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回顾|从木兰溪到地中海:从地理到身份

论坛回顾|从木兰溪到地中海:从地理到身份

论坛现场(上半场)从左至右:叶林、范蓓蕾、鲁明军、高峰、陈彧君

论坛现场(下半场)从左至右:鲁明军、陈彧凡、乔志兵、高峰、陈彧君


本次论坛是陈彧君西岸博览会个展“地中‘海’”的延展活动。十五年来,艺术家陈彧君从他的家乡木兰溪出发,不断地与各行各业的创作者、研究者讨论或实践,构建了一个独特的、带有社会文化研究特质的艺术项目,旨在讨论地理与身份所交织的那条文化暗道。


本次论坛邀请区域发展研究与规划专家潘陶、策展人鲁明军、收藏家乔志兵、尧山当代艺术基金会高级顾问盖达利阿、品牌管理咨询专家高峰、艺评人林叶、建筑师范蓓蕾、策展人袁佳维、艺术家陈彧凡、艺术家陈彧君展开深入讨论。


以下为本次论坛的文字实录:


 
鲁明军
   
策展人、艺术机构学术总监
   
 
今天是画册《木兰溪——厝》的正式发布,画册内容是五年前是陈彧君、陈彧凡在以色列特拉维夫的一个展览“木兰溪”,我有幸当时也去看了,同时还有几个展览共同举办,以色列艺术家、美国艺术家、以色列人在美国居住的艺术家等好几个展览,展览主题非常有意思,都是围绕“族群的迁徙”“全球流动”展开的。在这个意义上,展览“木兰溪”就不仅是把跟中国某个地方有关的项目简单地挪到以色列了,包括跟以色列犹太人民族本身的历史形成了某种对应关系,当然,到特拉维夫展览也是一种迁徙和流动。我觉得这让展览变得更有意思,赋予它一种历史的厚度和当代的紧迫感。
 
画册《木兰溪——厝》
特别提示的是,这个项目从2007年开始,至今已经持续了15年了,先后在北京、上海以及美国、德国、以色列等很多国家、城市都做过这个项目,而且他们一直在持续,据我了解还要继续做下去,一直到艺术生命终结。
下面先请陈彧君老师介绍一下这个项目。


 
陈彧君
   
艺术家
   
2007年,我跟我哥一道发起“木兰溪”项目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会是这么长久的一个计划!从当时的出发点来讲,是艺术家基于对当下状况的思考,而选择回到自身文化母体里面寻找自己的根系,时间过的很快,15年过去了!“木兰溪”刚开始的时候,我们还在杭州做创作,当它被确认为一个艺术项目的时候,我们才意识到这个项目对我们自身的影响有多么重要。因为它对于艺术家而言是一种当下的直觉、甚至是一种冒险的行为,但发展到后面,越来越多不同行业的朋友参与进来,它真的由一条“小溪”变成了一条“河流”。
其实所有人类文明都跟母亲河有关,回到当代艺术的视角,我们也一直在思考,艺术家能不能从艺术本体的核心思考再回到现实的边缘,跟自身更有社会关联的角度去寻找到关于自己创作和探索的逻辑,我对此是充满了好奇心的。因为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其实是变化特别快,今天,所谓变化已经不是按年来计算的,可能是按月、甚至按星期、按天来计算。我们每个人都是留存这个时代的一个个移动媒介,作为艺术家特别开心的是,在这十几年的时间过程当中,一方面我们自身的流变通过艺术的形态,呈现出个人的思考轨迹;另一方面比较有趣的是,当不同的朋友、专家参与到这个项目的时候,其实反映的是一个时代、一个区域、一类群体共同的话题。
我想这也是今天邀请大家来探讨关于地理跟身份议题的一个目的,很想通过这样的一个碰撞,给未来一个自我行动的起点。艺术家的创作可能是一个起点,应该还有不同的方式,我们是不是可以通过一个展览、一个论坛等等把不同的人参与进来,汇聚成一个新的起点?这是我所期待的。我不多讲了,先邀请我身边的高峰老师来分享一下,高老师是品牌行业的专家,也是一位资深的藏家,这次也非常荣幸邀请高老师策划了我在西岸博览会“地中‘海’”这个展览,关于这次主题的思考,我想让高老师来跟大家具体分享一下。


