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25日,上海虹口区设立多处纪念鲁迅的主题景点。 /视觉中国
在《鲁迅选集》评注本中,林贤治把鲁迅的文本分为八类,主要是以文体划界。与别的选本不同的是,林贤治把“评论”从杂文中抽取出来,令其独立存在;此外,一些杂文也被放进散文中间。不同的侧面,构成了鲁迅自身的丰富性。在鲁迅那里,公共性与私隐性是有所区别的。鲁迅对敌对友固然憎爱分明,但他也说过,他对他人和对自己有时是很两样的。我们该如何看待鲁迅的不同文章,又该如何理解这位伟大的守夜人?
据此,《新周刊》专访了学者林贤治,以下为《新周刊》采访实录。
多元的文体代表着鲁迅不同的侧面
您在写鲁迅传记时,曾经说过这是一个与鲁迅对话的过程。这是一场怎样的心灵对话?您从鲁迅那里获得了哪些共鸣与指引?
林贤治:写鲁迅传记,必须回到鲁迅那里。我写传时,正值“清污”运动受到批判之后,孤独、苦闷,试图寻找心灵的保护和精神的支持。以我阅读的经验,在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帮助我,除了鲁迅。我从他那里寻找思想和人格的力量,我的问题,每每从他那里得到确切的回答。阅读和被阅读,便构成了“对话”。
鲁迅的杂文最典型的特征有哪些?为什么说鲁迅是写杂文的天才?
林贤治:说到鲁迅杂文的特点,内容深博,体式多样,很难一言以蔽之。就内容论,有偏重文化性质的,意在“刨祖坟”,如《坟》及“且介亭”系列,多用文史知识,比较、暗示、影射,以古证今。有偏重新闻性的,材料多从报章中来,表现了鲁迅高度的政治敏感,迅捷,灵活机变,即所谓“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如《伪自由书》。有论战性的,此类文字最见鲁迅的丰采。瞿秋白说,鲁迅的“私敌”如章士钊、陈西滢一流名字,就是不同的文化符号,具有典型的意义。那些论战性的文章大量使用反语、互文、“春秋笔法”,如《华盖集》《华盖集续篇》,郁达夫高度评价,说是阅读它们,有一种如喝毒酒而不怕死的特殊风味。
还有一些富于诗性、哲理性的部分,蒙田式的,多警句隽语,如《热风》。其他集子也多收有这类篇什,如《长城》《夏三虫》《忽然想到》《小杂感》《半夏小集》等。还有将琐闻、广告、剪报、便条信手拈来,拼贴成文者,真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鲁迅杂文在语言风格上,表现出一种很强的偏激性,以片面体现深刻。
总体而言,鲁迅的杂文是文化随笔,有着巨量的知识材料的累积,有如深厚的积雨云,而敏锐的思想、诗人般的灵感、随时激发的幽默感,直如云层中迸射的眩目的闪电。思想由历练而来,神秘感、诗感与幽默感则与个人气质有关,能够把这一切统合起来而赋予一种创造性,这正是无法仿效和复制的天才的特点。
1928年3月22日,鲁迅在上海景云里家中。/视觉中国
与杂文相对照,评论是另一种“利刃”,它所反映出来的鲁迅与前者有着怎样的不同之处?
林贤治:杂文是游击战、壕堑战,用的是短火、步枪;评论是正规战、阵地战,使用的是机关枪和迫击炮。举个例子,像对付梁实秋,取杂文,则有《“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取评论,则有《“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
书信不仅有文学价值,也有文献价值,鲁迅的书信呈现出什么风格特点?通过书信,可以还原出鲁迅的哪些侧面?
林贤治:书信无疑带有私隐性质。读鲁迅书信,确能发现不少为他公开发表的文章所没有的内容——不但有助于知人论世,其中文字,也有很高的美学价值。如论世,他在厦大与许广平通信时,涉及他对国民党及南方政府的拥护态度;及至20世纪30年代,则有大量书信揭露国民党的书报审查制度。如知人,他在信中基本肯定周作人的自寿诗,而这些诗,当时是被胡风等左派人士群起攻击的。鲁迅向曹聚仁建议林语堂翻译英美文学名著,分明以朋友视之;对郭沫若、茅盾有多处评语,态度未尽友善;及于周扬,则语多愤懑之词。此外,鲁迅的书信语言文白夹杂,凝练柔韧,别是一番风味。他与许广平恋爱期间的通信,炽热、活泼,且赋深情,是同类书信中少见的。
您提到过,像鲁迅这样细微描画小人物的寂寞,在中国作家中几乎没有,就是在世界作家中也非常少见。鲁迅笔下的小人物有着怎样不同的寂寞?这些寂寞的本源是出自鲁迅自己吗?
林贤治:鲁迅笔下的小人物,内心常常是寂寞的:阿Q、单四嫂子、祥林嫂……寂寞与痛苦不同,痛苦是一种非常敏锐、强烈、深切的情感反应,而寂寞则把不幸在感受中给钝化了。在鲁迅小说中,不幸的小人物从来不曾表现出痛苦的形态,这不是偶然的。在这里,关于寂寞的描写,除了同情,恐怕还含有一定的批判成分在内。我特别喜欢《在酒楼上》。我喜欢那种调子,寂寞又惆怅。
鲁迅不只有批判,还有爱与温情
在鲁迅的小说中,有“铁屋子”和“荒原”两个常见的意象,前者是封闭的,后者是敞开的,但无论坠入哪一个,都让人无措。这反映了鲁迅对当时社会以及国民性有着怎样的洞察与态度?
