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比金钱的生命力更久远。”
采访、撰文 / Freya、Ying
编辑 / Ying
图片致谢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詹姆斯·惠斯勒，《灰与黑的协奏曲一号》，1871
布面油画，144.3 × 162.4 cm
法国巴黎奥赛博物馆藏
创作于1871年的《灰与黑的协奏曲一号》（通常被称作《艺术家母亲的肖像》）是美国画家詹姆斯·惠斯勒 (James McNeill Whistler) 最著名的作品。该作品因一反维多利亚时期感性、浮夸、复杂的美学风格与对母亲形象独特的冷静描绘引发了截然不同的批判与赞誉。《灰与黑的协奏曲一号》是惠斯勒一系列以音乐名词命名的人物肖像画之一。受到当时西方文化艺术领域对东方文化热潮的影响，惠斯勒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还创作了穿着亚洲服饰，周围布满来自中国和日本物品的系列人物肖像。
詹姆斯·惠斯勒，约1863
由Etienne Carjat冲印
美国国家美术馆图书馆藏
在惠斯勒一生留下的作品中，有一件极为特殊的存在，虽不及《灰与黑的协奏曲一号》在世界范围内为人所知，却是美国国家艺术收藏的瑰宝，装饰艺术史上的杰作——《蓝色与金色的和谐：孔雀厅》(Harmony in Blue and Gold: The Peacock Room) 。正如其名，《孔雀厅》并非十九世纪常见的绘画或雕塑这样单一媒介的艺术作品，而是一整个房间——或者更准确地说——一个房间内的可拆卸装饰与结构。
1876年，英国航运大亨弗雷德里克·雷兰 (Frederick R. Leyland) 委托建筑师托马斯·杰基尔 (Thomas Jeckyll) 重新设计装修他在伦敦肯辛顿寓所的餐厅。杰基尔将该房间设想为一个“瓷器屋”，设计了精美的展示架以便呈现雷兰的中国青花瓷收藏（这些青花瓷大部分出自清朝康熙年间）。杰基尔还购买了古董皮质壁纸覆盖墙壁。
然而，在工程几近竣工时，杰基尔因病中止了他的工作，当时正在负责设计寓所门厅的惠斯勒提出接手完成餐厅剩下的装饰工作。惠斯勒以皮革壁纸上原有的红色玫瑰与房间北面墙壁上悬挂的他的绘画《来自瓷器之国的公主》颜色冲突为由，向雷兰提出将壁纸的花纹改为黄色。雷兰同意了这一微小改动。商定之后，雷兰就因为公事前往了利物浦。
詹姆斯·惠斯勒，《来自瓷器之国的公主》，1863-1865
布面油画，201.5 × 116.1 cm
图片由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提供
开始工作后，惠斯勒却似乎很快把他与雷兰的协商抛诸脑后，最终几乎将整个房间用蓝色、绿色和金色布满，他将原本的胡桃木置物架镀金，在房间的天花板上绘制了金色的孔雀羽毛，还在三扇窗户的遮光板上用金色绘制了三幅孔雀主题的画作。
詹姆斯·惠斯勒，《蓝色与金色的和谐：孔雀厅》，1876–1877
弗里尔美术馆，史密森尼学会，华盛顿特区
图片由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提供
当雷兰回到伦敦，看到房间发生了这样巨大的变化后完全无法接受，与惠斯勒发生了激烈的争执。雷兰是惠斯勒长期以来的艺术赞助人和朋友，二人的关系因此破裂。雷兰拒绝支付惠斯勒所要求的全部费用，他的理由是他从未要求过惠斯勒做出这些改动。经过多次争论，最终惠斯勒只得同意雷兰只支付一半费用的条件。出于愤怒，惠斯勒在房间的后墙上绘制了一副颇具象征意味的壁画，描绘了两只正在争斗的孔雀，右边的的一只身上布满金币，代表骄傲的，只在乎钱的雷兰，左边的一只是贫穷的艺术家自己，并将这幅作品命名为《艺术与金钱；或，这个房间的故事》(Art and Money: or, The Story of the Room) 。在与雷兰往来信件中，惠斯勒写道：“从生意的角度考虑，金钱就是一切。但是对艺术家来说，艺术作品才包含了事实……艺术比金钱的生命力更久远，而你的名声会从此确立：一个不欣赏这个房间并不愿支付它价值的房主。”
尽管与惠斯勒就此交恶，雷兰并没有改变惠斯勒的创作，原封不动地保持了房间的内部装饰，直到他去世的1892年，雷兰在他的餐厅用餐时都会看到这两只正在争斗的孔雀。
詹姆斯·惠斯勒，《蓝色与金色的和谐：孔雀厅》，1876–1877
弗里尔美术馆，史密森尼学会，华盛顿特区
图片由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提供
