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雅明曾在《巴黎,十九世纪的都市》中谈及波德莱尔时如此描绘“闲逛者” (flaneur) :“与其说这位寓言诗人的目光凝视着巴黎城,不如说他凝视着异化的人。这是闲逛者的凝视......闲逛者仍站在大城市的边缘......他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避难所。”如今在古老的浪漫与梦想愈发让位于现代工业技术时,“闲逛者”尚未消失,艺术家们如同当代的“闲逛者”,提供了一种既隐匿人群中又游离于群体外、来自边缘的别样目光。
采访、撰文 / 曹雅琦
图片由艺术家及“燃冉”计划提供
在不久前由XINTIANDI新天地与UCCA共同发起的2022年首季“燃冉”艺术家驻留项目中,雷磊、殷漪、高磊三位受邀艺术家陆续深入位于上海城市腹地的“上海大新天地”区域的一隅,结合自身创作脉络进行考察、交流与创作实践。20世纪90年代以淮海路东段南部标志性的石库门建筑旧区为基础开辟的公共空间经二十多年的规划和发展形成了多元的城市文化社区,艺术家在此处的信息密度与深度下展开工作。
在本期内容中,我们分别邀请到雷磊、殷漪、高磊,围绕他们驻留项目的创作历程与思辨,以及驻留期间展开的工作坊进行讨论。在这一历史性的建筑中,三位艺术家以不同视角深入城市这一承载着现代人居住与精神的集成空间系统,正如“闲逛者”们揭示已然被遗忘的、关于我们自身的历史,探寻居于此间的人们所构筑的共生关系,并发掘嵌入城市构造中的现代性符号与隐喻。
①
雷磊:
图像与文字如花束般抵达观者手中
雷 磊
Lei Lei
▲ 向上滑动阅读
图片致谢艺术家
在过往的创作中,雷磊通常将父母及祖辈的口述史整理为文本,并以此为线索展开图像工作,而他本次“燃冉”驻留项目的影像作品《从片段,到片段》亦是以这一个人视角的叙事为起点。在近期与父亲谈论他所不擅长的事的日常对话中,雷磊提取出几个关键词作为线索,将其与电影档案、静态照片、薄膜唱片中的音乐通过found footage (剪辑已有影片) 的手法进行组合,并将粗略剪辑的七段影像传递给写作者李依蔓,邀请她在未作任何说明的情形下对影像作出直接回应,再将写作者传回的七段写作文字以字卡的形式与其余素材重组得到最终的作品样貌。对于这一创作过程,雷磊形容到:“它比较像一个打乒乓球的过程,我不断地扔球给写作者,她再扣杀回来,我再将写作者扣杀回来的球搜集好,并放在球框里。写作者的回应带来了意外,但我从未进行干预。”
在双屏幕的呈现中,图像、文字与声音共同交织出的多义性亦给观众带来了意外。“宇宙星系的表盘,人类涣散游移的指针;数字烙印,标注虚拟的轨迹。一种秩序,规则。精确”,写作者诗意抽离的文字接续着雷磊父亲追溯自己最初不擅长体育运动的源头而出现,将观者停留于记忆与历史图像的视点拉取至时空的宏观之维;密集出现,以指针振动发出微弱噪音的时钟标记着无法停止或去除时间流逝的轨迹,又在写作者的文字中转而与观众的击掌联系在一起:“如果击掌可以算作是一种振翅,微弱的振翅”,影片随后出现了观众在影院中观看1958年由谢晋执导的电影《女篮5号》的场景。雷磊父亲的私人叙事固然以微观视角反映了特定的历史时期下个体遭遇与集体和社会环境之间深深的关联性,作品却无意于仅仅停留于一种历史或政治的眼光中,这些在预先铺设音轨上以不同编排层级流动交织、频繁跳接的素材通过雷磊创作中形成的特定语法制造了一种想象的速度,影像与文字的交替组合产生的信息浓度像延时的回声在观者的脑海中激活新的联想,这在雷磊看来好似让观众进入到一个击鼓传花的游戏当中:“这些图像与诗歌的片段正如诗歌或者俳句一般相互间有关联却又并非逻辑上直接相关,这种联想与跳跃产生的多义性是很美的,它像是我们跟随图像的流动与即兴的、边走边唱的游吟诗。而与我父亲的对话中的关键词又好像引申出一个击鼓传花的影子,图像和文字产生的多义性如花束一般抵达观者的手中。”
