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涵美：珂佛罗皮斯在上海一九三三

《中国戏剧演员》，珂佛罗皮斯，24 × 30.5 cm，1933年

载《时代》，1933年第5卷第4期

张光宇艺术文献中心藏

编者按

米盖尔·珂佛罗皮斯(Miguel Covarrubias)是一位20世纪早期重要的墨西哥籍美国漫画家，他也是重要的插画家、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珂佛罗皮斯1904年出生于墨西哥城，1923年移居纽约后，他的作品开始在《纽约客》（The New Yorker）、《名利场》（Vanity Fair）等杂志上发表。他曾担任《名利场》的艺术主编十年。这些美国时尚期刊漂洋过海进口到上海的书摊后，深深为当时上海的青年漫画家们所喜爱。

1930年代初，珂佛罗皮斯和妻子罗莎两次赴亚洲旅行，并在上海短暂停留。这期间他们与中国艺术家的交往，对后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中最突出的例子当属张光宇和叶浅予。张光宇曾回忆自己见到珂佛罗皮斯时的感觉：“更有墨西哥画家珂佛罗皮斯的来临，带来诗岛Bali上空的热带云景的消息，真使得我的灵感，要有点羽化登仙的样子。”①

曹涵美，原名张美宇，系张光宇之弟，张正宇之兄。1930年他们三兄弟与诗人邵洵美等人在上海合开了出版公司，1933年更名为时代图书有限公司，曹涵美参与出资、负责财务兼任编辑。他在当年的无锡《人报》上，以《欢迎美国漫画家龛伐罗皮霭丝（COVARRUBIAS）》②为题，用七期连载的篇幅详细叙述了珂佛罗皮斯第二次（有学者认为是第三次）造访上海的情形，文笔优美，趣味盎然，是研究珂佛罗皮斯与中国现代艺术家交往的一份不可多得的文献。

欢迎美国漫画家龛伐罗皮霭丝（COVARRUBIAS）

曹涵美

连载于无锡《人报》1933年11月25日——30日和12月2日，共七期

（一）

欢迎，当然有什么动机；没有什么动机，那就不成其为真意的欢迎。龛佛罗皮霭丝，一个美国漫画作家，因了什么要去欢迎他？当然也有我们的动机。

动机，还是受了焚纳堆番挨“VANITY FAIR”③介绍的影响。焚纳堆番挨，一册的美国杂志，图文并精，要算我们在国内外最所爱读过瘾的出版物。印刷考究，真像美玉无瑕：非止一字一点，没有舛谬和含糊之疵，几幅铜图，娇艳，文雅，色泽的配合，在这里不算希奇；就是排式，角度，章法，剪裁，都严格有交代，毫厘不肯马虎；有些，明里暗，暗里明，含着不少层次的光线，正分得像要比照片，还清晰细到，绝轻的烟雾，绝微的纹痕，都堪毕现靡遗。这不是要材料好，技巧好，版子好，印刷好，四者之中，无论那一点，缺少，就不能这般满意吧！

可是我们真的嗜好还不在这里呢；那么就是我们今天所以欢迎的，龛伐罗皮霭丝的漫画，作风的高超，章法的特趣，设想的深刻，意味的冷隽，线条颜色简直更没有一点，不使我们十二分地叹服。新书一到手，先一条件，大家就是争着评览他的作品，各人扯住了一只书角，险的粉碎；端详到大家都澈底了他的妙处，过足了瘾，才一页一页翻到后面去。有时，翻完全书，还要重新复到原处，再细细地研究，不肯释手。且曾发狂地说“假使一旦有机缘，到纽约，唯一急务，就应该设法，先拜访这位漫画大家，究竟怎样一个妙人，会有这般的妙手？”这，仿佛一辈做恋爱梦的人，又像太失意，又像太得意了说神话，虽然不能说，不想；但是也可说，不一定要想到有真的实现，浮荡着一刹那的乐园咧？天使咧！极容易飘散隐灭的幻象而已。不过从这一点，就可知道他的艺术手腕，是登峰造极，有多么非常的诱惑力？才会把我们这几人，这般的颠倒。

