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在的沉默水磨石
文/徐乔斯
一、红砖与城市
沙发 2009, L0.88m W0.7m H0.89m
红砖, 水泥, 钢筋
当然,一边是代表着极度保守稳固的农业文明气息的红砖,另一边是以此为载体所塑造出的极度开放的沿海商业文明的消费品,二者所产生的矛盾与反差也由于艺术家的城市生活经验的落差而成为一种合理化的必然,这种发酵或许只能发生在深圳。当红砖化身为轿车、电器、沙发、咖啡杯与面包的时候,观者由于视觉经验的熟悉而产生的理解途径又被工业生产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载体给阻断,对于作品的判断因此产生了既贴切又遥远、既传统又当代的悬而不决。而正是在与深圳这个城市合理化的拉锯中,戴耘以红砖系列的作品突围了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中国当代艺术现场。“砖-车”系列参展了重要的当代艺术展览:“雕塑与城市对话——迎世博2007上海国际雕塑年度展”(上海国际雕塑艺术中心),以及2008年北京798艺术节主题展——“艺术不是什么”(策展人王林)。彼时的当代艺术界在北京奥运到来之际,关注点集中在国内艺术家与世界的互动交流方式上。前者是为2010年到来的上海世界博览会而做的预热,后者则是在奥运年里向世界彰显中国当代艺术的开放性魅力,这一切都不是一种偶然,2008年的广州三年展“与后殖民说再见”就充分地概括出了这一时代的特性以及中国在全球化崛起中的文化诉求。戴耘的红砖系列作品无疑是为2008年以后的中国当代艺术在全球化的交融中做出了一种文化自述的可能。同时也历史性地回应了批评家黄专在90年代中国美术批评中的担忧,即: “从方式上看, 它(第三世界当代艺术)在不得不使用第一世界的思想资源和表述方式来确立自己独立的文化身份时, 又要不断警惕叙述本身有可能给这种身份带来的异化性。”
然而,即使深圳在2005年诞生了OACT当代艺术中心这样持续占有影响力的学术品牌机构,在接下来的十年时间中,“深圳的当代艺术家”也没有形成一个可以被讨论的群体。2007上海国际雕塑年度展是为了迎接2010年上海世界博览会而举办的,戴耘的“砖-车”以一种先锋的姿态亮相,而在2010年到来的世博会上,深圳馆的焦点又直接落在了大芬村,这个全球最大的复制画生产基地上。深圳送展了一幅由500多位画工放大了1000倍的名画《蒙娜丽莎》,以彰显大芬村是深圳的文化名片。在接到了国内重大展览的邀请之后,戴耘说:“深圳还有哪些艺术家受邀了?我们可以一去。”得到的回复却是:“没有了,深圳只有你。”戴耘参与的文化语境显然也并不局限在某一个城市表面的繁荣上。而当时间翻过了2015,深圳的当代艺术画廊如雨后春笋般此起彼伏的出现,大芬村也竭力抛开“山寨”而力图向“原创”转型的时候,中国当代艺术的进程及其话题的讨论已经走过了第三十个年头。
二、东方立场
埃及艳后 2012, L1.25m W0.85m H1.05m
红砖, 水泥, 钢筋, 角铁
1993年,意大利策展人奥利瓦所主持的第45届威尼斯双年展的主题是“东方之路”(Passagio A Oriente),这也是中国当代艺术家第一次集体亮相国际大展的舞台。在此后的整个90年代,中国当代艺术的语境一直在不断地被打开。开放,成为了冷战之后多极化世界格局的必然趋势。然而在与国际接轨的碰撞与摩擦中,国际大展所凸显的文化问题饱含着一种失去话语权的疼痛:在西方人搭建的游戏平台上,中国的艺术家参与到国际游戏中去,但是这样的成功和努力最终强化的仍是西方中心主义的文化权力。作为对这一问题的回应,2001年由鲁虹作为策展人,孙振华担任学术主持的大型群展“重新洗牌——以水墨的名义”在深圳雕塑院举办。这个展览的意图一方面是要在全球化进程中实现文化多元化的平衡和突围,另一方面也是对于固有的、缺乏“现代感”的水墨画语言提出变革的要求。不论如何,这次展览的意义承担着文化创造力的基因突变——回归传统即回归现实,艺术家需要把个人话语置于当代社会的有机联系中。作为此次展览的参展艺术家,戴耘送展的作品是《葵花宝典》,创作的冲动基于对当时中国画艺术部分沦为一种套路化、简单化、工具化、庸俗化背景,进行的一种戏谑调侃。对于现实问题的揭露与批判,不论是《葵花宝典》或是《超女纪念碑》(与孙振华合作),都没有成为戴耘最主要的创作核心。与戴耘同时期的雕塑艺术家们,其中一部分人确实依靠转换现实问题或是卖弄民俗风情而博得了不少国内外关注的眼球。自从红砖出现在戴耘的眼前,带给戴耘的创作意义不光是心理上的认同,更让他自觉地找到了一种以材料的自性去确立自我性的方法论。
