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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风卷着暖流吹拂在身，记忆中对那个“远方”的追溯、修饰、反刍开始让这一形象继续生长，并与薛峰曾在不同地图中看到的画外延长线交汇在一起……
撰文 / 刘林
图片致谢艺术家及蛇口画廊
2022年夏，艺术家薛峰应策展人王澈之邀，参加了由后者策划的“天地游戏—走青藏”的行走项目，同行的还有艺术家赵洋、李易纹、朱悦、刘成瑞、蒋鹏奕、郎粲、童文敏、余雅文，策展人富源，媒体人李天琪，收藏家李雨颜以及设计师夏烨。在历经近一个月的行走，薛峰第一次完成如此规模的户外的、身体性的（有别与此前在文本、图像和想象中）空间漂移。回到深圳后，薛峰写作了一篇长达数万字的文章，在记忆和现时感受中重新扫描此行的空间/心理地貌，连同艺术家过去若干时空瞬间，将珠子串成项链。在这之后，艺术家由此创作了一系列的绘画和装置作品，将这些时空碎片汇集在深圳蛇口画廊的“珠子串起项链”项目，艺术家从藏区的地貌、个体的具身体验、神话与现实的今昔层叠等角度切入，并连接起其在此前长期对于“地理”、“空间”、“流动性”的关注，将珠链中的一颗摘取抛给观众，同时在不断的反刍与编织中更新自我世界观。
“珠子串起项链”是蛇口画廊年度展览计划“家园地图”的第四回项目，该项目“邀请四位不同地域的艺术家，试图在同质化的城市语境中，呈现多样的地域形态和不同的思维、感官经验，同时表述地域对个人艺术创作的深切关联，在与‘故乡’重新建立关联的形态中展示一个饱含各类情境且感性的地图。”
“珠子串起项链”蛇口画廊展览现场
①
作为口传文学，《格萨尔王》实际上没有一个固定的版本，不同的游吟诗人会在其中添油加醋，而历代的格萨尔王的形象就这样被堆叠起来。有时《格萨尔王》的听众做了梦，梦中的情节与游吟诗人所描述的大相径庭，也会参与到格萨尔王史诗的“创作”中。
薛峰，《格萨尔王》，2022
木板丙烯绘画，64 x 53 cm
②
孩童时代的薛峰总会陷入对地图一角的观看，在观看中后者逐渐变大，河流、道路、山川在地图边缘之外持续延伸。后来他获得了浙江省的地理竞赛第一名。第一名，不是一等奖，薛峰强调到。地图、地理、空间也成了他在此后创作生涯中的主题。
薛峰，《移动的目光》，2023
印刷品拼贴，中国地图出版社，90.5 x 135 cm
③
囊谦县（藏语：ནང་ཆེན་རྫོང，威利转写：nang chen rdzong，藏语拼音：Nangqên Zong），古时又称昂欠、南称、或隆庆，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下辖的一个县，位于玉树州东南部，青海省最南端，东南、西南部与西藏自治区接壤。面积12741平方公里，2001年人口6万，其中藏族占99%。邮政编码815200，县政府驻香达镇。这里是青海历史悠久的泉盐产区，在其境内一万多平方公里的面积内露出29处盐泉，其中八个被辟为盐场。这些盐场的历史最远可以追溯到将近千年之前；这里产出的食盐，让地处偏僻的囊谦融入地区交易圈，成了重要的商业贸易中心。[1]
④
七月末某日，策展人王澈路过214国道边的一座苯教神像，神像前河边“牛骨散落，几把锈迹斑斑的铁刀，正好乌云从远处压来，气氛诡异，一阵肃杀之气”。埃德蒙·伯克 (Edmund Burke) 曾将崇高与“可恐怖性”联系在一起，在青藏高原奇景的极端气氛中，崇高是一种基于“痛感的快感”，正如中国人所说“痛快”。在巨响和寂静，无限与极限之中，朴素的信仰逐渐形成。在那些构成信仰的神话中，雪山有时化为嫉妒的兄长，竟将弟弟的头颅残忍割下，后者遂成一座无头山，而哥哥则自知罪孽深重，常年云遮雾障，外人无法窥其真容。
