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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对话丨王逊与中国美术史学科:关于王逊著作的搜集整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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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对话  /  美术遗产


王逊与中国美术史学科:关于王逊著作的搜集整理(上)

受访:王涵

采访:段牛斗

时间:2022年8月19日(星期五)

地点:北京丰台 王涵寓所


 


段:王老师,您好!今天我大致准备了六个问题。咱们先谈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您最初对王逊的记忆、印象,以及与美术史结缘的过程。

王:王逊是我的伯父,我们北京话叫“大爷”。我父亲这代人兄弟七个,王逊是老大,我父亲最小。我是1969年2月出生,他是1969年3月去世的,我没见过他。不仅没见过他,我出生时连我父亲都见不着,那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是“文革”中最严酷的阶段,就是所谓“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王逊就是这时死的。这个运动实际上是对全社会、各阶层进行甄别和审查,时间从1968年下半年到1969年。王逊这时正关在牛棚交代问题,我是旧历腊月二十六日出生,他是过了春节才放出来,回到家就没了。我父亲那时也在牛棚,我母亲怀我的时候,他就被关到牛棚了,罪名是“特嫌”,虽然都在北京但见不着人。其他家人情况也类似,还有发配到外地的。所以,王逊去世的时候,除了他夫人,其他亲人都不在,就是说王逊的亲属都不在他身边。

段:您说的跟他最近的那个侄儿也都不在?

王:对,他是老三届知青,那时在陕西农村插队,1969年1月走的。所以黄永玉最近的回忆文章里就写到这段 1 ,说他死的时候身边没人,黄永玉的女儿去王逊屋里帮他拿粮票,看到他已经不行了,脸都绿了……当时王逊身份特殊,是“右派”,“文革”又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而且还是所谓“钦定右派”,《人民日报》点名批判的,家里人都不太提他、避免提他。

段:您家里还有别的“右派”吗?

王:就这一个。当时背景就是谁家里留着他的东西,谁就会有麻烦。我的一个伯父,也是王逊的弟弟,他在1950年代留苏,中间与王逊通信。“文革”抄家时被抄到王逊写给他的信,为这事就把他吊起来审,打了一宿,让他交代跟王逊什么关系,有什么暗中的活动……那时就是这种情况。王逊的影响面大,特别是亲属,基本都不会保留他的东西,也避免跟孩子说这些,会有很多负面影响。所以,我第一次知道王逊,就是我伯父的名字,是在1979年。

段:追悼会?

王:对。

段: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人提到过?

王:没有任何人提到过。

段:家里有他的照片吗?

王:基本上没有,所以后来找他的东西非常困难。这些东西家里都不敢留。经历过那个时代的都知道,像谁被打倒了,包括中央领导人,家里就赶紧找有关的旧报刊,剪掉上面这人的照片,后来剪不过来了,就在脸上画个叉,就是这样。

1979年,到我10岁的时候,拨乱反正。在这个过程中,有一天,家里就收到中央美院的一封信,信还是我拿的。当时这种信很多,都是黑字的,什么什么追悼会,“中央美术学院”几个字也是黑字印的,那时这样的信很多,各个单位都在给“文革”中死的人开追悼会。

段:那时候央美知道王逊的家属?也知道他的家属在哪?

王:对,就寄到我们家嘛,刚才给你看的那个就是。那是搞得非常清楚的,“文革”时内查外调,所有社会关系都得交代清楚。然后我们就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王逊”这个名字。

段:是在哪个殡仪馆?

王:在八宝山开的,当时是你们美院院长陈沛主持追悼会,美院党委书记江丰身体不好,没去。其实,你想10岁的孩子也不是很了解这事儿,然后也没有人说,就去了。追悼会去了很多人,不光他一个人的追悼会,当时美院可能是6个人,一块儿开,包括郭味蕖、夏同光,还有几个。会场气氛当然是很悲哀了,去的人非常多,整个儿一个最大的厅都站满了人,有些人还站在外面,很多人在哭。这我还有一些印象。我父亲这辈都去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回程从八宝山公墓出来以后,一家人都不说话,也没有马上坐地铁,就一起走了大概几站地。那天还下着雪,这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我父亲、几个伯父,没有一个人说话。

段:他的那些兄弟姐妹全都去了?

