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江 | 生命的漫索

许江 | 生命的漫索


容我漫索!

一座云山峦坡,将长空兀然切落,墨色让天地一色,烟气从坡上滚过,因为空,坡上没有牵挂,没有草禾,天与地彼此都在纯化,把单纯留给漫游者的吟歌。

好个“漫索”。“索”是寻觅、是探求。“漫索”,无拘束、无边界的寻求。在亚洲东大陆的原野上,两千年来唱着那长歌:“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歌悲壮凄烈,铸就华夏民族的一根筋。那“漫漫”从脚下涌向天边,又无始终地不断涌来,现在,凝聚在那云山、那山顶的远方,漫动无际,同时也浮游着远行者所神会的岁月和生命的辽阔。

这是曾宓的世界,一个真正漫游和求索者的世界。

曾宓 孔子适周问礼图 28cm×70cm


曾宓从鼓山与左海之间的童年,从“痴迷黄宾虹”的青年学生,到上世纪80年代发显而为自家笔墨,凡数十载,或扇厂生活,或岁月磨炼,始终随着生命的际遇,持着漫远的追索。在他的性情之中,天然地存着一种“漫”态:少语而多沉默,率性而富迁想;表面漫不经心,内里却暗自用功;不善运动却无所禁忌,看似迟讷,又常常心游天外、志在凌云。他仿佛始终在吴山峰径上漫行,却从来没有固定的线路,没有不变的方向,让这山道上的每一处活在心里。最后这山道渐渐与他的漫行融为了一体。曾宓精研众多古典名家,精研八大、蒲华,尤精宾虹先生的笔墨。他博采众长,从群峰上一一游过,师人而未若师造化,师于物而未若师心。

曾宓毕业于上世纪60年代之前,成名于70年代之后。这一段岁月是每个人,尤其是每个文艺人都无法跨越的人生记忆。那又是一片废墟。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毁去,曾经的文化和财富不仅要遁形,而且要被人们从心灵上抹去。那就是在每个亲历者的心灵上留下废墟。应当看到,曾宓这一代人,在他们的生存境域中,被深深开启的,或者说被深深地隐藏着的正是这份面对废墟的存在记忆。他们正是在这个困境中体验半是毁灭、半是新生的亲历的存在感的。曾宓的苍然的墨色、内敛的真气、密集的构图,正是面对这种困境,这隐而不发的存在界域而显露出来的生命真实。但曾宓所用的仍然是那个“漫态”,沉默、隐忍、不抗争,包裹在日常弱态之中,甚至少言寡语,或不言不语,尽可能放弃听力和口舌的功能,活在那个时代的角落里,活在自我封闭的“他方”。这个“他方”是一个人独自与古今往来的世界,可以由着他倔曲的个性,由着他放纵的“漫态”。谁能够说,这种内心绝然封闭的状态,不对他的艺术产生“脱胎换骨”的塑造呢?那性情的幽漫内向,在这内心的废墟之上,进一步深潜和放逐。正是在那时,曾宓性格上的漫态,渐渐演变而为生存的漫态。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曾宓的“漫索”是在这样一边是极度封闭、一边却是自我放逐的状态中呈现出来的。这是一个罕见的差异性的分裂状态,多少人都在其中沉沦。但曾宓却以他特有的“漫态”,那外在木讷、内在极度自由的“漫态”,贴着生存的底线潜行。正是这种潜行,带着无规定、无边界的期许,在多少个夜晚和孤寂之中顽强执行,为曾宓赢得了时间、赢得了自由、赢得了一份自我放逐的默认和任命。这“漫”,在漫长的审思践行的岁月中,发显而为远道的莫测和渺永,也发显而为远修的重任和使命。于是这生存的漫索依着一个载行载浮的艺术生命,最终发显而为生命的漫索。曾宓那一代人中没有几个能够将当时的生存状态,上升而为生命和艺术的状态。而曾宓却是可以以他的艺术回到那个时代原点来加以审视的。

