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尚:苹果会动吗?(下)

塞尚:苹果会动吗?(下)

“说说话,笑一笑,动一动,”马奈常常对他的模特们这样说,“想要看起来真实,你们得有生气。”而塞尚则截然相反,他的模特儿得像卫兵,连着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一次沃拉尔犯了错——睡着了——画家朝他咆哮:“混蛋!你把姿势毁了!我严肃地告诉你,你必须像个苹果一样稳住。苹果会动吗?”还有一次,有人说了个笑话,另一个模特扭过头来笑,塞尚摔下画笔,拂袖而去。有的肖像画,绘制出来为的是捕捉能向观画者展示模特个性的某种情绪,不经意的一瞥,稍纵即逝的瞬间。但塞尚的肖像画与此正相反。塞尚鄙视这种琐碎,瞧不起细致逼真的画,不屑于尝试描摹个性。“我画脑袋就像画门。”他曾经这么说过。还有:“如果我对一个脑袋感兴趣的话,我就会把它画得太大。”而在另外一方面,艺术中是有超越“个性”的东西的。“你不是画灵魂,”塞尚咆哮道,“你画的是人体,人体画得好,灵魂——如果他们有灵魂的话——他妈的自会露出来照得到处都亮。”塞尚的肖像画,“与其说是‘肖似’,不如说是‘存真’”。当谢夫这话说得有水平。大卫·西尔维斯特说,“我们看着人,他们似乎都显得复杂充实,塞尚再现这种特质的本领,无人能及。”



玩牌者

保罗·塞尚

板面油画

135.3cm x 181.9cm

1890-1892年



因此塞尚的肖像画都是静物画。而它们中那些成功之作,就妙在统领整幅画的是色彩与和谐,而非那些描绘人们说、笑、动这类常人常事的图像。那两个弯腰坐在桌前打牌的人,实际上永远不会出牌或者赢一墩;他们也许正瞪着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一手牌,但他们要想摊牌的话,得先等殡仪员来。塞尚夫人,被丈夫的严格要求束缚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不管他描绘她多少次,她也不会向我们透露她的人格。她完全可以是他最喜欢的一扇门。



女人和鹦鹉
保罗·塞尚
板面油画
28cm x 20cm

约1864年



不过,当然啦,一扇门,或者一个苹果,一只碗,完全可以和一个人一样有意思,一样“生机勃勃”。于斯曼曾经描述过“醉醺醺的陶器里七倒八歪的果子”,口气又是恼火又是钦佩,当谢夫在书里引用了这段话。“醉醺醺”这个词用得真是妙。因为,尽管苹果不像画商,苹果可以乖乖保持一个姿势不动直到开始腐烂,但我们若从形状、颜色,以及能不能吃的角度来定义苹果的话,它又不只是一个苹果。弗吉尼亚·伍尔芙注意到,盯着塞尚的苹果看得越久,它们就显得越重(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没错,苹果的确“会动”)。这个发现,一定会让塞尚很满意。他创作目的之核心,就在于“参透物体”。“它们让我们快乐振奋。关于我们自己和我们的艺术,一个糖罐子能告诉我们的,绝不亚于一幅夏尔丹或一幅蒙蒂切利[1]所能告诉我们的……人们觉得糖罐没有相貌,没有灵魂。但那也是每天都在变化的。”



一盘苹果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

45.5cm x 55cm

1879年



一个有灵魂的糖罐。一个糖罐每天都会变化吗?当然。照射在它上面的光也许会变,我们的感情(对于它会让我们想起的人和事,或者对于它固有的美)也许也会变,但罐子本身会吗?它的重量、它的形状、它的外观会吗?没错,它是有可能将我们导向更广阔、更宏大的事物:“茶杯上的裂纹打开了/通往死亡之地的通道。”(奥登)但到了某个节点,严肃、讲原则的泛神论就会退化为不合情理的可怜谬误。康定斯基[2]曾写道:“塞尚给予一只茶杯生命,或者更准确点说,他在一只茶杯里看到了生命的存在。他将静物画推到一个高度,让静物不再毫无生机。”这话也许没错,但反过来说也一样成立——他将人物降到了,或者说压到了一个低点,使其几乎失去了生机。这些画作中的动作一般源于观画者的视线,眼睛随着笔触之动而动,而不是画作描绘的什么动作。偶尔,也许他会下笔急促,用稍短的笔触让某棵树看上去更灵动一些;但正如他用色很少炫人眼目一样——他的朋友、最亲近的同事毕沙罗[3]指出,他只会在暗光下用亮色——他画的风景也很少令人激动。不过,它们依然能表达并激起快乐。塞尚一方面压住这个世界,把它画得厚重,好似要把它钉在原位;另一方面又让它轻快飞扬,手舞足蹈——约翰·厄普代克描述过这种感觉:“这轻快得古怪的严肃,这面对平凡时的一阵战栗。”他的风景还和蓝色大有关系:巴恩斯收藏馆[4]搬到费城中心后,重新布展,格局未变,但自然光线更充足,此时,塞尚的各种蓝色(以及绿色)就突然迸发出了新的或者说原本的光彩。如果身处满屋的塞尚画作之中,有人问你那个粗鲁但屡试不爽的问题——如果能偷的话,你会偷哪幅?——我猜大部分人要么会选择“醉醺醺的陶器里七倒八歪的果子”,要么会选择一幅蓝色调的风景,画中有树,有水,有斜斜的河堤、山坡,远处有菱形的红屋顶。