王:都去了,我爸是带着我去的。一直走到大概玉泉路还是哪儿我记不清了,反正走了几站地,然后就分手了。整个过程当中,也没有人跟我讲王逊——就是我这个伯父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人讲。在当时政治环境下,即便是“文革”结束了,平反了,家里长辈也都还是很谨慎地避免去提这个人。因为不知再过几年——那时叫三、五年一个运动,谁都不知道会是什么样。所以,我从家里对他没有什么认知。

回去以后,当时我还小嘛,那时候杂志也比较少,有时做完作业就到我住的北京理工大学的图书馆里翻杂志看。我那会儿对美术比较感兴趣,最常看的就是《美术》杂志。

段:您对美术感兴趣,其实并没有受到王逊的影响。

王:没有任何关系。

段:因为您家里也不是搞美术的,就是自己的一个爱好?

王:对,从小爱好。然后在杂志里就看到追悼会的报道。后来几年,又陆续看到王逊的一些文章,名字上套着黑框,表示人死了,是遗著,那时这样的文章很多。

另外比较重要的,就是李松先生当时写的《美术史论家王逊的生平和他对中国古代画论的一些见解》 2

段:看到这个文章的时候多大?

王:他是1984年发的,我那时15岁了。我对王逊比较多的认识是从这篇文章开始的。他这篇文章写得很长,分成两期发在《美术史论》上。第一部分是王逊生平,实际是简传;第二部分介绍他的一些艺术理论观点。

另外,在这个过程中,还有几件事儿引起了我的注意。

段:是在您看到这篇文章之前还是之后?

王:前后都有。印象最深的是1985年,那时我也喜欢逛书店,每周末去琉璃厂海王村中国书店总店,当时刚恢复不久。整个儿一个大橱窗,书店正面就那么一个大橱窗,整个橱窗里摆放着王逊的《中国美术史》 3 ,是几十本摞成一座书山的形状,前面还摆着四、五本,还有王逊遗像,就是薄松年、陈少丰两位先生整理的那本。你想这么一个书店,整个橱窗里别的都不放,就这一种书,当时对我震动挺大的,那时对王逊还是非常重视的。

段:那个时候您对王逊有没有更深的了解?还是说还跟以前差不多?

王:就是这些了解,我刚才说的这些,包括看到的文章。

段:仅仅是看这些文章,也没有跟亲戚或者家里人说起这些?

王:对,那时候都没说。这里讲的是我10岁到14、15岁这段。后来到我高考前,上高二分文理科,我想学文科,我父亲坚决反对。1987年高考,分文理班是1986年,那时社会上流行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家从我父亲到我这两代人里,除了王逊,没有人学文科。我父亲最早是《中国青年》杂志的编辑,他算是文科的,后来改学的理工,1952年以调干生进入北京工业学院(今北京理工大学)。我那时候喜欢文艺、文史这些,我就问他,你怎么不留在杂志社,那样多好,我也有一个长辈是学文的了。我父亲说,我要留在杂志社,我早就死了。他跟我讲,当时编辑部六个人,有被打成“右派”的,有自杀的……接着他又给我讲了王逊的事,他们这一辈就这一个是学文的,死的就是他。所以,那时候,实际大家对文科的看法不光是有用没用,最主要是担心和政治牵扯到一起。所以他反对我学文科,但我又特别喜欢,我就坚持,那时也比较犟,我就坚持这个选择,后来就学了文科。

其实真正说我系统地做这个事儿 4 ,还是在1987年考上大学以后。我有好多接触学者的机会,也包括家里一些关系吧。本身我就是大学院儿里长大的,和这些学者有各种联系,比如沈从文,我从小就知道,他儿子沈龙朱跟我爸是大学同学,我小时候就见过沈从文。还有像冰心、吴文藻,家里都有过来往。到大学以后,我有两个很尊重的老师,一个是西南联大毕业的王景山,当时给我们讲“台湾新诗”。开始我也不了解,只知道他是西南联大的,我也知道王逊是西南联大的。结果有次课间聊天,我就问他:“您知道王逊吗?”当时出乎我意料,王景山老师马上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立正。当时是课间休息,大家都很放松,学生跟老师有时还一块儿抽根烟什么的——王景山老师一听到王逊这个名字,马上恭恭敬敬地立正说道:“那是我老师。”我感觉还是他们那代人学生对老师的礼节。接着,他就问我跟王逊是什么关系?然后就聊了一些事儿,王逊在西南联大教过他们逻辑学,学生都很尊重他。我很敬重王景山老师,他的话对我震动也挺大。