 
高 峰
   
品牌管理咨询专家、生长实验室顾问
   
作为一个做品牌二十多快三十年的人来讲,我经常思考做品牌到底在做什么,其实,根本上是在做基因,或者说基因的继承和发展。其实人类历史的长河也是关于基因继承和发展的一段历程,而陈老师在探索这样一个非常深刻的主题时,是从自身成长的起点“木兰溪”开始,然后再渐渐把目光放到更远的地方。我们讲促进基因发展最主要的动因就是人类的愿景和使命感,这样的情怀在陈老师的作品里面我们能够强烈地感受到。
这次展览策划有一个关键点,我们在中文名字地中“海”上打了引号,英文名字也不再是The Mediterranean Sea,而是The Earth Waters。我们巧妙地利用了中文带来的多义性,加上标点符号的运用,让大家能拓宽视野,放眼世界。就像我早期做品牌时曾经历过的:Hermès品牌刚进中国时,官方中文名称为“赫尔梅斯”并注册了商标,二十年前,当我作为首位本土高管接手品牌的时候,发现其实存在更高级的中文翻译,但未引起品牌重视,于是在我的力促之下,才开始使用现在“爱马仕”的名字。今天,艺术家拥有的天赋那么突出,探索的主题那样深远,作为策展人我们不能辜负这样的机遇,地中“海”正是以这样的逻辑进行了解构和重构。
2022年,“地中’海’——陈彧君个展” 势象空间展览现场,上海,西岸艺术与设计博览会
本次展览的新作中,陈老师尝试用新的蓝色来书写他对地中海的想象。无论作品是向加缪致敬,还是向圣·埃克苏佩里致敬,陈老师通过创作再现的不仅是对家乡的回忆以及对远方的眺望,而是以极其浓厚的人文精神和丰富的形象元素,来诠释其对故土的乡愁和对未来的思考。并且,这次创作中采用了多元的材质和综合的技法,以充分地呈现时空穿越、文化贯通的多维世界。因为陈老师并不满足于做只跟艺术家个人感受有关的艺术,他希望艺术跟人人有关,所以他追求的是一个大艺术的梦想。我想本次展览很完美地反映了艺术家的理想和追求,这一片“地中海”可能成为未来我们所有人共同连接、共同凝望、共同去呵护的这样一个开始。
陈彧君:接下去我要重新把话筒递给鲁明军老师,因为鲁老师是从我们木兰溪项目最初阶段就开始介入,从第一篇文章到现在也十几年了,其中也包括很多展览的项目。
鲁明军:最早做展览的时候,因为那时没有去过木兰溪,只能是想象,我觉得还是一种他异性的感觉,不管怎么样,总觉得木兰溪还是一个“他者”的存在,也就是说,它跟我们在上海或者是在成都的经验是不一样的,这里面有一个核心就是“家”的概念。后来为了写文章我们还专门去了一趟莆田,当时请了厦门大学两位历史人类学家参与,当然,关于莆田一带的宗族传统一直是华南学派研究的重心之一。在我看来,这个其实对木兰溪这个项目的影响是非常大,我觉得这个才是真正的基因。刚才高老师讲基因,根本上它其实是一种不可见的存在,当然最终全部外化成各种具体的形式。
2017年,“木兰溪——厝”现场照片,佩塔提科瓦美术馆,以色列佩塔提科瓦,图片致谢BMCA尧山基金会&陈彧君工作室
这个经验跟后来我们所体验到的非常不一样,特别在今天,这种宗族的概念、家族的认同已经非常淡化了,可能只有在莆田,极少的地方才能维系着这种传统,它就像一个纽带一样,一直存在。所以它的意义是不管你们去哪里,杭州也好、上海也好、北京也好,这个基因是一直维系这个项目不断前行的一个动力,这个动能非常重要。而且你们的方式也很有意思,一方面要不断地去向外走,但同时又要经常回去,不断地返乡,吸取能量,汲取营养。
现在回想,五年前在以色列,在地中海边想象木兰溪,五年后的今天,我们在上海或者说我们在木兰溪想象地中海,这个是非常有意思的。我们的身份跟地理之间的关系,在一个后全球化时代如何想象当代艺术家的身份,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紧迫的问题。我想把这个问题先悬置起来,我们先请林老师谈谈,林老师是福建人,而且他也是做影像、做评论非常资深的。


 
林叶
艺评人、译者

我是福建福清人,跟彧君是邻居,福清跟莆田交界的地方有一个村,行政划分上是属于福清的,其实当地人的语言讲是莆田话。后来就会发现关于身份认同这个问题,我们用什么方式来确认自己的身份呢?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语言,而不是地方的行政区分。
我们再回到“木兰溪”这个概念上讲,我在想象木兰溪的时候,可能更多是作为福建的一个象征。为什么这么说?我们知道福建在中国的地理位置上被称为闽越之地,但现在福建已经没有越族这个少数民族了,基本上全都是汉人,这些汉人来自于哪里呢?其实都来自于北方,因为北方战乱,曾经有过“八姓入闽”的说法。说明现在这个地方的汉人应该都是从北方迁移过来的。今天这个项目叫“从木兰溪到地中海”。当我在想象木兰溪到地中海的时候,我的脑子里面会有一个沙漏一样的形状,就是:从中国北方到福建、从福建到木兰溪,再从木兰溪到世界,从某个角度来讲,我们福建或者说这一地区的人,可能生来就有这样面向世界的眼光。
后来我发现在世界各地有无数的福建人,而且不断有从海外回来的华侨在我们的家乡盖祠堂、盖楼房、修道路、建图书馆等。他们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情?我觉得归根到底,是个身份认同的问题。如果从这个角度去想的时候,我就能理解陈彧君和陈彧凡他们为什么要做木兰溪这个项目。
因为当人们出去之后,很容易会迷失自己的位置。“我到底是谁”,为什么这个问题这么重要?因为只有找到“我是谁”这个“种子”,我们才知道自己该怎么生长,否则的话我该朝什么方向生长?向跟哪个榜样去学习?很幸运,我们都知道要回到我们的根系上去寻找我们的文化记忆或者说文化的母体。这种母体如果我们仅仅只是基于一种语言的方式去表述的话,我说的是什么话。从信信仰的角度看,就是我尊崇的是什么样的信仰。如果只是从表象出发去理解,那么必然造成巨大的分裂。这样的情况显然在世界上能看到的很多。之所以如此,往往只是因为我们执著于差异性的表象而忘记了我们共同的处境。我们仅仅基于我们的语言,基于表象的文化,去推动我们的行动,很可能无法真正回到我们的文化根系的底部,也就是这次的另一个主题就是地中“海”。人类文明的“海”把我们联系在一块,虽然我们有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表现方式,但是我们是基于共同的处境作出了不同的理解。
2017年,“木兰溪——厝”现场照片,佩塔提科瓦美术馆,以色列佩塔提科瓦,图片致谢BMCA尧山基金会&陈彧君工作室
从这个角度来理解的时候,我也就能理解那些华侨为什么要回到本土做慈善。从某种意义上讲那也是一种艺术行为,是要让自己的语言文化落实到行动上,来获得实质上的身份认同,进而触及更为深重的人的共同处境。将外部的文化带回到本土,将本土的文化带到外部,形成有效的混杂,形成共同的生长。
陈彧君、陈彧凡回到自己的家乡,将故乡作为做艺术创作的起点,这背后的问题意识也是一样的。我们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精神上的慈善行为。他们如何把一个外部的生存空间、陌生化的状态,带回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也就是所谓的熟人世界或小共同体里面,把它们联系在一起,我觉得这个是非常重要的。他们不仅通过这个行为在实质上确认了自己的身份,掌握了自己的方向,同时也促进了两种异质性文化的融合与拓展。
之前我们有一次访谈,聊到艺术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的时候,我说艺术家不是脚踏系统的人,是脚踏自然的人!我现在又有一个新的理解,那就是艺术家是连接系统与自然的人,他是把外部的系统通过行动把它重新连接回自然。所以我觉得在这样一个时代,尤其需要的是这样的艺术行动,而不是简单的语言。
鲁明军:林老师作为一个邻居也是莆田人,谈了对这个项目的认识,特别是对我们今天讨论的话题“从木兰溪到地中海”,他讲的非常好,包括我们如何对“海”的理解,他说其实我们都在海里面,海才是连接世界的媒介或通道。
话题再转一下,木兰溪项目里有很多是关于建筑的,早期也不叫建筑,还是装置的概念,装置当然本身也是一种建造、构造。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范蓓蕾老师,她是一个知名的建筑师,她可以从她的角度谈谈对这个项目的一些看法。