1904年，美国实业家、艺术收藏家查尔斯·朗·弗里尔 (Charles Lang Freer) 从英国购买了《孔雀厅》，房间内的装饰被拆解，横越大西洋从英国伦敦被搬迁至弗里尔在美国底特律的家中。弗里尔逐渐用254件他自己从叙利亚、伊朗、日本、中国和韩国收集的陶瓷填满了《孔雀厅》的展示架。弗里尔相信，所有的艺术作品无论时代和国家，都有相通之处。1919年弗里尔去世后，他将自己的艺术收藏和遗产捐赠给代表国家的史密森尼学会(SmithsonianInstitution)，用来建立一座展示研究东方艺术的美术馆，即弗利尔美术馆 (Freer Gallery of Art) 。美术馆于1923年开幕，《孔雀厅》自那时起就是美术馆的永久展品。1987年，同样关注亚洲艺术的亚瑟·M·赛克勒美术馆 (Arthur M. Sackler Gallery) 在弗利尔美术馆旁建成，二者共同组成了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 (Smithsonian’s National Museum of Asian Art) 。
在底特律时期的《孔雀厅》
弗利尔美术馆与亚瑟·萨克勒美术馆档案
查尔斯·朗·弗里尔遗产1906年赠与
图片由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提供
弗利尔美术馆策展人戴安娜·格林沃尔德 (Diana Greenwold) 表示，《孔雀厅》是十九世纪晚期艺术和设计的典范。《孔雀厅》作为惠斯勒仅存的室内装饰作品，其空间在视觉元素设计上遵循典型维多利亚时期的美学风格，包括古典繁琐的装饰元素、丰富辉煌的色彩肌理、奢华精致的壁炉与瓷器、以及窗板上写实的手绘孔雀、壁炉的正上方的《来自瓷器之国的公主》、整个空间可以被视为一件古老而又金碧辉煌的沉浸式艺术品。
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
图片由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提供
十五世纪开始，西方航海技术的发展为欧亚贸易提供了技术支持，欧洲上流社会将拥有精美的东方瓷器收藏作为身份的象征，引发了西方对东方文化的狂热与遐想，推动东西方文化交流并一直持续到今天。弗利尔美术馆以珍贵稀有的东亚文物藏品闻名于世，《孔雀厅》中的陶瓷大部分来自东亚，印证了当时中国、日本等国家的瓷器在欧美风靡一时的文化现象。惠斯勒设计房间时采用了鸟类图案及受东亚艺术影响的鲜艳色彩，瓷器的花纹蓝白相间，与天花板和墙壁的蓝绿色、金色相互呼应，在空间色彩搭配上彰显了东西结合、华丽尊贵的典雅环境。
詹姆斯·惠斯勒，《蓝色与金色的和谐：孔雀厅》，1876–1877
弗里尔美术馆，史密森尼学会，华盛顿特区
图片由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提供
《孔雀厅》被认为是现存最大型的装饰性房间设计作品之一，其重要的历史地位以及复杂的组成结构（布面油画、木质家具、皮质、木质墙绘等），加之在过去的一个半世纪中，跨越两个国家、三座城市的传奇旅程，让它的保护工作十分重要且不同寻常。为了庆祝将于2023年到来的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建馆百年，《孔雀厅》于今年夏季开展了近30年来最大规模的保护项目，并于2022年9月3日重新对公众开放展出。
为了探究《孔雀厅》非比寻常的幕后保护工作，Art-Ba-Ba邀请到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经验丰富的藏品保护专家珍妮弗·波斯沃斯 (Jenifer Bosworth) 和艾伦·蔡思 (Ellen Chase) ，请她们分享第一视角下《孔雀厅》的修复与价值。
上图：珍妮弗·波斯沃斯，展品保护专家
专业领域：预防性保护；物品保护（关注人种学物品）
下图：艾伦·蔡思（右一），物品保护专家
专业领域：无机和有机材料保护，考古学保护方法
图片由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提供
史密森尼学会，华盛顿特区
Art-Ba-Ba：
作为藏品保护专家，你认为《孔雀厅》具有怎样的审美和文化价值？
珍妮弗与艾伦：
《孔雀厅》为观众提供了身临其境的沉浸式体验。它是惠斯勒在皮质墙纸、帆布顶拱、木质护墙板上创作的一件立体的“绘画”，其中还包括房间中众多的，有着精美雕刻的镀金木质陈列架。它是一件可以进入的艺术品，兼具功能和美感。
自1876年惠斯勒将雷兰的餐厅变成艺术品以来，先后被两个家庭当作过日常生活使用空间。在那之后，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成千上万的人来到弗利尔美术馆参观了《孔雀厅》。《孔雀厅》从具有使用功能的餐厅变为在今天博物馆中受欢迎的展品，它独特的保存方式也需要随之改变。孔雀厅曾在伦敦、底特律和华盛顿三座城市被拆除再重新安装了三次。使用、环境和物理条件在《孔雀厅》的不同材料上留下了痕迹，导致材料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退化。
在20世纪40年代和90年代分别对孔雀厅进行过两次大型的保护工作。尽管有定期维护，但这是自那之后的第一次大型修复项目。
《孔雀厅》的维护工作