再后来学美学,有位老师对我帮助也很大,他叫曹立华,复旦毕业的,是蒋孔阳的学生。我在毕业论文选题的时候,征求他意见。1980年代的“美学热”,不仅是在学术界,还波及到全社会。当时美学几大学派的代表人物,像李泽厚、蒋孔阳、朱光潜、蔡仪等,当时研究的人很多,文章也很多。有一次,曹老师就突然提出来,说你还不如研究你伯父。

段: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知道您家里有这么一位学者?

王:对,之前我们谈到过王逊。我一想也对,所以我就用了大概一年多的时间做这个工作,到北京图书馆(今中国国家图书馆)查资料,之前我也看过一些,但是没有系统搜集。

段:就像您看到李松的文章一样。

王:对,之前不是主动去找,偶尔会看到。所以从这时开始就系统搜集这些。我1991年大学毕业,毕业论文《王逊美学思想初探》还被推荐发表在学报上 5 。当时别说本科生论文,连老师的论文发表在学报上版面都不够,应该说影响也挺大的。那时学报有很严格的审稿制度,编辑部组织初审后,还要请校外学者审稿,背对背写评审意见。论文发表后,我记得学报主编跟我说,北大美学家杨辛老师参加了审稿,还对他说,如果宗白华先生还健在,能看到这篇文章就好了。我把论文也寄给了一些学者,像武汉大学的美学家刘纲纪,他跟王逊同出一个师门,都是邓以蛰的学生。刘纲纪先生回信鼓励说,这篇写得很好,是第一篇研究王先生美学思想的专论 6

在准备论文的过程中,因为要了解他的生平,也做了一些访谈。

段:找什么人做呢?

王:当时了解王逊的一些学者。后来这个过程变得很漫长。最开始,王逊的老师很多还都健在,像冯友兰、宗白华、朱光潜、林庚、冯至等都还在,他同辈学者在世的更多。所以,我那时候访谈面很广……说实在的,对王逊的学生这一辈的访谈当时都顾不上,那时他的学生都还很年轻,也就四、五十岁。所以,访谈对象基本是王逊的老师和他的同辈学者。

段:您采访这些人是在写毕业论文前后?

王:对,之前也有,之后也有。一见面,几乎所有人都说,王逊太可惜了!都特别惋惜,说他非常有才华,是很重要的学者,可惜没能活过“文革”。所有人都这样说,包括冯至、启功、徐邦达等都是这样,所以每次访谈都让我觉得有一些震撼的东西。当然,具体谈的内容是另外的问题,因为各人学科、领域不同,再有当时很多事儿是不太方便聊的。

段:是什么事?比如对历史的评价?

王:刚才我讲了,主要还是政治因素。对那代学人来说,凡是经历过“文革”的,很长时间都噤若寒蝉,包括接受采访、写自传、写履历,别说写别人,自己的都不敢写。所以我们现在研究学术史,缺了好多东西,跟这个也有关系,就是大家不敢去触碰一些历史问题,不愿去回顾自己的经历。

我刚才说的大概意思就是,访谈给我带来很大触动——王逊在学术界这么有影响,这是访谈后比较突出的感受,是我之前不知道的,包括家人也不知道这些。

但是这里也有一个反差,既然是这么重要的学者,为什么又很少见到关于他的纪念和研究文章,特别是在美术界?

段:李松的文章第一篇?您的是不是第二篇?