 
范蓓蕾
建筑师

作为建筑师,似乎永远都在工作。以前我很宅的,不大愿意出来,但是这两年我迫切地想出来,因为我特别珍惜这种跟不同的人进行的面对面的交流。可能在古典时代或者是在远古时代,人们是靠跟地理、跟自然做抗争去感受这个世界,那么今天我觉得人们有更迫切的需求去感受世界、去理解自己。
首先我很喜欢地中“海”这个题目,因为地中海这样一个特殊的地理环境才造就了那么一片丰富的文明,成为文明的摇篮。因为在那个船还没有动力的时代,一个没有风的内海是多么的重要!海洋就不再是天堑了,它变成了交通联系,才会让那么多不同的人在那么一个范围里面产生出各种各样生动的文化。
地中海边的海神庙遗址 ©亘建筑
因为我是建筑师,我想聊一聊建筑,聊一聊建筑跟地理的关系。
建筑是文化的一部分,地理其实是决定文化的先决条件。我们常说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当我们谈文化的时候它是有一个地理范围的。比如“汉文化”,因为黄河中下游冲积平原土地酥软,很容易耕种,再加上周围都是山,而且那个时候的海洋,其实跟之后有了贸易的海洋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个时候的海洋就是世界的尽头。所以在周围都是山,中间是平原的地方,才形成了农耕文化,才形成了中国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变的文字和语言。
所以今天我是想通过我的一个建筑的案例,来看一看作为建筑师他是怎么回应文化、回应传统、回应地理这个问题的。我们在江苏宜兴的丁蜀镇,做了全国唯一一个培养紫砂壶匠人的学校,每年有上万人到这里来培训,每年还会组织几场近千人参加的制壶比赛。
紫砂壶与制壶匠人 ©网络
因为制紫砂壶很小,特别容易计件,整个丁蜀有无数个紫砂个体户,大家世世代代做壶,大量的外来人口也会来到丁蜀做壶。我去了这个小镇之后,非常感动,原来有一个传统的手工艺,在如今仍然这么有生命力,而且影响了整个村镇的每家每户。
丁蜀是个熟人社会,不是依靠地理,虽然在吴越文化圈内,以前靠着水路四通八达才能让“制壶”这个事情一直能够延续下去,但是今天它其实是靠着像大家说的是每个人都理解壶、都会做壶、都爱壶的这么一个“社群”维系着。
小镇环境中的丁蜀成校校园 ©陈颢
所以当我们在做这个学校的时候,我对自己提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如何去回应传统”。今天我们提到做一个有“传统意识”的建筑时,往往大家心里期待的是一个仿古建筑,似乎看到了古建筑的符号,就觉得我们回应了传统,但其实并不是。因为建筑是实用的一门艺术,为什么会有夯筑的土楼?会有石砌的碉楼?会有木构的吊脚楼?其实都是为了实用,为了最便捷的就地取材。但是总有那么一两个工匠、或者建筑师,做得更好更优秀,于是大家开始模仿,模仿之后就形成了我们说的风格,风格之后就会成为我们的习俗,习俗再久了就会成为我们的传统。
而今天我们面临的局面完全不一样了。全球化、工业化,海洋变成了一种最便捷的贸易通道,最经济的方式不是就地取材,而是全世界都使用相同的材料,用相同的建造方式。这个时候就特别需要建筑师的判断,如果大家都用全球化的工业材料,最后这个小镇,就都是一样的山墙、一样的屋顶、一样的厂房。这样一来,“在地性”就变得十分重要,什么是“在地性”?你要重新回到建筑的最初,要去理解建造这个建筑的人,他是怎样建造的,又是怎样使用的。在这个过程中你用建筑师的智慧去作出决定,那么最后的结果,其实在我看来就是最具有在地性的。因此,对于这个学校我们当时做了几个大的决定:
第一,我们觉得这个学校应该是一个开放的学校,它没有围墙。因为周围都是熟人,我不希望大家只是为了学壶或者是比赛才来这里,平常我也可以来这里兜兜转转,所以这个学校它是一个开敞的、四通八达的,我们没有做一个大房子,而是做了很多个小房子,每个小房子都是由它内部的功能需要决定的。当我们在设计其中的制陶工坊的时候,注意到,制陶的培训,它跟普通上课需要大量交流是不一样的,大家要很安静地关注自己的手里的东西,所以我们第一件事情是设计了一个很高的窗下墙,让人坐下来的时候不会被外界影响。第二,我们希望要有自然光线引入,所以有高窗、有侧高窗。第三,室内空间不能太压抑,所以整个侧面是完全打开的,我们用了红砖墙和张弦梁结构的屋顶,这让顶显得特别轻,你坐在下面的时候不会觉得压抑,进而在把顶做得很“干净”,让人觉得上面没有特别复杂的东西,所有的机电设备、空调、管线全部藏起来了,当所有乱七八糟的设备都被有组织地“隐藏”的时候,这个空间开始出现诗意。诗意就是它跟几百年前,我们使用建筑的状态是一样的,只有光、只有风、只有自然,这就是我们对于“在地性”的一个理解。谢谢大家!
校园中低矮的建筑和丰富的植物 ©陈颢
正在大工场中举行的年度制壶大赛 ©苏圣亮
中央榉树广场周围的屋檐与座椅 ©苏圣亮
透过教室单元之间的庭院看向行政楼 ©陈颢
鲁明军:范老师通过一个学校的案例,探讨建筑最早跟地理的关系,特别是在全球化时代,当海洋成为贸易的一个重要通道的时候,我们对建筑的理解,特别是建筑的在地性所面临的挑战,以及又如何植入到地方性,进而如何重置自己的身份,给出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案例和解释,很受启发。下面我们请袁佳维发言,她是一位非常活跃的年轻策展人,曾经也参与过陈彧君的项目,相信她会给出一个不同的解释。有请佳维。