《美国人在巴黎》，珂佛罗皮斯

载《名利场》，1930 年 2 月

注：

①郑圣天：《拉美艺术在亚太和会》，《风起扶桑：二十世纪墨西哥与中国的艺术对话》（北京泰康空间“社会主义现代主义”研究项目，2017年至今）

② COVARRUBIAS 曹涵美译为龛伐罗皮霭丝，现通常译为珂佛罗皮斯或珂弗罗皮斯。

③ VANITY FAIR ，《名利场》，曹涵美译为焚纳堆番挨。

（二）

不料梦想，竟成事实，无用我们美国去，龛伐罗皮霭丝反而远渡重洋来沪了！为我们久所渴望欲见的一个人，居然到沪，这时私心的欣幸，可想而知。其实，他已非初次来华，还不知那时，他的作品，没有成功呢？还是了解的人没有呢？都不注意。虽也有几个画家，曾相往还，可是以所道不同，反弄得大家，感不到兴趣。现在我们好像有相同的兴趣，那末，不是就有筹备欢迎的必要？然而，我们欢迎之心虽有，欢迎之手段，说穿，却不值一笑。

第一天，我因故不得同去；洵美、光宇到茀丽茨夫人④家里，拜会龛伐罗皮霭丝。带了一脸的得意，一身的舒适，回来。非但满足会晤的收获：这么许多惊人研究的成绩，领悟到技巧成功，自有相当来历。更出于意外，他多么“天真”！好像从不会想到：心要机械，话要隐秘；只有和蔼，只有诚恳，正近乎我们东方特性，不比一辈普通欧美人，矜贵做作得讨厌。

然而，我从那一个晚上，他辞去了别一个盛大的宴会，撒谎赶到我们这里来，所见到他不是绝对不会机械，不会隐秘；不过，他的机械，他的隐秘，不知怎样？也觉着“天真”，表同情。我们更可相信，他愿意不“天真”于别人——就是他的夫人，也难免——却不愿意不“天真”于我们。因为我们正可像他的情人，唯一安慰者；同我们见到他一般。

他一生——不要论过去的，就是将来，我可以绝对信认，他也不会推翻这一原则——所最大的追求，就是生活有灵魂；谈着非所欲谈的谈话，动着非所欲动的动作，一定最感到不自在。我们不要此刻，逢着了本人，才发觉；只从他艺术方面，作风的表现，已堪见到，放诞不羁的意兴，超乎流俗。

(左)：罗莎·罗兰达（珂佛罗皮斯妻子），曼雷摄，明胶银盐照片，29.2 × 22.7 cm，1928年

盖蒂博物馆藏

(右)：米盖尔·珂佛罗皮斯，爱德华·斯泰肯(Edward Steichen)摄

注：

④茀丽茨夫人，是当时生活在上海的“沙龙领袖”，邵洵美在《花厅夫人——介绍弗丽茨夫人》一文中称：”茀丽茨夫人 Mrs. Chester Fritz 匈牙利人，留华有年，嗜文学，著作甚富，自小在美国，与各国大文学家多相往还，在上海为《中国评论周报》编文学栏两年，极受称许。每星期至少有两次由她邀客聚谈，最近大光明音乐会亦由她主催。欧美文艺家来华，多半由她招待。她对于中国的文学艺术提倡尤力，曾组织万国戏剧社，成绩亦佳。”（载《时代》1933年第4卷第7期）

（三）

无形中，大家都会理会礼节的扮演，没意识，便很自在地谈笑得投机，我们更深了一种印象：他的艺术，可爱，他的人也是可爱。

隔了一日，我们得到一纸请柬，清雅特致，真够味！他自写的夫妇木刻像，多么古朴有趣！线条妙在呆直，那一笔不刚劲？不简净？非惟神似，且把他两人个性，都活跃纸上。这就是有天才人的做事，到处能够流露他不凡的心裁，无论那样极微的地方，会使你见着惊奇。