加歇医生故居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

46cm x 38cm

约1873年



对于塞尚来说,艺术与生活平行存在,而非从属于生活、临摹生活。它有自己的规则,追寻自己的和谐,排除了解读生活的旧式绘画,宣告了色块画之民主:一块色斑,一个色块,不管是组成一条裤子,还是表现一个脑袋,都一样意义重大。好在所有的理论都会和现实有冲突,而塞尚世界里的居民,有时和在平行世界里做模特摆姿势的自己一样不听话。在给老朋友(抽烟斗的)面包师亨利·加斯凯画像时,画家试图向加斯凯的儿子解释自己作画的步骤:



看啊,加斯凯,你爸,他坐在那儿,不是吗?他在抽烟斗。他只用一只耳朵听我们谈话。他在思考——在思考什么?而且,他被各种各样的感觉冲击着。他的眼睛和之前不一样了。里面有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一点点的光,发生了变化,以适应窗上那块在变化着,或者说几乎没有变化的窗帘。所以你看,眼皮下面这微小的一块深色,这块的色调已经变了。好。我把它改掉。但是这样一来,边上用的淡绿,我看出来稍重了点。我调淡一点……我继续,整幅画都这样,做几乎不可见的细微修改。这只眼睛看起来好多了。但是,还有那只呢。在我看来,那只眼睛斜着。它在注视着什么,注视着我。可实际上这只眼睛在注视他的生活,他的过去,你,我不知道它在看什么,但不是在看我,不是在看我们……


这个时候,加斯凯擅自动了动,张嘴说道:“我在想我昨天坚持到第三墩才出的那张王牌。”你不是画灵魂,你画人体,灵魂自会显露出来。但有的时候灵魂实际上关心的是红桃6。


吸烟者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
1892年


毕沙罗评价说,马奈一出现,就让库尔贝忽然看起来成了“传统的一部分”,他还说,塞尚之于马奈,也是一样。事实证明,这话很对。而如果说塞尚对马奈做了马奈对库尔贝做的事,那么那些继承、充分汲取并拆分了塞尚艺术的人(从立体主义开始),他们之后,留下的又是什么样的塞尚呢?他是现代艺术,甚至是狭义的现代主义艺术的发端,这一点很清楚。但今天,在各大公共美术馆的墙上,他跻身已成为传统的艺术,也毫不突兀。我们能看出我们欠了他什么,又还了他什么。我们明白为什么他的同行们重视、仰慕他,收藏他的作品。不过,我们大概不会像他那样看不上他大多数的同代人,不像他那样对高更充满鄙夷,也不像他那样有德加“够不上画家资格”这样荒唐的看法。我们当然尊敬他,视他为有艺术气节的楷模,也欣赏他最杰出作品中的种种和谐(它们看上去既“现代”,又亘古永存)。这对吗?这“够了”吗?对于当谢夫来说,这远不够,他在传记开头和结尾都宣称,塞尚“对我们这个世界,以及我们对这个世界认知的影响,堪比马克思或弗洛伊德”。这似乎是狂热、忠实的粉丝一时激动说出的话,而不是经得起推敲的论点。



有汤碗的静物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
65cm x 81.5cm
约1877年


当谢夫引用了布列松的话:塞尚“逼近了不可能的边缘”。这话也许没错,但美术在继续,艺术在变化,有时这是建立在塞尚的发现之上,有时则不是。我们每日看世界的眼光真的已“塞尚化”了吗?它真的就像我们的意识中满是马克思或是弗洛伊德式的比喻那样,充满了视觉讽喻吗?话说到这儿,读者们也许会像画家笔下两位牌手中的一位(若是有人允许他们动一动的话),轻叩桌子,低声道:“过。”




注释:
*本文节选自《另眼看艺术》,[英]朱利安·巴恩斯著,陈星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年。
[1]蒙蒂切利(Adolphe Monticelli,1824—1886),法国画家,作品色彩明亮,笔触粗放,对梵高影响很大。代表作有《水果与酒瓶》《瓶中花》等。
[2]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1944),俄国画家,抽象派创始人之一,主张以色彩、点、线和面表现主观感情。代表作有《白色之上II》《蓝骑士》等,重要论著有《点线面》。
[3]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1830—1903),法国印象派画家,作品多描写农村及城市景色,其艺术观念影响了塞尚和高更,代表作有《蒙马特大街夜景》《布鲁日的桥》等。
[4]巴恩斯收藏馆属巴恩斯基金会,位于美国宾夕法尼亚费城,馆内收藏画作多为印象派和现代主义美术作品。


塞尚:苹果会动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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