林贤治:“铁屋子”就时代、就社会而言,指的是公共空间;而“荒原”,则是他比喻自身的处境,或借以状写感觉中的世界。“铁屋子”,很容易使人想起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而《荒原》,则有美国的另一本书相对应——《孤独的人群》。国民的形象,在鲁迅眼中是闭塞的、愚昧的、孱弱的、麻木的、卑怯的、自大的,甚至是冷酷的,是历代统治者“酷的教育”的结果。所以,他写阿Q,就说是“画国民的魂灵”。
鲁迅似乎总能与最根本的时代精神相呼应。/IC
在改造国民性这一宏大命题上,鲁迅发生过哪些认知上的变化?这些变化是怎样通过文字表现出来的?
林贤治:鲁迅对国民性的认知,前后确有较大的变化,究其原因,一者来自环境,二者来自新知。他早期相信进化论,后来发现它的“偏颇”,于是从国外社会科学著作中汲取阶级论的成分以为“救正”。在过去的斗争中,敌我阵线分明,殊不知到后来,我中有敌,竟至于不得不“横站着作战”。
鲁迅思想的基本倾向是怀疑一切。虽然鲁迅内心不免阴暗甚至刻毒,鲁迅批判一切故作姿态的事物和制度,但是鲁迅又是温情的,因为鲁迅时刻关心着底层民众的生活冷暖。在鲁迅的文字中,是如何将这两者体现出来的?
林贤治:鲁迅的温情是固有的、本体的、自然的,是对爱的皈依。他批判社会及“黑暗的动物”,是因为所有这些造成爱的损毁。他说过 “憎根于爱”,文字中,他很少直接表达爱,更多的是憎,是复仇,而爱自在其中。
与同时代的作家相比,鲁迅具有彻底的批判精神。这种彻底性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什么才可以称之为“彻底”?
林贤治:鲁迅从事的是“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攻击的目标过于广大,根深蒂固,源远流长,这就注定了斗争的长期性和艰巨性。他提倡“韧战”,呼唤“精神界之战士”,不忘“培养新的战士”,都是因为他深知“战斗正未有穷期”。
他深入发掘和暴露专制文化制度的本质,对于暴君及其御用的意识形态代表,论战起来,总是设法扯下“义旗”,剥掉伪装,撕破“面子”,使之穷尽形相。比如前期对北洋政府及其叭儿的斗争,所写《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提出著名的“打落水狗”命题;又就女师大事件回击“现代评论派”陈西滢、徐志摩等写的《不是信》,拒绝对方关于“休战”的请求,声明“我还不能带住”,都可见鲁迅斗争的彻底性。他写的“不克厥敌,战则不止”,是这方面最简括的写照。
历史的延长
让人更加认识作为知识分子的鲁迅
鲁迅为什么喜欢翻译俄国与东欧一些小国的作品?这是一种知识分子的反抗吗?
林贤治:鲁迅喜欢翻译俄国及东欧小国的作品,一者可能少人问津;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这些国家与中国社会的情境相仿佛:专制、黑暗,备受压迫和凌侮,翻译过来,希望引起广大读者的共鸣。
当年,鲁迅如何看待与剖析中国的知识分子?
林贤治:鲁迅的中国知识分子论,在《鲁迅全集》中分量不小。总的说来,说“坏话”多,说“好话”少。说话时,每每拿俄国知识分子做比较,慨叹于中国没有俄国式的知识分子。
作为思想家而非文学家的鲁迅,如何用一生来履行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天然使命,及对知识分子价值体系的构建与申诉?鲁迅的思想具有哪些历史超越性?
林贤治:严格说,不是因为鲁迅超越了历史,而是因为历史自身的延长。鲁迅的存在,确实很好地体现了知识分子作为“观念人”的特质:一、自由、独立,不结盟主义;二、致力于社会改造;三、历史使命感、责任感;四、反抗的、批判的、不驯的;五、不顾利害,看重信仰、操守、政治道德,特别憎恶投机主义。
您写过《鲁迅的最后十年》,为什么您要将鲁迅生命中最后的这段时间单独挑出来?这十年在鲁迅的一生中有着怎样特殊的意义?
林贤治:我的《鲁迅的最后十年》,单挑鲁迅一生的最后部分,是因为在这个时段中,社会环境最复杂,历史内涵也最丰富。鲁迅此时的生存境遇,以及他所作的“绝望的抗战”,有足够多的提供我们思考的东西。
2017年4月3日,上海,观众在观看鲁迅与读书特展。/视觉中国
您为什么说“鲁迅死于20世纪而活在21世纪”?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继续读鲁迅?
林贤治:“鲁迅死于20世纪而活在21世纪”,意思是说,鲁迅存在的意义在新世纪里不但不消退,甚至可能随着思想的萎缩、道德的卑贱化而更加显示其力量。历史是变化的,但也是连续的,文化有它的传承性。许多历史断片,以致完整的框架遗落原处,而这些都不会很快地随同一个时代的结束而结束。鲁迅怀疑的、批判的目光穿透这一切,其深刻性,将在许多方面启示我们,加深或改变我们的认识。
此外,鲁迅著作有许多“超时代”的成分,譬如爱、自由精神、人道主义,还有他的文学语言、作品的形式美,等等。这些独立于特殊的政治语境之外的、人性的、人格的、艺术的部分,也将融入并重铸我们的心灵,作为人类精神文化遗产的另一部分而永恒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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