 
袁佳维
 
策展人
 
 

陈老师开始木兰溪的创作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我开始了解陈老师这个系列的作品是在2017年,当时陈老师在上海两个画廊做了同一次互相关联的个展:一部分在BANK,一部分在阿拉里奥,展览的名字叫“故土不乡愁”。其实我当时对木兰溪的感受还是一个虚构的领地,在艺术家手上被虚拟、虚构再移植到观众身上的概念。在当时的两个展览里,我观察到的是关于木兰溪本身说到的流动的水体这种灵活的感觉,更适应全球化时代艺术家通常所掌握的的弹性公民身份,但这些都是体现在阿拉里奥展出的架上作品里,主要还是通过媒介在传达。而木兰溪作为“地方”的属性,通过建筑和装置去完成的那部分主要在BANK的现场。

活动现场
后来我又在文本层面协助陈老师在龙美术馆的个展时候发现“木兰溪”发生了两种转向,或者说分化,一方面变成一种更包容的,能够吸收其他不同领域创作者的“题目”,另一方面在陈老师的个人创作中继续发展。而这次我们看到高峰老师策划的展览,包括高峰老师谈到的跟品牌化相关的问题,我特别想问陈老师:在近阶段的工作里面,我作为一个观众能观察到可能是木兰溪作为一个标签、一个实体,它的自我繁殖已经不局限在您的作品了,它可以是一种方法论、一种文化品牌,它的属性已经被充分的丰富了,但这时,我又觉得您作为艺术家的身份是往后退了的,我不知道陈老师在创作过程中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陈彧君:这十年对我们来讲其实有非常大的反馈,甚至有一些成果,但是木兰溪第一个十年完成后,我们就在思考另一个问题:既然回到本土化(当然今天的本土一定是全球视野下的本土,这是木兰溪从一开始就明确的语境),而且在这个本土化过程当中,我邀请了很多不同的创作者,一方面有在莆田生活的年轻观察者,他们不一定都是艺术家,我更愿意称他们为在地的研究者和发声者;另一方面是我身边很多做人类学、建筑规划,甚至是设计、音乐等其他各个行业的创作者,一起加入到这个项目,在我的想象中,木兰溪项目的第二个十年应该回到一个公共话题,也期待像佳维刚才讲的它变成一个生命体,生命的起因可能是因为我们兄弟艺术家的创作开始,然后开始演化成一个新的复合体,这个复合体里包含着我们作为艺术家的个体,我们之前的创作也仅仅是整个木兰溪项目最初的一个路径,我所期待的下一个十年,等2027年来到的时候,它可不可以是一个大家都来参与和思考,甚至是有一种有集体反响的项目?让这个项目突破原先艺术的范畴,回到社会的层面去思考一些原生的问题,其中也包括地理、身份与时代的问题,就如鲁老师刚才提到的,2007年木兰溪项目刚开始时候的语境,跟今天全球的状况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今天重新讲所谓的在地性、全球性,其实它们已经变成一个有待理清的、新的复杂概念。回到艺术家的角色来讲,这两年我也在反思:艺术家到底是什么?这个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他看似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同时也是这个整体文化语境下独特的一个反射介质,这个本身就是非常有意思的,如鲁老师所提议,下次有机会可以再深入的探讨,或许也会构成未来的另一个议题。

鲁明军:问问高峰老师,您认为,木兰溪今天到底是作为一个品牌,还是基于一个什么样的立意在推动?您作为品牌资深人士,我知道品牌通常会把很多问题扁平化,只有扁平化以后才更容易传播,但木兰溪项目,我感觉其内在是反对扁平化的。所以我在想高老师您在品牌和跟艺术家接触下来,有没有一种内在的紧张?

高峰:我认为品牌是一个不断发展的事物或工具,凡是具备基因的事物都有潜力能成为品牌,但在不同的时代中,品牌展示着不同的形态,因此品牌是与时俱进的;其次,品牌需要能量来推动,今天各行各业的专家汇聚一堂,这就是能量,同时也反映了陈老师所做的探索具有重要价值和影响力。在品牌层面,其实不存在所谓的正确,有句话叫失败是成功之母,因为犯错误通常让人进步,而维持正确却只能让人原地踏步。此前对陈老师的种种议论,反而是促成了陈老师的进步,同时促进了更多人对他的关注。抛开了所谓的正确,反而能不断前进。
另外,回到品牌的方法论,主品牌肯定是“陈彧君”这三个字。任何品牌都是一个签名,但签名具有怎样的含金量?蕴含怎样的价值?可能产生怎样的推动力?就像建筑需要结构一样,品牌是需要有支撑的。对结构的考量本质上是一种IP思维,我不认为有必要去塑造IP,但是掌握和运用IP思维却很重要。今天我们借着地中“海”在说木兰溪,因为地中“海”打了引号升华为The Earth Waters之后,就是一个放大了的木兰溪。恰如每个人身处于他的成长环境,都是由身边的母亲河所孕育和滋养,最终所有的母亲河都汇流入大海,而全世界的海洋又连成了一片,所以,我们探讨的话题归根到底是人类共同的基因与命运。我想正是这样的IP思维促进着我们提升认知,交换能量,驱动进步。
陈彧君: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空间,我们要通过自己的意识和行动来证明和链接它的意义,为什么我要稍微补充一下,因为我觉得每个人虽然处于一个具体社会现实的处境,但他所思考和行动的东西其实都是不确定的,回到艺术家创作的过程,他始终要面对不停地实验,而不确定成为被自我允许的空间;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作为唯一确定的是我们身体本身,它已经构成一种独立的空间介质,一旦自我意识跟行动构成了一种氛围,这个氛围就是我艺术创作所产生的磁场,也是每个个体可以去外化交汇的能量,今天特别幸运的是在这个空间里面,我感受到不同朋友的想法和行动已经交织起来,它们构成了我对未来的某种动力与信心。感谢!
鲁明军:高老师和陈老师都说的特别好,这些年彧君的工作好像主要是在做展览、活动,不断地曝光,但实际上我觉得,这个时候恰恰需要重新去看他的绘画作品,这些行动和尝试又反过来如何滋养着他的绘画,这是非常重要的。从我个人的观察,我觉得他的作品跟过去比还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作为一个艺术家来说,他是自我生长、自我扩展的一个典型案例,虽然目前我们还无法给出一个定论。今天上半场的讨论就到这里,谢谢!
活动现场
鲁明军:上半场已经把话题打开了,地中“海”、木兰溪、地理、身份以及品牌的问题等等,也涉及艺术家身份的问题,等等。下半场我想接着这些话题继续聊,先请乔馆长,他也和我们一起去了以色列、巴勒斯坦,先把话筒给乔馆长。

