹太人》《艺术的力量》的诞生，恰缘于其音容并茂的写作。他笔下一贯的呼之欲出的场景感让这本旁征博引的著作几乎可以直接用于拍摄。每行文字都在还原作者脑中的鲜活画面，都是对其所见之历史的热忱讲述。他像是一个时空旅行者，能瞬间转移到上下两千年这座星球上有人文记载的任意地点，站在他用文字“复活了”的这些或荒诞不经、或悲壮不已的人物身边，同他们一道坐马车、开香槟……
📖推介读物：
《风景与记忆》
作者：[英] 西蒙·沙玛
原作名：Landscape and Memory
译者: 胡淑陈 / 冯樨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3-10
页数：840页
1945年，西蒙·沙马出生在伦敦的一个犹太家庭，母亲的家族来自立陶宛，父亲的则来自土耳其。他曾笑言“希特勒没能逮到他”。他的早年见证了二战后的英国历史，而远赴美国的深造与著书经历让他逐渐成为横跨文明史与艺术史写作的畅销作家。《风景与记忆》成书于他50岁，这也是他与BBC长久缘分的起点。书中既有历史漫笔，也有他个人的童年回忆。“景观如同层层岩石般在记忆中被构建起来。”
事实也确实如此，这本书并非典型的扣题严谨、提出具体问题并尝试给予解答的学术专论，而是几大组历史人物的画像散文主题性合集，并高亮出他们为人类的“风景”记忆所献出的广泛功劳。这些人里有不少贵族、官僚，但他们可能同时也是风景画家、山地游记作家、诗人、勤勉的写信者或摄影师。经过沙马的讲述，某个历史人物，就会在读者眼中成为一个沙马式的人物。历史轶事在沙马眼中是情绪缤纷的乐园，读者就好像坐在18世纪伦敦街头的小酒馆或是19世纪的咖啡店里听他读最新的八卦报纸或杂志刊物，而这本书就是他的自选集锦。
整本书分为“木”、“水”、“石”和“木、水、石”四大部分，对应的不仅是森林、河流与山川，还有人类向自然学习后集中制造恐惧、快乐、希望与“着魔”感觉的人造风景。木延展到木材经济与建筑，水延展到园林中的喷泉造景史，石延展到人像山、附载帝国欲望的植物园和动物园、从宗教到民族等五花八门题材的主题公园，而最后一部分则相对完整地探讨了欧美人的世外桃源（Arcadia）的历史，也可以说是对“荒原”或“荒野”的认知历史。在书的开头和结尾，沙马都引用了梭罗的这段话：“徒劳地梦想一处荒原，远离尘嚣。从来没有这样的地方，我们的头脑和内脏，内含一泓水湾，天地之灵气日月之光华萦绕其间，激发出那样的梦想”。而这正是沙马花了如此多篇幅所阐发的核心观点，“世界存于荒野。然而，如同人类幻想的所有乐园一样，荒野的疗效也只是人类文明渴求和文化构想的产物”。
约翰·罗伯特·科岑斯 (John Robert Cozens), 《在夏蒙尼和马蒂尼之间》(Between Chamonix and Martigny), 1776年
图片来源：Google Arts & Culture
本书的一大亮点是数十张彩页和插图，均对应文中提及的多件杰出的绘画、雕塑、建筑与出版物。艺术创作与不同时代的智识思考和舆论话语同步，甚至先行于众，将自然道德化，把神话视觉化，并生动表现创作者所赋予风景的复杂情感、意义与反思；而这种技艺同样可用于歌颂或贬低工业化、以及其他任何东西。
“光滑没有褶皱”，神学家托马斯·本内特 (Thomas Burnet) 在其1681年的著作《神圣的地球理论》（Telluris theoria sacra）这样描画混沌之初的”世界蛋“（The Mundane Egg）。而时隔近三个半世纪，住在巨型城市中的我，在某个下午登上城郊的一家厂区顶层，用眺望风景的眼神扫视周围密集的高层楼宇、街道、河道与树木、还有远处的山影，那颗光溜溜的蛋在木、水、石之外，又添了无数粗糙的表面。这八百多页里的文字已然都溶解在了当代生活的每扇窗户与暗影之下。这个鲜亮的现实，是记忆层层嵌套后的最新外壳。沙马在1995年讲述的野性与驯服叠加的“自然”荒原，已在巨量蔓延的城市化下消失。而郑波、童文敏等当代艺术家追寻城市中植被的关切目光，以及FormaFantasma等研究型设计师力图揭示行业背后更广泛生态网络的调查，还能否成为天空中尖锐的peak或圆润的crest? 我们还能有多久的未来，在这星球的林间、水边与地上，像梭罗高看的骆驼那样，笃定地一边漫步（saunter）、一边沉思？
03
我们是“关于现在的古生物”
刘雨佳
