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宽《溪山行旅图》作为中国艺术史的穹顶,是所有目击过这一巨制的艺术爱好者,都不难肯定的。但它的出现,与中国文明的巅峰成就之间的关系,则尚无人言及。
原因在于,物观史学,或心理史学的单一决定论:物定论者认为,宋世积弱,其文化——请注意——亦缺阳刚之气,不足以言伟大;心定论者则认为,宋世假道学,其表现——请注意——则必谨小慎微,无浑囵之气象。
这两个断言,无疑都会给范宽的作品,蹦掉牙齿。
北宋·范宽《溪山行旅图》
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不过,他们仍会去啃别的,而不会反省他们遥师的德国前辈,在欧洲文明史上的低劣不堪,完全不足以言文明。为什么?去问问,尼采一辈子讨好都没得逞的布克哈特:他嘲弄的“历史森林外逡巡的人头马”,是什么玩意儿吧。
反正,我是要借此,为我了解的“文明史视野中的艺术史”,举一个最高级别的例。
世传,范宽隐居终南、太华,生、卒年,亦为不详;故与其师荆浩、李成,一向被视为五代、宋初间的模糊人物:迄今为止的研究,也都莫不是虚无缥缈的风格史的演化。然而,我恰恰在最关键的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中发现——
范宽,“天圣中,犹在”!
天圣,是后世称为仁宗的赵祯,执政的第一个年号(1023-1032):范宽此时犹在,那就不只是一个有关他生命久暂的事实。
要知道,那是北宋在历经初期六十年的惨淡经营后,终于摆脱五代十国最漫长的黑暗,即将迎来华夏文明的尖峰时刻;而范宽,竟然也在同一时刻,脱离隐者的世界,突然闪现!要怎样叙述,才能无愧于这一如同今人千载之下,重见他亲笔签名一样的文明史发现呢?
北宋·范宽《溪山行旅图》(局部)
首先得说,那些瞩目于自然的崇高(sublime)的平庸之论,是该让开了。
《溪山行旅图》的要点,不在高山,而在行旅,樵夫,集市:是的,你还都没有看见过——
北宋·范宽《溪山行旅图》(局部)
樵夫,刚从“中景”处的林边,显出他的身影和木材的担子:踏过溪桥,小山后,楼阁屋宇下,就是集市。
北宋·范宽《溪山行旅图》(局部)
“近景”处,驴子的商队,两人一首一尾,四驴满载,刚离开那里,走到小山脚下。溪水,就在他们的道旁,相伴,喧哗……
北宋·范宽《溪山行旅图》(局部)
是的,这是人间的清明世界。没有不安,没有恐惧,没有威压。那巍峨的巨峰,不仅不是主题,反而旨在说明——
即使如此丛山峻岭的所在,也已化为文明之区,可居,可商,可旅,可玩。我不是不喜欢隐居者的世界,但《溪山行旅图》是隐居者之外的世界。
其次得说,范宽不只有隐者的身份。天津博物馆藏《寒林雪景图》中有“臣范宽”的签名,但正因一个“臣”字而大大见疑:范宽仙人,岂可得而臣焉?
然而,范宽如果真的只是山野之人,将何得而师荆浩、李成?无论直接间接。而且,李成即使处后周之乱世,亦求出仕,不得,则叹小人当道,荆棘塞途,君子见弃,乔木在外——这些也都成了其绘画最明确的徽记——范宽处赵宋之世,天才成群结队而来(见下文),他为何要自放于野?