 

乔志兵

收藏家、上海油罐艺术中心创始人

我跟彧君、彧凡特别有缘,他们第一次木兰溪个展我就去看了,那是2011年,十几年前了,我还有收藏了那个时期木兰溪的作品。
我觉得艺术家是有一些洞察力的,他会比我们想得更深,艺术家的创作都是有来源的,不是凭空造出来的。2017年以色列的展览我也去了,和鲁老师我们都是经历者,所以准备了一些在以色列时候的照片:
2017年,乔志兵与鲁明君等在以色列,于陈彧凡、陈彧君驻留佩塔提科瓦及筹备“木兰溪-厝”展览期间,图片致谢乔志兵先生
去了以后感觉更深刻了。因为在那边能看到不同的文化,尤其是他们把木兰溪带到那边,也特别成立,包括耶路撒冷是三大宗教的圣地,在那儿能感受到。
我觉得也有场域的问题,很多涂鸦、Banksy在那里最成立,可能在别的地方的感受没有在那里强烈,在那个里面更成立,包括木兰溪在那边展览的感受又是不一样。
怎么去感受木兰溪?因为我是经历者,一直跟着,内心有感受,艺术家有生长,我们也一直看着也是有生长的。
鲁明军:谢谢乔馆的分享。接下来我想请盖达利阿,当时我们去以色列时,主要是他在陪我们,整个画册、展览的执行都是他。

 

盖达利阿·阿夫特曼

尧山当代艺术基金会高级顾问


   
这次的论坛是一场对我个人和BMCA(尧山当代艺术基金会)来说都很重要的一场活动。10多年前,基金会的创始人Ofer Levin,和我开始讨论建立一个中国当代艺术平台的想法,但当时我对中国当代艺术还不太了解,于是我开始到中国旅行,参观画廊,会见艺术家。我参观的第一个展览就是陈彧君和陈彧凡在北京Boers-Li画廊的展览,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我们也参观了彧君和彧凡在上海的工作室,也在上海和杭州呆了一段时间,我们之间的合作与交流也越来越多。
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彧君和彧凡老师,乔志兵和鲁明军老师前往以色列的访问,并且在此期间在以色列佩塔提科瓦美术馆举办的木兰溪这个展览。这是BMCA作为推广中国当代艺术平台的一次重要展览,但更重要的是它使得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真正的连接。这种连接有关于木兰溪的想法和概念,以及基于此所衍生出来的关于流域经验、移民和在当今的日新月异的世界中寻找身份和文化认同感的诸多讨论。
当然还有彧君和彧凡老师的个人故事,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中国过去40年的故事,这些都与以色列和犹太人的身份,以及我们的离散经验非常自然地联系在了一起。这种人与人、艺术与艺术、文化与文化之间的交流就是我们当初创建BMCA基金会的初衷。
在个人层面上我和彧君、彧凡老师也成为了好朋友,我甚至带着彧君、彧凡老师以及他们的家人去了我的家乡,在以色列北部的一个村庄。所以对于我来说木兰溪不仅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项目,而且是我个人旅程的一部分。我很高兴在我们迁往欧洲后再次启动BMCA的时候,在中国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彧君老师的地中“海”展览。而我们今天要发布的这本书不仅讲述了在以色列的木兰溪展览的故事,不仅仅是一本目录,而是我们想用它来讲述木兰溪真正的故事,这更是彧君和彧凡老师的生活实践,并且这种实践还在当下进行着,也会延伸到未来。对于我来说也正是如此,我们希望为BMCA下一步的工作奠定一定的基础。
今天是另一个开始,我们很高兴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并期待着未来在中国和欧洲、和彧君、彧凡老师继续做很多特别的项目以及展览,我们未来在欧洲也策划了许多特别的展览,希望大家可以届时来参观。
当我再次回到中国的时候,希望我们能够在一同访问福建,彧君和彧凡老师的家乡,感谢大家!
鲁明军:谢谢盖达利阿,希望早日线下再见面。下面请潘老师跟我们分享一下。
 

   

潘 陶

urbaneer都市工作群创始合伙人

 

2019年7月,在陈彧君老家的一座木构大宅——莆田的三清殿里,我们发起了一场workshop,当时当刻,那场工作坊是我们打开莆田这座城市的一个起点;而陈彧君作为在地人作为依托木兰溪这一母体深耕10年的艺术家,展开了对于故土、地方、艺术创作来源的分享,也开启了这些年我们不断对于这个议题的探讨与衍生。


当年的一些研究——从三个层面对于莆田的理解与认知,可以视为理解这个地方、这座城市,进而理解这位艺术家与他创作的一个切片,也是我们本次论坛我想要分享内容的背景。




点击图片,了解关于“三个莆田”的内容


在过去的20年间,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中,整整5亿人离开了自己的家乡,从乡村来到城市,走上了择乡之路。这对于附着在土地上2000多年来的中国人来说是史无前例的。这是几千年来这个族群从未经验过的社会文化环境之巨大变迁,集体性体感之陌生可想而知。可见,“地方”的社会背景、文化语境剧烈晃动之下,“地方”已退无可退。这种来自生命基因层面的不适应波及了几乎每一个中国家庭,几乎整个民族几代人代际之间,进入了某种应急的状态。70、80、90,成为了同一代人,我们都从未经历过5%以下的经济增长率,这几代人的人生惯性如此,路径依赖如此,心理节奏如此。





故乡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社会治理的问题。它是一个既是带有社会学意义的,又是一个政治学意义的地缘性空间。中国人一直有“宗族”的概念,它既是中国社会治理中自上而下的一个部分,也是自下而上的一个部分。如果放在一个政治意义上和社会关系的意义上来看待的时候,“宗族”的影响力其实非常的深远。