雷磊在工作室
图片由艺术家提供
雷磊,《从片段,到片段》,2022
双屏有声影像,19分36秒,尺寸可变
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在图像的处理上雷磊则采取了更多的干预手法让这一击鼓传花的游戏得以实现,无论是在唱片上进行摩擦制造噪音,还是将胶片抽帧打印,以白色颜料涂抹再以定格动画的方式连接在一起,雷磊以实验电影中常用的手法对媒介的本体与图像的内容进行干预,长时的黑屏则像眨眼瞬间提供的寂静与沉默,以更强的空间感和更慢的节奏将观者从沉入任何叙事的意图不断推回到黑暗的展厅中。“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时刻提醒观众不要进入图像的内部叙事中,如果观者不断地被推出这个造梦的黑暗空间并意识到艺术家在玩耍这些材料,而不是很容易地进入到一个好莱坞式的经典叙事或煽情之中,这种击鼓传花的游戏才能够成立,观众才能跳出故事外把画外音或是字卡等所有的材料平等地看待。对这种对抗性的使用使我们不是以复古或时代的角度来看待这些图像,而是站在今天的视角与知识背景下去重新评价这些图像。”
雷磊,《从片段,到片段》,2022
双屏有声影像,19分36秒,尺寸可变
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无论是与写作者乒乓球式的往复运动,还是观者在观看中进入的击鼓传花游戏,雷磊的驻留创作以双重的回环诗意地回应着本次“燃冉”艺术季的主题“回环之歌”,而在驻留工作坊中雷磊则试图通过阅览室与放映厅的多元活动让击鼓传花的游戏延续下去。“我一直在想什么是驻地,怎样与当地居民沟通或互动,如果艺术家能利用城市中一些非常本土化的空间把它变成一个阅览室或是放映厅,那是多么美好自由的事,它并不一定由美术馆进行规划,只需要一个真正意义上激活城市的空间。”
雷磊驻留工作坊
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②
殷漪:
由此及彼,
为了理解和共生的聆听
殷 漪
Yin Yi
▲ 向上滑动阅读
图片致谢艺术家
从摇滚乐、剧场表演、电子音乐,到基于实地录音的声境创作,殷漪的探索逐渐由音乐走向更开阔的音声领域与实践范畴,而他本次驻留创作的两件作品《从 到新天地》与《邻居》亦凝缩了他近年对于声音的认知与反复思考。驻留期间殷漪策划了面向公众的“我听到了”声音漫步工作坊,带领参与者进行了声音行走与聆听练习,同时他希望再增加一个面向以声音为工作内容或方法的专业人士的工作坊,实现相互交流并尽可能以某种途径将他们的工作状态呈现出来,这一构想最终演变为《从 到新天地》这件作品。
殷漪,“我听见了”声音漫步工作坊
图片由声音工作坊参与者提供
殷漪分别邀请到独立音乐人孙大肆、音乐人类学者金佐宁、游戏声音设计师葛鑫及3D音景设计师聂俊参与到《从 到新天地》中,艺术家及四位创作者分别从自己熟悉的地点出发,在前往新天地的途中进行城市实地录音,并在此基础上创作成五条独立的声音作品,它们被放置于以新天地公共区块为原型的水泥装置中,观众则可通过将耳机插入装置上的5个插孔聆听作品。殷漪认为移动的录音意味着在城市不同空间移动的变化或地域间差异会显现在声音中,而每位创作者以异质的技术与声音美学演绎了“我听到了”这一命题,他们并非将声音作为知识或认知对象去使用,而更多强调对声音的感受性。“它的结构是很开放的,我们并非让观众去辨认上海有着怎样的声音或是去还原这种声音,因为就本体论而言我们并无法真正地去记录声音,只能通过模拟或数字的方式去记录声音传播的运动状态,我们更想传递出‘我如何通过声音去感受这座城市’”殷漪谈及创作初衷时说道。
左图:葛鑫在上海新天地录制路过的电动车的声音
右图:聂俊在上海创智天地进行城市实地录音
殷漪,《从____到新天地》,2022
综合材料、播放器、耳机,125 × 85 × 39 cm