图片由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提供
詹姆斯·惠斯勒，《蓝色与金色的和谐：孔雀厅》，1876–1877
弗里尔美术馆，史密森尼学会，华盛顿特区
图片由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提供
Art-Ba-Ba：
在维护《孔雀厅》时遇具体要处理哪些问题？
珍妮弗与艾伦：
自30年前的最后一次清洁以来，当前的整个空间中积累了一层污垢，遮光板和窗框存在着结构性问题；旧的粘合剂粘在装饰性的地板通风口上；房间入口处和窗户遮光板外部的油漆表面也有受损。由于必须在三个月内完成修复项目，我们邀请历史建筑保护专家等其他专业人员一起合作，帮助我们按时完成维护工作。前两个月的工作重点放在遮光板上，要在不造成损坏的情况下把它们移走、修复；我们也对中间窗户下方的装饰版进行了加固；清洁了装饰性的金属通风口。之后，我们针对每种材料的特性，使用不同的方法清洁房间的其余部分，修复了涂料表面的损坏区域，并涂上一层用来保护门廊的涂层。
詹姆斯·惠斯勒，《蓝色与金色的和谐：孔雀厅》，1876–1877
弗里尔美术馆，史密森尼学会，华盛顿特区
图片由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提供
Art-Ba-Ba：
你认为如何平衡艺术品修复与向观众展示之间的关系？
珍妮弗与艾伦：
作为展品保护专家，我们的目标是确保藏品的稳定性，控制或扭转可能会导致其恶化的条件。在此基础上，我们所做的任何附加的修复处理都遵循美国文物保护协会 (American Institute for Conservation) 确立的职业守则中的规范。保护工作不应掩盖原始材料，并且力求在将来需要移除时是可逆的。我们会记录我们所做的一切，在修复前仔细检查和考虑每个物品。保护性处理应当让观众可以完整地欣赏一件艺术作品。
詹姆斯·惠斯勒，《蓝色与金色的和谐：孔雀厅》，1876–1877
弗里尔美术馆，史密森尼学会，华盛顿特区
图片由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提供
《孔雀厅》的维护工作
图片由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提供
Art-Ba-Ba：
保护专家在博物馆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与策展人之间如何协作？
珍妮弗与艾伦：
保护专家要确保博物馆藏品的保存。我们会仔细检查藏品，以了解其材料和制造过程，并在决定如何修复之前确定其状况。这些通过仔细检视获取的信息有助于策展人更好地了解一件物品的起源和历史以及材料。保护专家还负责维持藏品在展览过程中的安全，这包括确保物品被放置在适当的环境中，需要考虑如光照、温度、相对湿度、空气质量等因素。并确保展览箱、挂钩支架和运输箱等工具可以在运输和展示期间为藏品提供保护。
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有着策展与修复方面专业人事合作的优良传统，共同保护、阐释博物馆的收藏。查尔斯·朗·弗里尔开启了这一传统，他当年就邀请来自日本的专家照料他的藏品。如今，作为美国最重要的亚洲艺术保护和科学研究中心，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的修复与科学研究部，延续了1932年在东亚绘画保护工作室和1951年在技术实验室开始的工作。科学家和保护专家努力改进保护方法，通过保护实践为同业提供经验，还对不同材料进行研究，例如亚洲绘画中使用的颜料。
我们的科学家、保护专家和其他专业人士与博物馆的展陈设计、展览和策展部门密切合作。大家共同确保藏品的安全，确保艺术品被适当地展示和储存，从而促进对亚洲和美国艺术的理解和欣赏。
詹姆斯·惠斯勒，《蓝色与金色的和谐：孔雀厅》，1876–1877
弗里尔美术馆，史密森尼学会，华盛顿特区
图片由史密森尼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提供
藏品保护专家提出的物理修复确保了线下参观的可能，同时，弗利尔美术馆也顺应时代发展，尝试使用当代数字化技术来保存艺术作品的档案，线上为观众提供更多有关孔雀厅其他动态历史的信息。弗利尔美术馆和韦恩州立大学创建了数字化在线资源，并使用交互式时间轴和地图的可视化形式，通过数字叙事和音频等工具，与藏品保护技术相辅相成，让更多观众可以自由探索孔雀厅丰富的历史，欣赏它超越时代的美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Art Ba Ba”（ID：Art-Ba-Ba）。大作社经授权转载，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大作社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