传统中国乡土文化中关于家族群体,都是力求要多子多福、开枝散叶、列入族谱等概念,但这与近40年中国的独生子女政策、以及人群的迁徙形成一个巨大的矛盾,同时也要意识到它内部之间是一种互动的、伴生的关系,就是它既是一种政治关系,也是一种社会关系,所以它是一个社会治理体系的断裂带来的问题。



故乡,实质上也是一个生态文明体系的问题。中国人的农业耕种强调二十四节气,这是一种顺应天时的生产方式,同时也是一种人与自然共存的生活方式,既 是中国古人面对自然的适应能力和改造能力,也是接纳自然的一种方法和策略。
所以我们一直觉得,“天人合一”的人与自然的约定方式,实质是一种可持续发展的模式,也是传统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它构成了中国传统的生态文明体系,而在今天,它也迎头撞上了一个所谓的现代化的、城市化的发展体系,所有的发展方式跟我们传统的文化体系都不知所措。






每一个故乡,都是一个地缘性的文化经济单元。同时它又具有一种强烈的流动性的特征。这是相对于某个地方的人或地方习性而言的,比如我们有浙商、徽商、晋商、闽商等等,我们还会有华侨,或者会出现某地的出租车司机都来自另一地同一个村。这是由于在过去,故乡首先就是一个文化单元,同时也是一个经济单元,而这种范式的经济单元对于地方经济的发展,到今天甚至出现了一种广谱的、流动性的倾向,而这种流动性又非常的强烈,所以我们会发现,远在意大利或者美国的某一个城市的某个小镇里,会云集着中国某地某一个村的人,形成了中国乡镇在异地的新聚落,而这个中国乡镇在原地仍然存在。对这样一种地缘性的文化经济单元,会随着全球化重新布局在世界各地,产生对一个文化、经济、地理单元的重新理解,以飞地的方式,自然地产生这种族群化的聚落。


而这种社群的意义,其实在全球化的当下是一个问题,也是一个机会。既有可能是解决过去以种族或者阶层来划分、解读社会所产生的社会问题的机会,同时也是当下解决社群的内部多样性问题的机会。



关于命运共同体



因为中国人这么多年来就是有共同体这个概念的,并且会一直存在下去。过去40年大规模的人口迁徙,使当下的中国至少有7亿人在面对他们的“故乡”与“他乡”、“乡村”与“城市”的认定,同时,随着“城二代”和“乡二代”的到来,他们也将越来越无法清晰的认定哪个城、镇、乡是我们的老家,哪里是故乡,哪里是他乡。那么,对于现有故乡的认同,以及对现有他乡的接受,都同样会成为重新建构新故乡计划的一部分,空间的再生产与文化的再认同,这也是我们所说的“命运共同体”。



致谢urbaneer都市工作群
2020年以来,整个地球村被割裂。全人类的物理空间概念下的“地方”重新退缩成一个又一个孤岛。这是自上世纪以来的全球化进程前所未有的倒退。经济发展的失速感带来了群体的焦虑,社会环境的变迁引发个体身份的焦虑。整体社会意识中故乡与他乡,城市与乡村,已被视作二元对立的此岸还是彼岸,工作还是生活,躺下去还是卷起来,这居然成为了一个问题。



 

陈彧凡

艺术家

   
从地中“海”到木兰溪,这是在一个更大的范畴里谈论创作,从我个人来说,我会从更小的一个范围,可以从一个微观的世界里面探讨,所以选择了莆田的三个产业:比如鞋子、红木、金银珠宝。为什么选择这三个产业?我的创作是比较抽象的,我需要一个把“故土”概念内化的过程,这个内化是非常抽象的,所以我选择了一个载体“物”,这个“物”在东方叫格物,格物我的理解是我心中的物、理想的物。木兰溪、故土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格物、理想中的物,这需要一个内化的过程。


像鲁明军老师说回到木兰溪、回到故土,变成一个巨大的能量场,我要到那边去充电。我充电以后要去实现时,就要找一个具体的“物”,这就是物理的物,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找了三个不同的产业。产业的意义在哪里?鲁明军老师也说过一个核心的内容是宗族文化。为什么莆田有这么多家族企业,其实宗族文化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我想借用这样的一种方式切入木兰溪的创作概念,然后我一直会在抽象的物和心中的物中间切换。明年春天我有一个个展,希望这个展览实现后,我们继续邀请鲁老师、各位朋友来聊一聊我个人的创作。
 
鲁明军:如果木兰溪是一个母体,这些作品还是从这个母体里面出来的。我看彧君地中“海”系列作品里,出现了很多纹样式的东西,这个纹样也是一个地方文化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而且是非常南洋的图式。可见,他从里边汲取了很多东西,非常具象又带有一点迷幻。我感觉,比起过去,陈彧君现在的画面比以前要魔幻多了,这种迷幻跟木兰溪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我想请高老师从您的角度讲一讲。
   
高峰:认识陈老师是很幸运的,他所探索的终极命题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因为要想把品牌做好做透,也需要梳理品牌基因跟自然、跟人文的关系。林老师刚好提到根系,做品牌的过程俗话讲也叫“扎根”。陈老师在二十多年的艺术历程中迁移了很多次,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生命旅程也是同样在不断地丈量自身当下跟根源出处之间的距离,而陈老师恰是以赤子之心在认知和发展自己的基因,同时将这一终极命题作为艺术创作的长期主线。


鲁明军:在地中“海”展览中,陈老师的艺术天分和愿景使命皆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无论是对于金属、镜面、纸本等不同材质的研究和悟性,还是对于摄影、版画、绘画等不同技法的运用和掌控,或是通过多维时空的交错、东西文化的交融、大师灵魂的交流来挖掘主题立意和深度,都让人赞叹不已。地中“海”这个展览是在非常时期的背景之下,艺术家对自身沉淀已久的能量的一次集中释放,这是在他从母亲河木兰溪出发,漂流在由海洋连接的地球上,体悟了人类的家园情怀后,一次更加深刻和宽广的表达。希望通过对地中“海”这一主题的深度拓展,带动大家重新观看陈老师的艺术探索。很幸运能够陪伴陈老师艺术的发展,做一点点自己的贡献。
 
 
高老师谈到了不断地出走,不断地返乡,好像这是一个天然的、非常自然的过程。我想从我的个人经验来谈一谈,我到了特拉维夫、耶路撒冷后很不适应,这个不适应不是说身体的不适应,我觉得他们的饮食跟我们相差非常之大,气候也很奇怪,我在想这里对于木兰溪来说有双重的、打引号的“不适应”,比如木兰溪项目到了以色列以后,自然是不适应的。在你们不断地出走,不断地返乡过程当中,当你们再次返乡的时候,其实也有那么一点点不适应,这也是非常自然的。


我想问的是在这么多年下来,如何应对这些感知的变化?在这样一种不适应、陌生感、距离感的情况下,因为木兰溪也在变化,当然这同样是一个同构而异步的过程。比如上海的发展跟木兰溪的发展跟莆田的发展肯定是不同步的,上海的发展或者说跟纽约的发展、跟耶路撒冷的发展也是如此。


所以,恰恰是同构而异步促使我们反思自我的身份,反思自的存在感,更是全球化以来当代艺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就此,我想从你个人经验来说,是如何应对的?
   