王:李松的文章也不能说是第一篇,之前还有江丰写的《王逊〈中国美术史〉序》,1980年写的。这前后也有一些零散的回忆和研究,但是李松那篇比较完整。我做《王逊年谱》,最早就是从这篇文章中先梳理出线索,再去查一些东西。

刚才说到一种反差,学术界——具体到美术界、美术史界,好像文章非常少,这就引起我的一种好奇。

段:怎么说呢,也是问题意识,也是好奇心。我第一次看王逊的文章,是2002年秋季去永乐宫考察,当时班上同学都复印了文章。当时,我们都不太知道他的生平,也没有见他后来写的文章,逐渐知道王逊的一些基本情况,还是来中央美院读书以后。在这个过程当中,您家人怎么看您做的这件事情?包括父母、还有伯父。

王:开始他们不知道。

段:没跟他们说?

王:不是,我们家的特点,好像也是一个传统——为什么王逊的事我们家人知道的也不多?就是我们在家里不谈论工作,也不谈论各自专业上的事,大家各干各的,直到现在也是这样。

他们知道我做这事,是在我编《王逊学术文集》 7 前后。包括我大学毕业论文他们都没看过,他们也不知道。《王逊学术文集》实际上是我论文的副产品,因为要写论文,我就得先搜集他的文章。我们那时所谓的学术训练,你要研究一个人,得先做年谱,尽可能地把他的文章都找到,都看一遍。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我就收集了这么一大摞,到图书馆查出来,复印出来,这个时间用了大概两年。论文完成后,我就想给他编一本文集,因为没有嘛,再加上我看江丰《王逊〈中国美术史〉序》中也说到——希望早日组织专人搜集整理他的多篇遗稿——也没搞出来。在这个过程中,又出现了一些让我感到非常吃惊的事,这些咱们就不展开说了。

那时出版社还没有完全看经济效益,但出版这种学术论著,要主管单位签署意见。

段:主管单位是出版社的主管单位?

王:不是,是作者原来的工作单位。李松先生后来编《王逊美术史论集》 8 ,序言里也提到这个事儿。李松、张蔷两位先生也一直在搜集整理王逊遗著,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还有一些人在做,但都没做成。李松是《美术》杂志主编,当时他都出不了,我一个学生能出吗?不仅不能出,还听到一些不好听的话,比如说王逊没做过什么、他的东西都过时了等等。

最让我生气的是,辛辛苦苦两年多——那时我一个月25块的助学金,到北京图书馆复印,一张纸一块钱,所以你看我一开始找到的文章,像《美的理想性》 9 这些,都是全文抄,舍不得复印——然后这么一大摞,交给出版社后就下落不明了,不仅不让出,有人还把这东西给拿走了。

段:没有留备份?

王:没有,那时没经验,复印也不像现在这么方便,很贵。都没了,等于我这工作也就打水漂了。

段:其实您刚才说的,已经逐渐从我的第一个问题过渡到第二个问题,就是收集王逊文稿的大致经过与途径——刚才提到从本科论文就开始了,后来的《王逊学术文集》是论文的副产品,对吧?包括您出版过程中的各种曲折,可不可以选一些代表性的或自己印象很深的事件,这个过程具体是怎么样的?我之前听您提到过一些,但是始终不是特别的全面,可否大概梳理一下这个过程?

王:我在大学学的是中文专业,传统意义上包括古典文献学,有一个基本功叫“辑佚”。比如研究古代文献,要先把一些作家的东西尽可能找齐,有些历史上失传了,还要从流传下来的其它古代文献中钩辑。所以,我的工作从学术角度来说,接近于传统的辑佚学。

王逊42岁划成“右派”,53岁去世。他的著作生前大部分没有整理出版,特别是单篇论文,散见于报刊,没有结集。他去世又是在“文革”中,因为抄家等原因,自己积存的大量手稿片纸无存,至今都没有找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先从报刊入手查找他的论著。现在可能不太好想象,没法比了,现在一些电子检索手段过去是没有的,只能下笨功夫、死功夫,用傅斯年的话说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