那晚，我们准时而去。跨下车，进门，踏上扶梯，弯了几个曲，从一路黯澹不耀眼的灯光中，登楼。在几个男女仆欧，叙集门首，接衣帽的时分，早瞥见第二层楼门内，人丛处，拥着一个大高不高，大胖不胖，黑发，大眼，堆着谦恭神气的广颔罅着崎岖不大平的牙齿，三十开外，四十进关年纪的他；旁边靠着一个乌眉红颊，水蛇般矮婉的腰肢，套上一件比蝉翼稍重的垂地蓝纱长背褡，露出藕没有这般嫩的粉臂，比他年青的她。都春风嘘了满面，含着笑丝，似曾在那里见过。一思索，原来脑海里，已深深地镌进了请柬上的木刻印象，恍然到就是龛伐罗皮霭丝夫妇。连忙上前，由洵美介绍，大家便从因了东西风土的隔阂，难免各怀着一微微惊异的态度中，很殷勤地握手欢迎，不识而识而熟识。

这里，陈设古的雅，新的巧，见到主人匠心，很合这双双艺术伉俪——夫人精摄影——栖息。

钢琴台上，两册大册子：一册是龛伐罗皮霭丝的先生，提阿搿李伐赖⑤的壁画集子；

《给洵美——珂佛罗皮斯》，珂佛罗皮斯

载《时代》，1933年第5卷第4期

《邵洵美像》，珂佛罗皮斯

载《时代》，1933年第5卷第4期

注：

⑤提阿搿李伐赖，指迭戈·里维拉(Diego Rivera)，20世纪最负盛名的壁画家之一，与奥罗斯科(José Clemente Orozco)和西盖罗斯(David Alfaro Siqueiros)并称为墨西哥壁画三杰，被视为墨西哥国宝级人物。

（四）

一册就是他自己的非洲速写，结构出神入化，更为我们以前所见不到的趣妙，线条之高，正比他色彩的表演得力。可是一辈外人，也不知如何，认不识他的作风，把李伐赖的壁画，指鹿为马，当做就是龛伐罗皮霭丝的作品，谬赞虚誉得我们旁边的人，掩口葫芦，好不代为叫屈，恨不得走上去，纠正他们的错误。想不到外人，尚如此没有常识。知音之得，真不容易！

惊骇地“蓬！”的一声，霍的火光一耀，拍好了照，挤满一室的中西男女客，陆续散去，我们也就致辞告别。龛伐罗皮霭丝说：“我很希望到你们那里来谈谈，找些有特性的材料。”我们自是欢迎，不过都以夫人为虑，或者感不到趣味。他说：“我早理会，预备请她一个人，到美国公使馆应夜宴去，我一个人，决可想法到你们那里来。”这几句，十足表现他的志趣，而我的观察，可是非玄虚！他最怕接受正式：恭而敬之邀他入席，恭而敬之迫他艺术。

于是我们约定了期，由洵美去接他到振宇家里，畅叙了一正黄昏。席地而坐，拥膝而谈。一室，充满着有生命的欢声乐意，几乎忘却了你夷我华的一个国界问题。

何种人，讲何种话。这里，都是艺术嗜好的人物，所话，当然十成之九，逃不掉艺术上的钻研；就是谈到野里去，也没有不是从艺术而发。

洵美替他带来一大夹的作品，一部份是焚纳堆番挨已经发表过的印刷，一部份是到了中国后的素描，一部份是各处杂乱速写的原稿。洵美还说：“他家里还有不少存着，这些，是我约略拣出极少数的一部份。”我听完这话，不由一惊，起初只以为他的天才利害，有这么手腕。不料他这么耐性！这么用功！这么认真！这么不取巧！并不以有了天才，骄傲自满而随便；只有研究！没有成功！只有趋向！没有固见！像这般的态度，才是真正的伟大的忠实的艺术家。

《张氏吃蟹图》，珂佛罗皮斯于苏州，26 × 20.6 cm，1930年代

载罗莎·罗兰达《THE CHINA I KNEW》

《吃蟹自画像》，张光宇，20.5 × 15.5 cm，1963年

昔年墨西哥画家珂伐(佛)罗皮斯曾为余作喫蟹图于苏州，惜此君到了印尼峇厘，竟望(忘)将画寄来，因追记自画之。

张光宇艺术文献中心藏

（五）

他一个人整个的性命，整个的灵魂，都寄托在这里面，求兴趣的安慰。非但终日不断地，并且是无时稍休地，他的目标，他的思想，像繁星穿云般，逢隙即现；不论坐，吃，睡，玩，随便什么时候，他一有所得，一有所兴，便无条件的，立刻工作起来。所以一枝铅笔，一本拍纸簿，更是他随身所带，唯一最初的源泉。