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不同声音领域的创作者们迥异的技术处理与设备使用习惯反映在片段中,从中更能听到他们作为非社会性的“具体的人”对于声音独特的捕捉视点与感受。如葛鑫的《从黎安公园到新天地》中,具有刺激性强度的短促声音密集地快速袭来,电磁与声学麦克风的混合录制使电磁变化的声音与电瓶车声交织在一起,声音中的技术能力在此处以某种强度的方式出现;孙大肆的《从彭浦新村到新天地》则加入了艺术家的旁白与旋律性音乐而呈现出一种结构清晰的叙事性与文化判断,个人的搬迁史,城市的变迁或是疫情期间的流浪者,从中我们可以听到空间如何改变着生活,对此殷漪也产生着持续的思考:“在商业逻辑下,过去自然发生的公共空间被功能划分明确的空间所取代,我们渐渐学会了在特定的地方做特定的事,发出特定的声音。我们现在对公共空间的辨识性是很强的,从某种角度来说,发生 (happenings) 则变得更少更难。如何在新的生活方式下让新的空间形态自然地发生是空间的生产者、管理者和使用者应该共同去讨论的问题。”
在《邻居》这件作品中我们能看到这一思考的延伸。疫情封控期间,殷漪发现在生活的停滞中,鸟鸣开始重新突显,成为大家所谈论的话题,而在实地录音历史中被人类首次录制下的非人类声音便是鸟鸣。不断被人类物质化、对象化进行认知的自然与相邻而居的“共生”让殷漪产生了《邻居》的最初构想,他以磁带录制下每日清晨在晾衣架上鸣叫的鹩哥的声音与不知名邻居的乐器演奏声。在一个似乎与新天地融为一体,由地毯、沙发、落地灯构成的室内场景中,观众可以坐在桌前边阅读艺术家写给新天地规划者的信件并聆听鹩哥的鸣叫与邻居的奏乐。艺术家认为我们对今天的视觉类展示处于一种凝视状态,它变成了与艺术文化相遇的标准式状态,他则希望观众能以非“凝视状态”的、身体性的聆听去倾听这一作品,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中一样,同时对磁带的操弄让我们无法明确地跳至某一时间点,在等待与磁带的往复中我们便感受到时间的绵延与循环,它亦是一首“回环之歌”。
殷漪,《邻居》,2022
磁带录音机、耳机放大器、耳机、沙发、地毯、落地灯,尺寸可变
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技术既是解药也是毒药,它是我们原本自身记忆能力的不断外化,但记录并非是为了将声音对象化地去认知,聆听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和共生,如果没有很好聆听便无法去发声。聆听是敞开的,它让人更谦逊,只有在听之中才是关系真正建立的时候。”殷漪在最后谈及对聆听与共生的理解时说道。
③
高磊:
权力的神经末梢与驯化的身体
高 磊
Gao Lei
▲ 向上滑动阅读
图片致谢艺术家
与前两位艺术家不同,高磊的驻留调研计划正在进行之中,而他本次驻留为“新天地壹号”创作的特定场域装置作品也正于“艺术家驻留项目展”中展出。在事先对展览现场的考察中他留意到建筑物的门窗结构与自己过往作品中的对应性,从而产生了这件作品的构想。他将2008年标志着职业生涯开始的第一件摄影作品《建筑N0.35-103#》与最新创作的芯片系列作品之一《RFID》在一个U型的构筑物中镜像式相对呈现,“它们分别是我目前创作生涯的起点和终点,同时《建筑N0.35-103#》中消失的世界入口,与新天地门窗所代表的现实世界的入口以及《RFID》所代表的未来数据世界的入口形成了时空焦点的交接关系。”
高磊,《建筑N0.35-103#》,2008
摄影灯箱,150 × 150 × 15 cm