找呢,有一个顺序。刚才我讲到李松文章的重要性,就是给我提供了最早的一些线索,包括王逊干过哪些事儿,大致经历等。在这个基础上,我就分成几个阶段。比如说他上过清华,那我就查所有能找到的清华的资料,包括从北京到南迁云南,分段去做。像清华学生办的刊物,当时最有名的就是《清华周刊》,还有北方左联的一些出版物,从王逊1933年入学,到1937年南迁,这个阶段清华所有的刊物都要查。美术领域最主要的当然是《美术》和《美术研究》,肯定要挨期查的,但是这部分一开始不是我的重点,因为是最晚近的,大家都看得到,最容易找。我用力最多的一个是清华这段,还有在昆明西南联大的阶段——这段是难度最大的,到目前也还有好多东西找不到。因为昆明的刊物特别多,这批所谓国统区的刊物,当时各个图书馆都不保留,或者不对外开放,再加上纸张也差,抗战期间印刷都是用质量很差的土纸,很难保存下来。

此外,一些学者也为我提供了线索,比如刘纲纪信里说,他看到过1937年王逊在滕固主编的《教育部第二次全国美术展览会专刊》上发表的《玉在中国文化上的价值》。这书1938年商务印书馆还以《中国艺术论丛》为书名印过一版,上海书店1980年代出过影印版 10 ,先找到了这一版,后来又过了很多年才见到初版。

段:您做这个事的过程当中,还跟早年认识的学者一直有联系?

王:对,他们都陆续提供过一些线索,这些我在《王逊文集》 11 的“整理说明”中都有提到。不过很多文章即使知道篇名和出处,也很难找到,有的一直没找到,有的找到了也很难整理。比如《红楼梦与清初工艺美术》,发表在沈从文主编的《益世报·文学周刊》 12 上,我最早知道是从《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 13 中见到的篇名。薄松年先生1950年代在查资料的时候也见过这篇文章,但我们都是在很晚才找到原文并整理出来。我跟薄先生是分头做的工作,后来见面聊起来,我们俩都一愣,我说这篇是我整理的,他说是他整理的。我才知道,他也花了很大精力整理出一篇。那篇文章国家图书馆里只有一个微缩胶片,拍得极不清楚,基本是一片空白那种。我跟薄先生都做了同样的工作,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猜,然后再一点点拼合复原。薄先生说他和天津一位学者一起做了很长时间,我也至少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薄先生的整理稿刊发在2015年第6期的《美术研究》上,《王逊文集》中用的是我的整理稿,仔细看会发现这两个整理本是不太一样的。

这种爬梳剔抉的艰苦体现在很多方面。王逊早期比较重要的文章是我刚才谈到的《美的理想性》。王逊刚开始跟邓以蛰学美学,当时邓刚从欧洲游学回来,给清华大三的学生开美学课和美术史课——这个后面我再说,其实那时清华已有美术史课了——王逊跟他学,在这期间写了美学论文,分两部分发表在《清华周刊》上,我统称为“两论美的理想性” 14 。但一开始我并不是在《清华周刊》上找到这篇文章的。我是从《中国现代作家笔名索引》 15 书中得知,王逊早年用过“黎舒里”这个笔名。1980年代“美学热”中,北大中文系教授胡经之,也是一位大藏书家,当时编了一本很有名的《中国现代美学丛编》 16 ,这书不厚,也就20万字左右,选辑中国现代重要美学家的单篇论文,其中收录有《美的理想性》,署名是“黎舒里”。从这篇文章标注的出处,我又查到《清华周刊》原刊,进而还发现了另一篇署名“黎舒里”的《再论美的理想性》。估计到现在,美学界的人也不一定知道黎舒里就是王逊。这篇文章在美学界影响很大,研究现代美学绕不开这篇文章,这篇文章的重要性在哪儿?我先简单说下,我现在研究了几十年他的东西,王逊的《中国美术史》,包括上海书画出版社最近要出的《中国美术史稿》,实际上,指导思想和学术理念都是在探索“美的理想性”。

段:这是一个核心?