曾宓 瓜瓞绵绵 233cm×105cm


石涛说: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笔墨中包蕴着生活、精神、气韵。六法第一,气韵生动是也。何谓气韵?气是由内向外发显的骨气,韵是由外向内应和的回响。骨气代表着阳刚者的品质,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回韵代表着柔和者的品质,地势坤,厚德载物,浑然内敛。气韵实质上就是这内外应和、相互运动着的生命体。生命之体不可强夺,只可在人与世界同在的界域中“漫索”。这其中还包涵着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的生命抉择。曾宓深研笔墨的要义,他让自己演化成磊落的山石,让那笔、那墨在上面流淌。那笔墨映现着云山的平坦与坎坷,那云山承受着笔墨的飞流与迟滞。于是他的生命注定是要在这里郁结而为独特的气韵。黄宾虹在青城山风雨的题画中道出真谛:“北宋多画阴面山,如夜行岩壑间。”曾宓面对岁月的困境,那白日封闭、夜晚苦练的生命潜行,必须要发显而为那种黑密的笔锋、厚重的墨韵,必然要表现出重负与出逃的、虚实关系的微妙机变的。有许多人学曾宓的墨法,也集得不少的宿墨,却不知那后面的一番严酷的磨练,那生命使然的气韵却是不可学而仿之的。可见者笔墨,不可见者正是这种生命的漫索。

曾宓的身上,总带着太多的矛盾的东西。他的血压有问题,为了疗治,他练习美声歌唱;他是一个合适穿长衫的人,却常常西装笔挺,而且还是白色西装;他自小喜水彩,以致他的人物画中总有一番生动的水漫墨漾的风情;他喜欢“冷抽象”绘画,在里边体会和享受着简练与单纯;他也喜欢德国表现主义绘画,喜欢那被激情燃烧的放骸。他一任自己以生命的本色去亲近不同的东西,用漫游者的静思默想来咀嚼前人的“生活”,当他将这一切嚼透了之后,倾吐出来,就成了生的、活的机契,成了率性的生命的确然。上世纪90年代,当生存的状态舒缓下来之后,他一方面保持“夜行岩壑间”的沉厚和苍然,另一方面又以生活的真实感受记写风情人物,让眼睛所观的一切活到画中来。曾宓时而在自己的笔墨世界中漫索,时而在现实生活的真趣中远游,并修练出一层天真、一层独处的记写人生的野逸天趣。

“逸”是中国传统绘画的高境,甚至是至高境,非常人画家所能为。它首先以纯真为基础,又以返朴为归依。如何得以纯真,是每个艺术家的追求。如果追求太重,却先失了纯真。纯真是生命完全放松之后的自然呈现,是在技术性消隐、漫无机心之时才得以存身。曾宓笔下的风物人情往往有一种稚态,一种笔墨与造型相得相忘的醉意,一种漫不经心却又曼妙得意的率性。这些正是他的漫索连其自身都忘却之时的状态。这时的笔墨直放纯朴,如涂鸦,却分外有情致;如稚笔,却贯着生命的原象。曾宓生命漫索的意义就在于它本身始终处于进行时态,始终守着不定型、无边界的生态,始终保持着生命发生之时的天真和鲜活。

曾宓 水墨意笔山水之二十四 233cm×105cm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宋人张孝祥的一首《念奴娇·过洞庭》极妙,其妙处虽“难与君说”,却正好落在了曾宓的画卷之上。“表里俱澄澈”五字,真是人天一体清明。唯此清明,漫漫人生俱呈境界。“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收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这不正是一代浙江山水绘画大师曾宓的写照吗?

惊悉曾宓先生仙逝。先生的艺作令我辈仰慕,先生的品性也让我辈钦敬。翻开2004年的《容我漫索》画册,重读我当年所写的《生命的漫索》,感想系之。当年的感想是鲜活的,评说是真挚的。再一次敬献给这位当代山水绘画的一代大师,并撰一联送曾宓先生驾鹤西行:

路漫、行漫、情漫,墨色弥漫,一生皆漫索;
出神、入神、凝神,笔绘风神,九十尽神游。
(作者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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