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在《建筑N0.35-103#》中高磊采用碎片化的方式对当时北京王府井附近被焚毁的一栋历史性建筑进行了长达三小时的扫描,并使用数字合成的方法将所得碎片整合叠加,得到原始的建筑在历史时空叠合中的真实状态。高磊将建筑视为时空的载体或“标本”——标准的本体,并试图以完整的方式去重构其间的事件或显现毁灭与重建所暴露出的结构层次。此外,高磊则将建筑35号中窗外商业区的风景篡改为海平面:“我想让处于快速变化、毁灭与衰败中的现代房间,与水和大气这样纯自然的稳定永恒的元素形成对照,因此剔除了窗外与新天地相似的商业环境。”传教士、日本军队、工厂职工与普通的打工者,拥有复杂居住史与拆迁史的建筑35号与“新天地壹号”产生了某种重合并折射出的时空对人的影响,它同时也指向着《RFID》中芯片所象征的对人的定位以及异化的时空管理方式。
高磊,《RFID》,2022
布面丙烯、RFID金属芯片,40 × 30 × 5 cm
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RFID》中的芯片被运用于仓储物流、含有贵重物品信息的防盗射频识别标签或ETC中,如同今日手机作为现代人的器官延伸,象征权力框架的芯片替代并操控了物体或身体的在场,而越来越微细精巧的形态让这种渗透式管理愈加隐形,而人也从被动地接受逐渐转变为主动地顺从。高磊放大了这一权力结构,并以注射器和颜料对其进行了填充,“只有注射器才能精准地控制颜料的流动填充这些回路的缝隙”,高磊童年回忆中在家长的意志与许可下穿刺入身体的注射器作为权力的重要象征物在他的创作中反复出现。在这个仅容一人站立或躺卧的幽闭U型构件中,观者会感到来自两个世界的压迫感,无论是面向过去世界产生的眩晕或是被未来裹挟的危险,它们共同构成了技术宰制境遇中的某种永久性标本。
高磊在创作中始终关注工业与技术对人的规训,并使作品不断与技术的更新迭代同步,他在新天地LIVE NOW中的驻留也试图在此基础上与周围的环境发生对话:“LIVE NOW工作室的玻璃房出来车流、人流、货运与交警频繁出现的马路边,汇集了巨大的信息流与噪音。这周围有很多新能源、无人机等高新科技的商铺,而工作室也是由3D打印公司生产的,我希望在这种与我之前的工作室截然不同的环境中搜寻一些信息或物质载体去扩充我的创作词语库并进行一些探讨。”双人椅、CRT监视器,高磊构建了一个都市中的洞穴,一个孤岛,监视器上放映着他2004年创作的关于催眠术的动画《1/3》。高磊认为:“技术就是一套催眠术,从对抗性过渡到引导人去自发配合技术与之共同进化,它变得越来越温柔、体贴,更加不带明显地伤害。”
高磊将“燃冉”艺术家工作室LIVE NOW“伪装”成一个剧场和一个心理观察室
图片由“燃冉”计划提供
随着2022首季“燃冉”艺术家驻留项目的陆续展开与“艺术家驻留项目展”的呈现,三位艺术家以根植于日常生活、历史、人文,充满实验、思辨与解构的多元创作引领着我们去多维地重新感知城市这一丰富的异质空间,同时也以他们的独特视角和别样目光启发我们以新的姿态去阅读作为图像剧场、听觉空间与触发想象叙事的城市,对我们所居的空间和与我们毗邻而居的人们进行深度的再思考,多样工作坊则让我们将这一观察的目光延伸到生活当中去,以更深远的方式鼓励着艺术家与公众在工作室、美术馆与画廊之外投入到艺术实践中去,去充分体察艺术、城市与生活的“回环之歌”。
2022“燃冉”艺术季——回环之歌
艺术家驻留项目单元
展 期:2022.12.17 – 2023.2.5
艺术家:雷磊、殷漪、高磊
地 址:上海新天地壹号| 上海市黄浦区太仓路181弄1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Art Ba Ba”(ID:Art-Ba-Ba)。大作社经授权转载,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大作社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