王:对。从美学、哲学上讲,王逊的文章,应该是受“实在论”影响的。实在论至少可追溯到柏拉图,他把世界分为“理式”(Form,英文idea)和我们感觉到的世界。“理式”是理想的形式,我们感觉到的世界是由“理式”复制出来的。王逊发展了这种认识论,他认为美的对象都具有一形式,但形式本身没有意义。“美是一种心理状态(mode),这种心理状态由主体与客体的某种方式重合得来的”——这就是他所谓的“美的理想性”。他进而提出,“美的理想性”是能动的人格实现(净化)的结果。

大家通常所说的第一性、第二性的问题,唯物、唯心的问题——把物质当成第一性,就是“唯物”,这是一派;把精神当成第一性,就是“唯心”,大部分实在论者承认第一性是物质,包括王逊在内,他们认为他们能接受唯物主义,但他认为客观世界并不是美,美是人格理想,而艺术是表现人格理想的形式。王逊21岁时写的这篇文章为什么重要?应该说在他之前没有,包括到1980年代,还一直在争论美究竟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所以上海学者陈伟在《中国现代美学思想史纲》中特别提到,“黎舒里”的这篇文章,是“到他为止的中国美学史上最具合规律性的探讨美的本质的方法” 17

王逊的中国美术史研究,等咱们说到美术史的时候,我会再详细谈。现在对他的一些研究,我觉得还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从学术理念上,他一直在贯彻写“人的美术史”。现在说他的《中国美术史》注重社会经济背景等因素的联系,这还是表面的,他实际上在写人的能动性,就是人怎么创造美?这是每一章节的主线,贯穿始终。他既不是讲自然美、客观美,也不感兴趣“笔墨”等纯粹的形式,他是在讲人、讲人的创造。

王逊比较欣赏石涛,因为石涛关注到创作者(“我”,也即王逊所谓“人格”)的心和大自然的心(王逊称为“宇宙之心”)之间相互作用、印证的关系,这就是石涛的“一画”理论。王逊本身是学哲学、美学出身的,他的这些新实在论的东西,目前还没有深入的研究。我个人觉得,他的思想接近20世纪美国美学开拓者、美籍西班牙裔学者乔治·桑塔亚那(George Santayana,1863-1952),桑塔亚那的《美感》 18 和王逊的“美的理想性”之间虽然没有承继关系,但几乎同一时间提出,比较接近。

总体上说,我这么多年来,不完全统计,大概从头到尾查阅过2000多种报刊杂志。现在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检索,我那时没有。1980年代也有人做过一些基础工作,那时还不是电子检索,是做目录索引,如《八十年来史学书目》 19 《敦煌学研究论著目录》 20 《美术理论书目》 21 《中国考古学文献目录》 22 等,也有不少,我都翻过。但最主要的是下笨功夫去翻杂志,甚至好多旧杂志光看目录都不行,得一篇一篇去翻,民国时候好多杂志没有目录。报纸就更困难,真得一版一版去看,至少得浏览。经常是在图书馆、旧书店一翻一整天,走出来两只手都是黑的。其实从心里我很感谢这个工作,自己很多文史哲知识的夯实,都是在这个过程中完成的。

我最近跟一些朋友提到,研究美术史、美术理论,我说我的角度可能跟你们还不太一样,你们一般是看这个人写过什么文章,然后根据文章来分析、归纳他的学术观点,但我觉得可能还是有一定的片面性。你得看文章发表在什么杂志上,再看这本杂志前前后后还有哪些文章,除了他本人的文章,当时的社会思潮是什么?

段:您收集史料的过程当中,由于当时一些客观条件的局限,反而成了一个特点。

王:对。研究美术现象,一定要追溯到社会背景,是吧?一个时代、一个社会,都对人的思想、对他的学术观点产生很大的影响,这是大家都能意识到的,但如果只看单篇文章,这就是个问题。我自己觉得,这些事做了都不会白做,虽然比别人辛苦一点、笨一点,但是反过来说,我看王逊的一些东西,或者看现在争论的一些问题,其实我常常觉得不是现在研究出来的结论。

段:这个确实是,如果您从现在开始做这个工作,那可能受到的就是另一种影响。

王:对,因为条件不一样。但是,我觉得美术史研究——也包括其他领域,我那天跟北大历史系的一位学者也谈到这个问题,以前强调“看原著”,现在我觉得也要“看原刊”,近现代的旧报刊中有好多背景故事。

