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十景的命名密码

天下西湖三十六，古来闻名只一处。西湖美景属第一，景致何止三十六？而在这众多的迷人景致中，为何会是苏堤春晓、曲院风荷等十处景观脱颖而出？它们成为西湖的精髓，成为杭州的名片，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魅力，吸引着古往今来的众多游人和观者。

其实，西湖十景中单个的景名早在北宋就有了，我们所熟知的大画家，《清明上河图》的作者张择端就画过《南屏晚钟图》。到了南宋，各个景名逐渐出现在南宋画师的笔端之下，如陈清波就画了《三潭印月图》、《苏堤春晓图》、《断桥残雪图》、《曲院风荷图》、《南屏晚钟图》、《雷峰夕照图》，马麟更绘有《西湖十景册》，说明到南宋中后期，西湖十景作为画作、游景，在重合与不重合之间，已然逐渐形成了。

湖山春晓图

陈清波

绢本设色

25cm x 26.7cm

南宋

方志文献中对西湖十景名字的记载也都多有出入，可知这种题名并非出自官方的统一意志。或者我们可以大致判定，西湖十景无论是作为游人欣赏角度的题名，还是南宋画师出于自身欣赏或皇帝指令所作的十景绘画，大概均非出于一人，而是陆续出现、多人创作、选精集萃的结果。如果非要给西湖十景找命名作者，那应该是一个荣誉集体。

考证西湖十景最早起源何时、何人最早提出，最早唤作何名，意义虽然不能说没有，却也不是特别大，至少不是本书所追求的目标，我们更想知道的是，为何在西湖诸多迷人景致中，最后脱颖而出的会是这十处景点。因为，类似于孤山的梅花、宝石山上俯瞰的景致，都是南宋画师和文人特别喜欢的所在。

《梦粱录》里面说了一句话，说南宋的画家们欣赏湖上“四时景色最奇者”，事实上，宋代画师在绘画时也特别强调春夏秋冬四时景致的齐全，那毫无疑问西湖十景中就至少得有西湖一年四季中最有代表性的景点，而苏堤春晓时的桃红柳绿、曲院盛夏时的风送荷香、中秋月圆时到平湖赏月、冬日雪霁后到断桥观雪就已先捷足先登占了前四席。

《四景山水图》卷之春景

刘松年

绢本设色

40cm x 69cm

南宋

《四景山水图》卷之夏景

刘松年

绢本设色

40cm x 69cm

南宋

《四景山水图》卷之秋景

刘松年

绢本设色

40cm x 69cm

南宋

《四景山水图》卷之冬景

刘松年

绢本设色

40cm x 69cm

南宋

除了强调四时景致的齐全，画师在题名画作时还要强调四字题名意境的对仗和相称，也让如下景点可以出双入对地进入十景之中，即柳浪闻莺和花港观鱼、雷峰夕照和南屏晚钟、两峰插云和三潭印月。

试想一下，春柳对夏荷，秋月对冬雪，四季皆全。柳浪对花港，有树有花，闻莺对观鱼，有听觉有视觉。夕照对晚钟，南屏对雷峰，不但意境极佳，视、听兼备，连地点也是对得上的。

再比如，两峰插云对三潭印月，一个上天，一个下湖，一个白天观云，一个夜里寻月，都是极工整的。两者还有一个相同点，就是都有些若隐若现。三潭印月的原始得名说法不一，但若要看那潭中月，须得定神。而两峰插云，也并非是因为南北高峰两峰的高度，因为从海拔上看，两峰须得屈居天竺、白云、五云山之后。只因从湖上西望群山，当云起云散之间，两峰时有时无，若隐若现，就有了高耸入云的意境了。

意境和词汇上尽量工整与对仗了，十景在音韵上也是呈现精致的相称。我们都知道对联的使用在音韵上是有要求的，所以不妨结合南宋时西湖十景景名所用的四十个字的音韵来看。为了对比方便，我们把十景按照对仗分为五组：