   
陈彧君:谢谢鲁老师的问题。先说一下自己对当代艺术的理解,我觉得当代艺术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某一个体跟这个时代特定的时空所产生的某种摩擦。所谓的摩擦其实就是不适应,这是一个艺术家工作机制的起点。回到木兰溪这个项目,一开始独立思考的起点,是出于对整个中国当代艺术氛围的不适应,这种不适应让我反思自己,所以正是从这样的不适应开始了木兰溪项目的,包括之后我们开始陆续用各种方式靠近自己母体文化的时候,你会发现原先觉得很熟悉的东西,一旦用他者的角度来审视它们之间的关系及处境,不适应是必然的,就像一种很奇怪的、熟悉的陌生感,后来我把这个事情想通了,家乡或木兰溪都是一个生命体,一直在生长和变化。



2017年,“木兰溪——厝”现场照片,佩塔提科瓦美术馆,以色列佩塔提科瓦,图片致谢BMCA尧山基金会&陈彧君工作室


等这个项目到了第六年、第七年前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不能简单依靠乡愁来进一步推进这个项目,到了一定阶段,需要把自己抽离出来,放在第三者的角度重新去观望和思考自己和家乡的关系,因为前面这个阶段其实需要情感的带入,这是木兰溪项目一个很重要的起因,像乔馆长刚才讲的,木兰溪一定要有一个源头,这个源头最初的想法来自于内心的一种情感,但是创作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情感这个东西会变得有点儿脆弱,甚至是被消耗在某种狭隘的空间里面,当时在思考能不能把自己当成一个第三者来观看你自己的变化和家乡的变化,因为两个都开始飘移了,两种飘移之间产生的一种拉力和空间,其实是整个木兰溪项目最有意思的部分,它是被拉扯的,讲不清是变大或者是变小,因为随着时空的变化以后,它的距离感始终是不确定的。


再切换回到个人生活里面的感受,之前二十年我一直在杭州生活,然而正当自己完全适应这个城市和周围的时候,一个念头冒出来“我能不能离开这个地方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于是就举家搬来上海。选择离开杭州的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但我自己心里清楚的一点,就是因为你对一个东西太适应以后,没有好奇心了,就开始逃离。所以,我自己在艺术创作和生活空间里面需要更多的不适应,这种不适应会让你重新去思考自己需要怎么样的外部环境和心态去面对未来。上海现在是我生活和创作的基地,我挺喜欢这个城市带给我的挑战和各种矛盾,它给了我某种不确定的快感。因为对于创作者而言,你始终要去面对很多东西背后的空缺感,不管是生活里的空缺还是其它方面的空缺,艺术就是从空缺里长出来的信念和行动,如果没有这个东西,我们就会偏离“观念”,所谓的观念,是每个人自己要面对的问题,不是一个共识,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会觉得刚才鲁老师所分享的到以色列以后你的各种不适应,对艺术家来讲是一种兴奋感。刚才乔馆长也讲木兰溪这个项目在以色列的时候会呈现出另外一种状态,我蛮喜欢那种状态的,但是你要把它剥离开,剥离原先自我的认知,再把它放进去,用身体也好,用意识也好,去拼贴另一种延展性的东西,这对我来讲是一个很兴奋的过程。


乔志兵:艺术家的这种不适应,从我收藏的角度来讲,我有一个感受,比如说我有一个阶段会很确定,确定我要收谁的作品,可能经过三五年,一下子就不确定了。开始不确定的时候,其实往往是又往前走了,甚至又上台阶了,稍微思考一阵可能又到了一个确定的阶段。



活动现场

盖达利阿:对我来说,“木兰溪”这个项目如此重要以及有趣的原因在于它一方面是非常个人的故事,是关于艺术家自己的生活,其中有朋友,有家人,有整个旅程的种种故事,从福建、到杭州、再到上海。但另一方面,它又是非常普遍的,其中蕴含着我们共同的经验。以色列的经历和故事涉及了很多方面,这其中有关于耶路撒冷,有关于我们向西方世界展示这个犹太教的圣地,有关于“上帝”,有关于“入侵”与“防卫”,等等。当这一切都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圣洁”与“世俗”的对立统一。


这与“木兰溪”也息息相关,当我们试图去理解这个项目的时候,我们需要理解中国过去四十年的发展变化之快,这是非常惊人的。而对于我们来说,对于以色列来说,也是如此,现实变化如此之快,有无数的挑战,我们也在不断探索和试图去了解我们是谁,我们要去哪里。


“木兰溪”不仅仅发生于过去,其中有关于哲学、文化、现实的种种想法和讨论也将延伸到未来。而关于如何走向未来,我认为我们需要考虑到中国、以色列乃至世界各地普遍面临的挑战,这在今天尤为重要。
 
 
鲁明军:刚才我们聊了很多,不管是地理的、历史的、又或是全球化,一直到今天这种所谓的后全球化,有文化身份、艺术家身份、甚至有品牌的身份,其实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再次回到木兰溪,从2007年到现在,经过了十五年的时间,又经历了剧烈的变革。我觉得地中“海”这个项目还是以木兰溪为母体,可以这么说吗?但是这里面隐含的恰恰是表面上的一个地理概念,其实是一个身份的问题。因为过去我们可能更强调地方的身份,今天在这种语境下,更强调不是非常在地的身份,当我们没有办法出走,没有办法游牧,甚至没有办法返乡的时候,返乡也回不去,又出不去,好像所有人都被悬置起来了——今天几乎都处在一个被悬置的状态当中,悬置可以说也是一种隔离的状态。这个过程中,我知道你自己也遭遇了很多变故,比如最近的工作室的变化。我想从工作的状态来说,工作室的迁徙,其实对艺术家同样有着深刻的影响。就这个问题,不妨先请彧凡来谈一谈。
 