段:您得讲一些故事,可以选择印象很深的。

王:太多了,比如这本《王逊学术文集》,其实每一篇文章在我看来都有故事。就像这篇《表达与表现》,发表在《世界文艺季刊》上 23 。这本刊物最早叫《世界学生月刊》,李广田主编,后来杨振声接手。如果单看标题,哲学味道很浓,即便是哲学家也不一定马上能想到,为什么要写这么一篇文章?但是,如果了解1940年代的国画论争——我认为那时对国画问题的争论比1950年代还要激烈,1950年代其实是少部分人在争论,是还没被划入落后分子的那部分人在争论,更传统的一派根本进入不了争论——1940年代的争论实际上很激烈,当时的背景是什么?是抗战结束了,文化界关注战后重建问题,提出一个概念“复兴中国文化”,在这个过程中就出现了争论,一些传统的东西到底还要不要?如果要的话,怎么改造?怎么重构?王逊是搞理论的,在这时,编者就向他约稿,说你是研究美术史、美术理论的,你来谈谈对国画问题的看法——王逊没有直接回答,他不是马上就去谈具体问题,他写了《表达与表现》,指出“表达”的任务是“模仿”,而艺术是“表现”,“无所表达而只有所表现的就可以算是欣赏的可能的对象,但有所表达而我们未理会其表现的就不能成为艺术”,这也是他一直强调的“美的理想性”,即客观世界的再现并不是艺术,他说,“中国艺术从一个相当早的时期起,就讲神韵,讲境界,不再来琐细地解决表达方面的问题。例如透视的讲求,在以表达为主要目的的西洋绘画中很重要,在中国画家是不屑于追究的。”

段:跟王逊之前的研究相关联,又有新的东西。

王:对,他主张“表现”。后来有人说1950年代论战的时候,王逊主张自然主义,主张如实地描写客观现实,那其实不是王逊的意见。

在这之前他还写过一篇《中国美术传统》 24 ,编《王逊学术文集》时我还没见到这篇文章。他认为中国美术有两个传统,一个是现在大家都在争论的绘画问题,他认为绘画并不是中国美术的全部,只是其中一个分支,中国绘画的盛衰有其内在规律;真正能代表中国美术的,应该是更广大领域具有创造性的无名美术家,例如工艺美术。

段:类似伯纳德·鲁道夫斯基(Bernard Rudofsky,1905-1988)所谓“没有建筑师的建筑”(Architecture without architect)。

王:对,包括敦煌在内,他认为这些东西才足以代表中国美术传统。所以,他在找“根儿”是什么——也就是中国文化的创造力、原创力。我刚才讲的1940年代的“复兴中国文化”,和我们现在所说的建立文化自信,是有一定关系的。我觉得每一篇文章都要回到当时语境去理解,而不是孤立地看。

最近学术界召开学术社会史会议,“学术社会史”的概念可能还需要探讨,但理念、方法我是认同的。学术问题脱离了社会背景,就不太容易说清楚。特别是中国近现代以来,政治风云、社会演进的变化非常剧烈,三、五年,甚至有的时期每天都风云激荡,王逊这个人物本身、他们这代学人,生活在一个非常动荡的时期。研究近现代学术史,要回到历史语境。

段:我之前也总结过,一个是知识基础,一个是社会功能,具体到王逊的研究成果,也涉及他当时的基础和目标。之后,基本上进入第三个问题,按照您刚才说的从本科毕业论文《王逊美学思想初探》开始到《王逊学术文集》为止,是以本科论文为发端的重要的积累阶段,我的理解是这样的。《王逊学术文集》出版是在2006年,那您收集完文稿是在哪一年?

王:基本上在1992年就差不多了,之所以隔了这么久,是因为我找了几家出版社都没有结果。也是因为这里面的原因,最终选择在非美术类的海南出版社出版。

这事也有个背景:刚才我说到我们家人都很尊重王逊,但对他的学术不是很了解。2005年前后,我的一位伯父退休,他就提出来说“大哥的东西还是要整理”。后来我另一位伯父就说王涵在做这个工作。当时还特别开了一次家庭会议,把王逊夫人张曼君也专门请来,给我写了一个授权书,王逊著作整理都交给我来负责。《王逊学术文集》这本书是我们家里集资自费出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回避“美术”的问题,我就用了“学术文集”作为书名,因为他就是学者。