他每作一画，必留原稿。我们不要问到他的过去，看到他的日记，只要从这些零简断片的原稿里面，搜索追求，就可以了解他一生的生活，所见一切的印象。正比问他过去，看他日记，要亲切得多。因为他笔头上表现力的透徹，又较任何人嘴里的演讲，要深刻得多。他这种不惮烦劳的手续，多么有意思！我们即非切身关系的人，看了也心爱，无怪他自己一生的回忆，心血的结晶，当然更宝贵得正比他生命还重视。

三部份的东西，有三部份的特处，一以色彩胜；一以线条胜；一以自然胜。以我的见地，觉着他铅笔速写的原稿，更较其他生动，有意味。他的漫画成份，大半是看重手腕的舒适，表现有灵魂，讽刺，不过是一些躯壳而已。

洵美又出示龛伐罗皮霭丝赠给他一件非洲雕刻小玩意。我们就知道龛伐罗皮霭丝画的技巧，所以能不同凡响，别有一种格度，都从这许多东西上脱化的！又酷爱汉玉，也无非注意它的雕工，领会到作风卓绝的秘窍，是很大的来历。他的画，简直和中国书法家，影响于汉砖秦瓦许多金石方面，像吴仓硕张丹斧之辈，是一个例子。可绝对了解，不是一味炫奇胡闹。

《好莱坞人的马里布海滩》，珂佛罗皮斯

载《名利场》1933 年 8月

《漫画界重阳登高图》，汪子美，37.5 × 26 cm，1936 年

自右至左：

下黄苗子叶浅予梁白波王敦庆

中张乐平高龙生鲁少飞胡考张正宇张光宇黄尧特伟朱金楼鲁夫汪子美

上珂佛罗皮斯（存疑）丁聪陆志庠张英超

大英博物馆藏(来自陈依范的藏品)

（六）

光宇赠给他一部金石汇编。翌日，他赠给我们许多礼物，礼物，也不过几张纸的漫画，可不是旁人要笑：“多么没意思！”然而，我们呢！恰见到没意思的有意思。

我们备好一席纯中式土产的酒菜，请他一尝特有风味。大家都知道，随便什么地方的人，都没有我们中国人好吃，惊人的量；尤其是欧美人，日本人，卫生得更不敢多吃。不料今夜，却打破了我们素所习见的新纪录，龛伐罗皮霭丝，狼吞虎嚼，反正比我们还利害。

酒兴谈风，不肯停歇，夜饭吃完，时已不早，可是大家还不忍遽离，就再一同拥进跳舞场，依恋着坐过了半夜，才分道归寓。

后来，他北平去了几天，回沪，又来寻我们，于是同出共游，差不多无日不叙首。

英文版《水浒传》，珂佛罗皮斯，The Limited Edition Club 1948 年版(图中汉字均为珂佛罗皮斯手写)

（七）

叙首，三句离不了本行；你写我的丑态，我写你的丑态——这一句，并非自骂骂人，却是我们经验的所得，要在纸上捉住一个人的特性，那么从这点上着力，是比较容易些——出丑，可不是一个人，最难堪的事？在这里，我们却都不会在乎，反觉了趣得有理；但求着艺术上的成功，决不会存别一种的芥蒂。这，正可见艺术的魔力，艺术的伟大，确是超越一切！

其实，我们还不止出这些丑！在一个时期，简直是无所不谈到，无所不画到。我们但知融化在艺术界域里，再有致么秘密？我们的意见：艺术，是没有秘密的！

我们的欢迎龛伐罗皮霭丝，大家不要意为多么的肉麻！说来正惭愧不讲交情；既没有站班硬的脚劲，又没有喊口号响的喉咙，所以并不曾摇旗扬巾的码头上去接他，也不曾发东（动）鼓掌开甚么会去捧他。但是我们真情的流露，灵魂的融洽，和其他像煞有介事地表面闹的热烈，内心还不知含着什么秘密，神气活现，一旋踵，已是烟消火灭，要有意味的多吧！（完）

复旦大学新闻学院2018级博士生高鹏宇 | 整理

张玉 | 编辑

张光宇艺术文献中心 2021年1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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