 
活动现场
 
 
陈彧凡:今天刚好是《木兰溪——厝》这画册的发布会,感谢尧山基金会促成我们这次的活动,我觉得2017年这次的出行,给我最大的感触是一个词“边界”


因为我这次的活动是想从意大利出发的,后来又去了很多城市,中间的时候要从特拉维夫再到耶路撒冷,要走高速公路,穿过隔离墙,那种“边界”的感觉越来越清晰。然后到耶路撒冷,以色列的伯利恒那个边界,两个国家之间有一条街道,特别清晰的是这边是属于以色列的,所有的品牌店非常高大上的,街道另外一边各种脏乱差,同一个街道里面为什么有两个不同的世界?这对我的感触是非常大的。


为什么我要谈到“边界”这个问题?因为我后面做木兰溪的项目跟产业有关。大家知道莆田有很多非常有名的产业。比如说鞋子,有这么多制鞋的,大家也知道有很多所谓的假鞋,就是说“边界”在那里,就是所谓的灰色地带,这个非常有意思,我非常喜欢这种不确定性的东西。我所有的作品里面都有一个两面性的、不确定的名字。我对于“边界”的理解就是有一些灰色地带东西,这是我创作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点。
 
 
鲁明军:彧凡分享了关于“边界”的体验,我们也很期待他的下一个展览。


回到工作室的话题,其实蛮重要的。彧君刚才谈到从杭州到上海,到了上海短短几年也搬了好几次工作室,这种工作室搬迁特别是对他这种大体量的工作状态影响很大,搬一次也是要耗费巨大能量的。


我们知道虽然你说试图把自己的艺术放到社会现场,放到自己的故乡,放到整个全球文化的现场里面,实际上今天看到的所有的东西还是一个工作室的产物,即便是美术馆里看到的展览也是工作室的产物。工作室当然有一个边界,我不知道工作室的概念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特别是在今天,因为陈老师的工作室跟很多艺术家的工作室不太一样,有很多做摄影的、做媒体的,工作室对于木兰溪,它们之间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
   
   
陈彧君:我觉得自己现在做的项目也好,或创作的形态也好,其核心都会归源于木兰溪项目带给我全新的工作逻辑,鲁老师提的“工作室机制”,大概也是这三四年自己在思考的问题。首先,回到中国当代艺术的生态来讲,为什么中国的艺术家发展到一定时候,很难再往上走,我说的往上不仅仅是艺术家本身创作上的问题,其实还包括着艺术家在国际舞台上以及自身文化氛围内社会层面上的整体影响力。我就在反思,艺术家能做的,靠个体能做的东西,其实有一定的局限性。反过来想,通过木兰溪项目,我发现从前期跟彧凡两个人合作,后来有博而励画廊的介入,再到像尧山基金会等等不同资源的推动,开始变得越来越丰满。其次,当木兰溪项目进到第二个十年的时候,它开始具备了类似于公共项目的开放路径,比如说潘陶老师,他从规划角度把地理的文化意识带入木兰溪项目时,不同行业的朋友和交汇的问题,这本身就构成了一股面向未来的文化力,我强烈感受到这种新型的项目创作方式,在可以自由接纳我们各自创作思路的同时,也把以往某些艺术核心的东西通过不同行业的背景和路径,转化成一股不同的社会力量,这很有意义!


工作室机制也好,木兰溪项目也好,包括这几年生长实验室所做的跨界项目,我一直在尝试用各种“社会媒介”把艺术的问题社会化,同时把社会的问题艺术化。至于有些人质疑“这个东西它还是艺术吗”,在我的认知里面,它当然是艺术,甚至是最艺术的,我们知道固有的边界在哪里,但我们从来不知道未来的边界在哪里。很多朋友看到这些年我在莆田做的一些项目,以为我是在跟政府一块在做乡建,实际上这些都是我的工作室独立在做的一些尝试,不管未来会有怎样的合作模式,对我来讲,它就是同一个木兰溪项目在不同时间段的形态和长法。另外,从2020年开始我用生长实验室来执行很多项目,这是工作室需要被理解另一层面,它涉及到新工作机制的拓展和社会触及面等等不同的问题。这几年,我一直把所谓的活动都认为是一种实验,这些实验给我最大的触动就是:在未来,艺术应该是没有边界的,是可以被不同的媒介所共创重建的一种东西,甚至是无形的东西。很多朋友问我,你所做的这些为什么我们现在还看不到?其实我觉得看到和看不到都是一种外在的观看方式,对艺术家来讲,他关心的永远是超越他自己感受的东西,是需要时间和行动去累积的一条长线,所以我也固执地认为,在未来几年后也许大家能看到,我这几年所共创重建的社会媒介,可能会产生隐性或者是显性的一个结果,这个结果可能最终会形成“我——陈彧君”艺术的一个整体。对这样的成果我的确是比较期待的!


鲁明军:谢谢彧君,给我们做了一个非常好的总结。当木兰溪成为一种文化方式,艺术家的身份变成一个移动的概念,是不是艺术家也不重要了,但关键的时候还是要以艺术的方式出场,这对艺术家是很大的挑战。现在想想,有时候艺术家的确需要把自己置于这样一个险境当中,按照过去既有的经验就是要让渡很多东西出去,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艺术不就是不断地挑战这些东西么!我也很期待。
   
陈彧君:分享一段视频,这是2017年“木兰溪——厝”在以色列展览期间拍摄的。这里所有的素材是从四面八方汇集来的,最后混剪成一个好像是比较完整的视频。恰恰“木兰溪——厝”也是在生活中自然而然发生的,最后形成的一个整体。


鲁明军:木兰溪就是一个持续生长的项目,需要不断地扔到社会现场,又不断地拿回来讨论,就像你们不断地出走,又不断地返乡。再次感谢大家!

张雨婷|文字整理

势象艺术中心 2023年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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