很显然,风格美学的鉴赏家们,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范宽生活的时代问题:宋初如果不是端居耻圣明的时代,也绝非隐者有荣的时代。
第三得说,是到了正视赵祯之政的时刻了。尽管我不想说,他是唯有汉文、唐太,方可并论的君主,但细读范祖禹以经筵教师视角写下的《帝范》,对他渴望贤者在位,能者在职的心性,却不能有所怀疑。而这恰是古今中外政治之理想与绝对原则。对他自警手书的三十五事末条——“一善可求,小瑕不废”——我尤为侧目:因这是一向以黄、老为师,以惨刻阴狠为尚的君主们,绝不肯于实行的。
而至今仍是无名氏的无名氏题墓诗——“农桑不扰岁常登,边将无功更不能;四十二年如梦觉,春风吹泪过昭陵。”——说尽了他执政的那四十二年,对庶民而言,是什么样的岁月。
一生眼高四海的锺书先生,在《管锥篇增订》中,特引此详论,“国泰民安,其史书必简略沉闷”,既道破了,那些只能欣赏激烈历史的莽汉们,对仁宗时代的无感;更道破了,文明的秘密,却正在于,“国史沉闷,国民幸运”、“国史无录,国民幸福”(钱译孟德斯鸠)。
这持久和平、繁盛的岁月,确也绽放了华夏最绚烂的大光明:范仲淹、富弼、文彦博、韩琦、欧阳修、苏轼、司马光、王安石、狄青、包拯、胡瑗、孙复、石介、刘敞、邵雍、程颢、程颐、范祖禹、宋祁……是的,最放肆的列举,也不过是最保守的挂一漏万。
但我们,岂可不列出艺术和科学上的伟大星辰?
范宽、燕文贵、武宗元、许道宁、赵昌、易元吉、文同、郭熙、王诜、王惟一、钱乙、燕肃、毕升、沈括、贾宪、苏颂…………
所以,怎么可能想象,仁宗竟然是承平守旧的庸主,而不是洞悉了“圣人为邦百年,也可以胜残去杀矣”的理想王者?
最后,还是让我们讨论,为什么《溪山行旅图》,只能出现在这样“千载一时”(李贽)的伟大时刻?
读过郭若虚以其外戚身份留下的宫廷艺术史记录,便不难了解,赵祯对书画艺术的天赋和热爱——他最终以此建立了皇室教育的新传统。
但在他的时代,山水画,并非宫廷艺术的主流:要到他的孙儿神宗即位,才会有将郭熙之作挂上玉堂的礼遇:热极一时的电视剧《清平乐》,竟然以孙做祖,将《早春图》挂在仁宗的背后作为封面剧照,令我仍俊不禁,却也更感到,揭示范宽出世之必要——
电视剧《清平乐》宣传海报
没有范宽,郭熙之山水,将仍只是汉唐时代,宗教家之金山、仙府、洞天、福地,堪舆家的风水真形、山川全图;
仙府洞天
山川全图
禹贡九州图
唐·李昭道《明皇幸蜀图》
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可能为宋代摹本)
而不可能是,明天下之大、示人世之重的山川、田园、家国——人们津津乐道于金碧山水的辉煌、水墨画的玄妙,却遗忘了这一从仰望天空,回向人间,驻目大地的转折与表现。
而这,恰是文明史研究所不断证明的,中华文明在此际的方向。
所以,连赵祯,也不过是随范宽之辈,才逐渐感知到了,是将朝廷置于山巅让人膜拜,还是作为山脚,为人世承当的天下文明的召唤——
“上下相承同纪载,三千年所万千年。”
●END●
文|赵寻
国家画院研究员
香港大学研究员
北京大学博士
200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并获博士学位,师从钱理群先生。主要研究领域为中、西思想史,哲学与艺术理论。先后执教于香港大学人文学院、中央美院、四川师大中国文化研究所。2014年创立“四书学堂”。现为国家画院研究员。主要著作有《四书释论》、《中国现代思想与文明》、《人文主义与阶级理论》、《观与看:中西艺术及其哲学》等。
-版权声明-
本文经赵寻老师授权发布,图文版权均属于赵寻老师。其他渠道未经作者本人或本公众号授权不得转载、摘编、转贴或以其他方式复制发布/发表,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讲座预告
讲座主题
云观展 范宽·郭熙·李唐
主讲人
赵寻(国家画院研究员、香港大学研究员)
讲座时间
2021年10月30日(周六)9:00-11:00
讲座费用
免费
参与方式
扫描文末二维码,联系课程助理-小知,进入探知学社公开课直播群,第一时间获取直播信息。
声明:本文经赵寻老师授权发布,图文版权均属于原作者。
如有任何疑问,请扫描小知的二维码,了解更多细节。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绘画艺术坏蛋店II”(ID:dixiaowei321)。大作社经授权转载,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大作社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