戴耘曾经在谈及红砖系列作品的时候,表达过如下的观点:虽然(红砖系列)是对资本社会中工业产品的直接呈现,但其手工性、唯一性(无法翻模具制作完成)、独立性使每件作品都有情感与精神注入其中,是对工业化物质产品的反其道而为之,也是对它们背后精神所指的反叛。手工与劳作,以及遵循材料的自然本性,这一观念始终贯穿在戴耘的作品创作过程中。选择手工生产,本身就是对于大规模工业化操作的抵触与抗拒,是对于男耕女织的山水田园梦幻的挽留,是对于农耕与土地的依恋,同时也是全球化浪潮中不肯放弃的不愿被填平的个人价值观的捍卫。在新作“水磨石”系列的作品中,这种手工制作的痕迹与材料在制作过程中所出现的自然痕迹都被完整地保留。作为装修材料意义上的水磨石, 其外表光鲜亮丽, 平滑均匀, 而戴耘却有意保留了作品过程中出现的气泡与孔洞, 作为对于人工和手工过程的提示, 它们可以被看作是: 材料性的自然。
自然, 在东方的宇宙观中意味着接纳事物原本的样子, 不掩饰, 不对立, 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
这种主张在由红砖系列向“水磨石”系列过渡的过程中清晰地袒露出来。如果说红砖因为它自身的色彩与线条仍然保有一种刺激视觉的强烈感受的话,那么在“物境”系列的作品中,戴耘保留了材料自身最大的形式感以及材料的出身所夹带的信息(这些材料是他从拆迁工地捡回来的)同时,他搁置了自己使用已久的红砖。“物境”系列由于红砖的退场而变得有些清淡,同时也具有了向抽象造型布局发展的意图。
然而,正是这些清淡的石料水泥,它的冷静与灰色,在戴耘的面前铺陈出了一条往内在方向回收的路径。所谓“转心向内,即是出路”。尝试过在石料表面添加材料和色彩之后,戴耘最终放弃了材料上的加法,而是回到本质,选择了最为“无相”的水泥,赋予其清冷寂静的体量与面积。
水泥, 建筑废料, 现成品
如果说2006年的雕塑作品《超女纪念碑》(与孙振华合作)是对于当时中国社会娱乐业崛起,偶像市场化的铭刻与标记,那么在经历了一系列以红砖为材料,对于社会性、历史性的物品与人像、佛像进行“戏仿”和“临摹”之后,“水磨石”系列作品的出现,正是戴耘从社会性话题的讨论向自我存在过程的探索转移。值得注意的是,在经历了全球化的文化融入——被卷入又被带离的历史进程里,“水磨石”的出现暗示出近三年来(2020-2022)个体在生活环境异常化的改变中所持有的内心映射:它以不完美的刻意、无声的信念以及回避崇高的方式重新嵌入生活。
水磨石No.05 2020, L0.6m W0.5m H0.1m
水泥, 铜条, 砂石
水泥, 铜条, 砂石
水磨石 No.08 2021, 直径1m (局部)
水泥, 铜条, 砂石
在海德格尔的本体论中,他没有抵达最终的“无”。他引用了形而上学的古老语句“ex nihilo nihil ift”(从无生无),他的认知也触及了“创造者的意志”这一层面,并且认为人的此在(Dasein)本质就贯穿于这个整体之中。
世界的意义在于世界之外。
《水磨石No.8》犹如一个外来之物降临。它内敛、隐晦,饱含着不可言说的秘密,成为一个沉默的主体。人们可以通过它的存在照见自己在受困时代中的一种立场与姿态,亦可冥想于其上,领悟涅槃之境与觉悟之境。
而正在经历这个国家曲折历史的人们在“水磨石”的面前或许能够被唤起一种特殊时代的同理心,毕竟,时至今日,每一个人都还在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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