上图：薛峰，《阿尼玛卿神山》，2022
木板丙烯绘画，50 x 50 cm
下图：薛峰，《达那寺神山》，2022
木板丙烯绘画，50 x 50 cm
⑤
人总是把他自己生活的地方当作世界的中心。到了原本以为“边陲”的所在，就更变得偏狭起来，甚至误以为自己是本地人，在西藏雪原的深处，遥远的东南沿海无疑是一种难以想象的边陲。也正因此发现一些问题：曾以为因为智识（有时是一种二手经验）看透一些事情，实际上浅薄得厉害。同时，你会在无限中发现个体的有限，同时又反过来汲取无限中的一些能量。“所有在城市里获得的成就，在这里荡然无存”，薛峰似乎又回到了幼时对于地理的好奇之中，他狠下心来抛开深圳的所有事务，整整一个月，最后发现抛也便是抛了。柏拉图有云“但凡是人的事，就没有一件是重要的”。
薛峰，《玛多乡》，2022
木板丙烯绘画，60.5 x 100 cm
⑥
薛峰曾在德钦县遇到一个女孩，她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卓玛。在这之后，他遇到的藏族女孩都叫卓玛。某日，他在那曲又遇到一位女孩，他喊“卓玛”，对方旋即转过头来。那时她正倚坐在那曲农业银行门前的变了模样的雪山狮子身旁（类似汇丰狮造型，用劣质金色油漆粉刷的雕塑）。雪域中神兽（和困兽），焕发能量（和财富）的金色，正在“卓玛”这个被薛峰视为某种西藏象征的名号下变得晦暗不明。
薛峰，《卓玛在农业银行》，2022
木板丙烯绘画 ，150 x 200 cm
⑦
地形学 (Topography) 的前缀“Topo” (即拓扑) 显示了一种不稳定但拥有基本型的空间/心理状态，如何去描绘一个地方的样子，始终有无数种可能。不同人在薛峰数万字的长文 [2] 里读到的时空感受自然不太一样；参与行走的艺术家、写作者、旅行家们，也自有其独立的维度；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天气和脾气状况下的感受也全不相同，或者绞缠在一处，变成一股不稳定的流体，让人永远都无法在瞬间准确的把它捉住。“流动”，恰好也是薛峰对所谓“当代”的一种理解。
哈罗德·菲克斯 (Harold Fisk) ，密西西河下游河谷冲积河谷研究，1944年；该图是菲克斯为美国陆军的调查报告所绘，作者将不同时期的密西西比下游河谷地带描绘在一张画面上，此图亦被视为最成功的可视化地图之一。
⑧
在阿来的小说《格萨尔王》里，主人公是一位藏族行吟诗人，此人某日突发奇想，要对格萨尔王的事迹进行一番考据。格萨尔王究竟是虚构出的人物，还是历史中真实存在的人？结果让她大失所望，她找不到任何关于格萨尔王的遗迹或实物。至此，诗人开始带着对格萨尔其人的怀疑吟唱，效果却不复往日光景。她并没有失去对格萨尔王史诗故事的记忆，而是失去了讲述这些故事的能力，以及曾由格萨尔王赋予的法力。同样的，在作家米歇尔·维勒贝克 (Michel Houellebecq) 的《地图与疆域》中，艺术家主人公在创作出收获众人赞誉的作品后便失去了以往创造力，因他活在了别人的目光之中。
⑨