苏堤春晓（sū dī chūn xiǎo）

麯院荷风（qǔ yuàn hé fēng）

平湖秋月（píng hú qiū yuè）

断桥残雪（duàn qiáo cán xuě）

花港观鱼（huā gǎng guān yú）

柳浪闻莺（liǔ làng wén yīng）

雷峰夕照（léi fēng xī zhào）

南屏晚钟（nán píng wǎn zhōng）

三潭印月（sān tán yìn yuè）

两峰插云（liǎng fēng chā yún）

一般而言，四字对仗的讲究性不是很强，但求上面的平平仄仄尽量能对到下面的仄仄平平即可，或者四字之中的偶数位即第二、第四个字的音韵能相对，也是可以的。这其中就有：

1. 苏堤的平平对曲院的仄仄，晓的仄对风的平；

2. 平的平对断的仄，而且这两个字的意境上也有相通之处；

3. 花的平对柳的仄；

4. 夕照的平仄对晚钟的仄平；

5. 三的平对两的仄，映月的仄仄对插云的平平。

虽然不是每组都构成精美的音韵对仗，但在四季对照、意境相通的情况下，还能够兼顾到如此，已然是不错了。

赏过了六桥景致，说完了对仗音韵，我们再来看一看绘画。凡是对中国画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南宋是文人画兴起的极重要时期，画家的“画意”自觉与不自觉之间都会追求与画外“诗情”的融合，至少，西湖十景在题名上的斟酌是要照顾到这一点的。

西湖春晓图

佚名

纸本设色

23.6cm x 25.8cm

宋代

画意要对上诗情，而画作的题名也要透出诗意，自唐至宋，士大夫在逐渐变成能诗善画的全才，而画师也在逐渐熟悉诗歌的韵致与意境。双方的互相融通自唐代王维开始就初露端倪，到北宋时，宫廷首席画师郭熙形成了诸多成熟的绘画理论，后经儿子郭思整理而成绘画理论著作《林泉高致》，其中就总结了诸多四季晨昏的景点的画题，以作为后世画家题名的母版，其中就有平远秋霁、秋晚平远，这无疑点拨了一百年后绘制平湖秋月的画师，而《林泉高致》中所用的春晓、残雪，在西湖十景中都能直接找到套用的印迹。

自唐至北宋这种绘画与诗文的结合，正好印证了前面我们所讨论的西湖十景两两对仗并非孤例，更不是最早所用，这方面的成熟案例应该可以追溯到北宋士大夫宋迪和他的《潇湘八景图》。

宋迪是文人，当然也善画，还是曾经登上过庙堂最高层的官员，当他因为种种原因流落到江湖之远的时候，潇湘的景色给了他灵感，他又用这种灵感，融合自己身为文人士大夫所擅长的诗情，与笔端的浓浓画意结合得天衣无缝。丹墨一停，画题点睛，文人的诗意和对仗跃然纸上，只见其中八景可有如下四组：

平沙雁落对江浦帆归；

山市晴岚对江天暮雪；

洞庭秋月对潇湘夜雨；

烟寺晚钟对渔村落照。

看过之后，聪明的您应该不会觉得十景的景名与两两对照是来之无据的吧，甚至看得出如秋月这样的意境，晚钟与落照的对仗，应该都是直接影响了西湖十景的题名的。

看过了画作题名，我们大概知道了画家眼中对十景的意境定位，接下来再看看他们眼中对十景的整体布局。

我们选取十景成熟阶段的南宋晚年作为观察角度，以成书于南宋度宗淳熙年间的《梦粱录》中的记载作为线索，来看十景的布局特点。

《梦粱录》里面说到十景的顺序如下：1苏堤春晓—2麯院荷风—3平湖秋月—4断桥残雪—5柳浪闻莺—6花港观鱼—7雷峰夕照—8两峰插云—9南屏晚钟—10三潭印月。

就游览西湖而言，无外乎时间线索与地点线索两条，于是我们发现十景在选定时应该是考虑了这方面因素的。就时间而言，从1到4，我们先遍游春夏秋冬，因为这四个景致与意境不可能同时出现，所以是不同时间的四季景致的排列循环。

从5开始到10，则完成了一条以地点线索为主的行程，从西湖的东南角开始，赏过柳浪闻莺，绕过西湖南线，来到花港观鱼，在苏堤上漫步的同时，可以东望雷峰塔的夕照，也可以西观南北高峰的高耸入云，等听到南屏晚钟的时候，似乎是家里人催你回家吃饭了，可怎么舍得这满湖的春色呢，不如且留下看那夜西湖的三潭印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