段:这样也好,社会意义会更大。

王:我们当时也没找中央美院,作序请的是吴良镛和常沙娜。他们都很快写好了序文,吴良镛还建议将文章重新分类,常沙娜将他父亲常书鸿先生在敦煌读过的王逊《中国美术史讲义》找出来,特意复印了一套送我。书出来反响还是挺大的,我记得书一出来,一些王逊的学生,像李学勤、李松、邵大箴等马上就给我打来电话,《美术研究》上还安排做了一个报道。

到了08、09年的时候,老美院一些人又纷纷联系我。薄松年先生我是1992年就开始有来往,这时又找到我,商量筹备王逊去世40周年的纪念活动,还有李纪贤、杨庚新等先生。李松、张蔷两位先生准备出一本《王逊美术史论集》,也联系到我。

段:那2009年纪念王逊逝世40周年的活动为什么没有办起来?

王:具体我也不清楚,他们后来在《艺术》杂志编了一个纪念专刊。

段:就是您之前给我的《艺术》2016年第2期?

王:我给你的是后一本。《艺术》出过两本纪念专刊,2009年还有一本“纪念王逊先生逝世40周年专刊” 25

我这时才慢慢了解到,除了我在做这个工作,还有一些人在做。比较多的是张蔷,就是原《中国美术报》主编,是中央美院美术史系1960届的学生,后移居加拿大了。他也一直在搜集整理王逊遗著,跟我也联系过。还有像李松先生、广州美院的陈少丰等先生,他们都做过。所以这个工作,用薄先生的话说,不是我“孤军奋战”——薄先生很有意思,他后来见到我说,之前觉得就他自己在“孤军奋战”,见到我后就觉得有同盟军了。广州美院的陈少丰先生也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工作,他1997年去世了,我没见过他。后来我整理了他留下来的《中国书画理论》和《吴门四家》两种书,前者是他1960年代在中央美院的听课笔记,后者是他保存下来的经王逊修改过的书稿。

未完待续

受访


王   涵

文化学者、艺术鉴赏家,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长期从事国际教育及对外文化交流工作,编著有《中国历代书院学记》《王逊年谱》《王逊文集》等。

采访


段牛斗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讲师,从事文化遗产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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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黄永玉:《忆好友王逊:轻舟怎过万重山》,《新民晚报》,2021年12月26日。

2 《美术史论》,1984年第2、3期。

3 《中国美术史》,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

4 指搜集整理王逊遗著——编者

5 《北京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4期。

6 刘纲纪致王涵,2006年6月17日。

7 王涵编:《王逊学术文集》,海南出版社,2006年。

8 《王逊美术史论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

9 《美的理想性:美的性质的孤立的考察》,《清华周刊》第四十四卷第7期,1936年5月。

10 滕固主编:《中国艺术论丛》,商务印书馆,1938年7月初版。收入《民国丛书》第一编,上海书店出版社,1985年。

11 王涵编:《王逊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7年。

12 《红楼梦与清初工艺美术》,《益世报·文学周刊》第114期,1948年10月11日。

13 《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

14 《美的理想性:美的性质的孤立的考察》,《清华周刊》第四十四卷第7期,1936年5月;《再论美的理想性:人格之实现》,《清华周刊》第四十四卷第9期,1936年6月。

15 苗士心编:《中国现代作家笔名索引》,山东大学出版社,1986年。

16 胡经之编:《中国现代美学从编(1919-1949)》,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

17 陈伟:《中国现代美学思想史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

18 [美]乔治·桑塔亚那《美感》,缪灵珠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

19 《八十年来史学书目(1900-1980)》,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4年。

20 郑阿财、朱凤玉编:《敦煌学研究目录》,上海印刷厂,1987年翻印。

21 温肇桐编:《美术理论书目(1949-1979)》,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年。

22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图书资料室编:《中国考古学文献目录1949-1966》,文物出版社,1978年。

23 王逊:《表现与表达》,《世界文艺季刊》第一卷第3期,1946年。

24 《中国美术传统》,《自由论坛》第三卷第1期,1944年9月1日。

25 《艺术》200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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