“在青藏高原这样一个让你头脑和身体很不舒适的地方，房子会成为我们特别留意的事物，它会成为个体在此时此刻感受的载体，也是和整个青藏高原建立联系的中介。”在这里，白天的浮光掠影得到消化与沉淀，转而让人在有限的空间中重新思索无限。在藏区的县城，酒店/宾馆（招待所、接待处）往往是除了寺庙以外最能承载县城所有信息的空间，“官方、民间、三教九流，所有人都是在酒店里交换各种信息，实际上在中国大部分县城都是这样，酒店变成了特有的信息交流中心。”薛峰自己即出身县城，他的故乡在浙江宁海，对于县城的体现就更加敏感。对他来说，整个中国无非就是2200个县城的集合。
上图：薛峰，《班戈大酒店》，2022
木板丙烯绘画，64.5 x 100 cm
中图：薛峰，《双湖宾馆》，2022
木板丙烯绘画，50 x 100 cm
下图：薛峰，《囊谦吉祥饭店》，2022
木板丙烯绘画，63 x 100 cm
⑩
1996年，薛峰在街边吃一盆有萝卜的大杂烩，街的尽头是西宁火车站，苏派建筑成为远处雪山的前景，其时食物味美可口，建筑赏心悦目。记忆为往事镀上怀旧的金边，往往是在它失能（即失忆）的时刻发生的，此时连伤痕都会成为一种可欣赏的图样。此时此刻的体验汇集着过去生命所有瞬间以及对未来茫茫不可知的部分，在宾馆中的停顿也仅仅是一个瞬间，待到薛峰回到亚热带的南方城市深圳，季风卷着暖流吹拂在身，记忆中对那个“远方”的追溯、修饰、反刍开始让这一形象继续生长，并与薛峰曾在不同地图中看到的画外延长线交汇在一起。
薛峰，《行走计划》，2022
木板丙烯绘画，50 x 108 cm
⑪
《圣经》中的福音书，来回用了四章“重复”记述耶稣的生平，同样的生平却因在不同字里行间构成的氛围中焕发出截然不同的意义。它又像是四位目击证人，用曾经目击耶稣基督降生、上十字架最后复活的眼光再次讲述其人生平故事。声声慢，故事不需要一次性讲完，如果有一些模棱两可的地方就，将它放在那里吧，等着别人重新闯入，重新建筑成一种织体。
⑫
“让大地的精华都涌向我吧”，聂鲁达说。我们的身体和地质时期——数亿年前就开始运动的青藏高原一同生长至今。地理学的若干定义中有这样一条，“讨论人地关系的科学”，在短暂建立了与青藏高原的联系之后，在遥远的东南一隅，薛峰还与曾经在囊谦县热情款待过自己的喇嘛保持密切联系。后者时不时发来一些壮丽景观的图像，并时常为这些远方的友人们诵读经文。在《移动的目光》 (2023) 中，艺术家用肉身驱散的世界迷雾继续笼罩着地图剩下的部分，而可供艺术家遨游的地带，或许就在这知与不知两种极限的缝隙之中。
薛峰，《天路》，2022
木板丙烯绘画，100 x 40 cm
⑬
生命往往由“一错再错” [3] 的事件串起，当你重新拨弄项链上的珠子时，孰是孰非、孰轻孰重就变得无足轻重，都付笑谈中。艺术，也仅是无数珠子中的一颗，时而被串起，时而又失落在伟大的寂静之中。
薛峰，《一个接一个的错》，2022
木板丙烯绘画，50 x 63 cm
注释：
[1] 来自中文维基百科囊谦县词条，https://zh.wikipedia.org/zh-hans/囊谦县。
[2] 指薛峰为“珠子串起项链”项目撰写的同名文章，该文也是项目的重要组成部分。
[3] “一错再错”也是旅人对藏区接连不断的湖泊（“错”）群落的戏称。
「家园地图」系列 （第四回）
“薛峰：珠子串起项链”
展 期：2023.2.19 – 5.10
策展人：王澈
艺术家：薛峰
地 址：蛇口画廊｜深圳南山区蛇口南海意库2栋109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Art Ba Ba”（ID：Art-Ba-Ba）。大作社经授权转载，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大作社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