艺术家，现工作、生活于北京。近期创作主要通过影像来探索记录性现实与虚构的张力。
今年都在长白山和大兴安岭一带拍摄新的项目，大量的时间都在旅行和拍摄中度过。想推荐两本在拍摄途中阅读的书。剑桥学者罗伯特‧麦克法伦的《深时之旅》和《荒野之境》。麦克法伦的写作时常让我想起段义孚著作的《恋地情节》和《逃避主义》。作为今天最著名的旅行文学和自然写作的作家，麦克法伦一直在自然中行走，置身于所探索的对象之中，他不仅仅讨论自然，还深入浅出的讲述他对宗教、社会、历史和人文的思考，并以极富情感力量的文学修辞，延展了风景的意向和深度。
📖推介读物：
《深时之旅》
作者：[英] 罗伯特·麦克法伦
原作名：UNDERLAND：A Deep Time Journey
译者: 王如菲
出版社: 文汇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21-07
页数：447页
如果存在一个思考“深时”（Deep Time）的最好时机，应该就是当下，地质学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思想上的锚点。《深时之旅》的“深时”指地球那令人眩晕的漫长历史，即“深度时间”。它的计量单位是“世”和“宙”，而它的载体是岩石、冰川，海床沉积物和漂移的地壳版块。在《深时之旅》中，麦克法伦把目光投向了地表之下的深层世界，那个被漫长时间所抛弃的世界。地下城市、废弃的矿井、战时万人冢，地下核废料处置库、深海实验室以及森林菌根网络等，并对它们进行了全景式的探索。有意思的是，全书用一种人类世的回溯视角来审视当下，我们是“关于现在的古生物”，我们自己变成了沉积物、地层和幽灵。
喜欢的段落：
理解自然也越来越应当参考真菌的视角：它不是孤立的皑皑雪峰或滔滔江河，待我们从中获得救赎；也不是一个立体模型，供我们站在远处欣赏，凭吊；而是一团缠绕的乱麻，我们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们逐渐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数百个物种的栖息地，智人只是其中之一，细菌丛在我们体内茂盛生长，真菌在皮肤上勃然绽放。”
“我愿意相信的神性，不可能通过任何我们认为是‘证据’的东西来展现自己。”他指了指显示器上的读数，接着说，“如果有神，我们是不可能找到它的。如果我发现了某个关于神的证据，我会立刻产生怀疑，因为真正的神一定更聪明，不会留下把柄。”
毫无预兆的，头突然刺痛起来，前胸后背也随之颤动，我哭了。在泪滴形的山洞里，抽泣让我全身颤抖，此时此刻，我远离了所有人类，却与这些慷慨的身影如此之近。一路上的危险已慢慢被淡忘，因他们的舞动而来的喜悦在心底升起。讶异、无助，在花岗岩与黑暗的深处，我因无法言明的情感，失声大哭。
📖推介读物：
《荒野之境》
作者：[英] 罗伯特·麦克法伦
原作名：The Wild Places
译者: 姜向明 / 郭汪韬略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15-09
页数：333页
《荒野之境》是麦克法伦“松散的行走文学三部曲”的第二部，它关于“我们该逃往何处？”。麦克法伦用15篇动人心魄的旅行散文不断探索自己对“荒野”的体悟，每一个篇散文都是一段旅程，每一段旅程都是一个全新的角度去摩挲荒野的某种特质。荒野，不仅仅是无人涉足之境，还有那些已被文明包围却又回到原始自然平衡的荒野。
喜欢的段落：
还有另外一种变化，那就是时间性的变化。我开始感觉到荒野有一种照亮未来的性质，同时也是过去的一种回响。在当代，荒野正面临着来自方方面面的严重威胁。但这些威胁，也只是暂时的。因为荒野的历史比人类古老，也必将比人类长命。假以时日，曾经辉煌的人类文明就会成为过眼云烟。青藤会悄悄地返回历史舞台，重新占领我们的公寓和阳台，就像它曾荒芜了罗马的别墅一般。黄沙会飘进我们的商业园区，就像它曾在铁器时代飘进史前石塔。我们的道路会化为田野。“一个幽灵般的荒野徘徊在整座星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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