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至今，许多从事艺术创作的人（我姑且不称他们为艺术家都热衷于追逐潮流、追逐时尚，然而真正的大才，是在开创潮流和领导时尚）且不论这潮流或时尚是好是坏至少，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总应该有独立的思考，走独立的道路，应该给艺术加进哪怕是一星半点的自己的东西。可是，不赶潮流甚至远避潮流，是要付出代价的，要耐得住寂寞和清苦，要作出艰苦卓绝的努力。
森·山方，亨利·卡蒂埃-布列松摄
巴黎画家森·山方（Sam Szafran）为了走自己的路就只能长期在一个小圈子里受人敬重，他在广大公众中获得荣名，要等到二十世纪的最后几年，其标志性的事件是1996年瑞士斯基拉艺术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大画册，著名的法国艺评家让·克莱尔（Jean Clair）撰写长文，对他的独特绘画艺术作了全面深刻的评述，郑重将他推到世人面前。
楼梯
森·山方
绢本水彩
68.5cm x 85.5cm
1997-1998年
森·山方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物，生性敏感而脾气执拗，为人耿直而言词偏激：不但认死理，而且爱钻牛角尖；谈到兴起之时，往往会慷慨激昂，不能自已，很有一点神经质的样子。总之，扎弗朗是性情中人，是我们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那样的人，是那种为抱定一个宗旨而宁愿生活在孤独无闻中的人。这样的人，在社会生活中或许会招人嫌弃，而在艺术创作上却往往有出人意表的成绩。
楼梯，变化II
森·山方
绢本水彩
2004年
森·山方的父母是移居法国的波兰犹太人，整个家族在二战中备受纳粹迫害，以至他本人自幼没有机会上学。所幸，他的上进之心未泯，因喜爱绘画而到巴黎市政府办的夜校学习，以后终于进人大茅舍美术学院学习四年，向著名画家亨利·格茨（Henri Goetz，1900年生，1989年卒）学素描。对于一个无名青年来说，要想在战后巴黎的艰难环境中以艺为生，绝非易事。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他先后同贾科梅蒂兄弟阿尔贝托和迭戈以及让-保罗·里奥佩尔（Jean-Paul Riopelle，1923年生）相识，并受到他们的鼓励，才最终下定决心，以绘画艺术作为终身事业。
大卷心菜
森·山方
布面油画
114cm x 196cm
1961-1962年
在艺术道路上，森·山方很有自己的想法。他最初师从的是抒情抽象的健将格茨，难免受到影响。但当抒情抽象艺术红极一时之际，他却断然放弃（1958年），转向具象绘画。非但如此，他还放弃油画而改用炭笔画素描。到1970年代，他又对几乎被人遗忘的色粉笔画发生兴趣，认为“色粉笔画才是真正的法国货，是法国绘画的精华”，于是潜心钻研，获得成功，为自己在欧美画坛树立了名声，还引来不少追随者。但他却不满足于此，稍晚一些时候又转入水彩画领域，创造出与其色粉笔画同样不同寻常的成就。在近十几年中，森·山方通过中国旅法画家司徒立，接触到中国的绘画，创作又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喜林
森·山方
铜版蚀刻
25.5cm x 19cm
1976年
森·山方的具象绘画十分独特，也十分新颖。他的“新”，主要新在观察方法和表现方法上。这是一个二战之后欧洲画家逐渐成熟的对日常生活环境的独特视像。他在自己的演进道路上，通过对一系列对象的不断探索，挖掘自己的思想，寻求自己的世界。
自画像
森·山方
木炭
1958年
森·山方1958年以《自画像》为标志，转到具象绘画，很快便显示出自己的个性，他通过《风景》、《马》、《犀牛》和《静物》等系列的摸索，到1960年代初的《卷心菜》油画系列渐趋成熟，作品以艳美的色彩和狂躁的笔法，描绘那些正在萎蔫而行将腐烂的蔬菜，将华丽的观瞻同死亡的气息奇特地结合在一起，从而为静物画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新鲜模式。此后，他放弃色彩，用炭笔画了《摇椅》和《肖像》系列。在《摇椅》中，他的线条更加遒劲有力，画面讲究黑白虚实的变化，显得更有回味。《肖像》系列则别出心裁，人物不论是全身像还是头像，也不论是正视、侧视还是俯视，都只占据画面很小一块地方。森·山方让他的人物处在大面积的空白之中，而且往往又把他们从中心挪到边缘，仿佛执意要让他们进入并拥有另一个空间。这使人看到，扎弗朗在虚实对比的空间观念上，已经深刻领会了中国的美学思想。进入1970年代，他又先后运用色粉笔和水彩，在《印刷车间》、《画室》、《植物》和《楼梯》等系列中，一方面继续钻研虚实、疏密、大小、远近、明暗、正斜等辩证关系，另一方面又闯入一个生机勃勃的新领域。他在努力从传统的单一空间走向意念中的复合空间，要把他从日常真实中感悟到的神秘，展示给世人。
卷心菜
森·山方
水粉、拼贴
87cm x 71cm
约1962-1963年
引发森·山方对空间进行独特思考的，主要是日常生活中我们早已习以为常以至几乎完全忽略的楼梯。楼梯不但连通上上下下的不同层次而且通过每层的走廊通往左左右右的不同去向，再通过墙上的窗户联系着外部世界。我们踏上楼梯台阶，转圈而上或者转圈而下时，虽然总是一步一景，但是我们从来都把每一步看到的景观孤立对待，让它们彼此渐次取代，而始终面对一个单一的空间。扎弗朗则不然，他想到要将上下楼梯的旋转运动中连续得到的景观，亦即从各个不同位置摄入的六个方向上的不同视像，综合起来，构成一个画面，也就是说，他要借楼梯景观，表现出天地六合中人的视觉新感受。于是，他独创出一个复合的空间构成，从而将司空习惯平淡无奇的楼梯间，变成一个不但新颖奇特而且神秘诡异的场所。
大花束
森·山方
板面油画
290cm x 210cm
约1959-1960年
森·山方表现其独特视像的方法，不妨称作“新散点透视”，因为它与中国古代山水画的散点透视不无相似之处，但根本区别却在于：中国大师是邀请观众同他一起，在其山水画中，作移步换景的欣赏，森·山方则让观众立定不动面对他的画，去仰视俯察，左顾右盼，感受从未体验过的新奇。
犀牛
森·山方
布面油画
88cm x 114cm
约1960年
森·山方属于那种认为艺无止境而不顾得失、一心要追求完美的艺术家，他不满足《楼梯》的色粉笔画系列所取得的突破性成就，又因受到中国绘画的启示，改在绢上用水墨淡彩，继续以楼梯为题，进一步探讨他的独特空间构成。于是，在他的绢本水墨淡彩《楼梯》系列中，又出现了三个显著特点：一是留出大面积的空白，省略了可能会分散观众注意力的一切琐碎和多余的因素（让观众自己从意会中去补足），使画面在出人意表的虚实对比中充满意趣；二是突出线条的作用，亦即将楼梯扶手单独抽出，把它变成一根线，让它在已从画面上隐去的复合空间中，即在一个空灵的画面上，忽粗忽细，有伸有曲，盘旋扭动，游走穿行，留下一条让人以为凭空杜撰但却凿凿有据的神奇轨迹，从而获得中国书法般的特殊韵律，三是格外借重浓淡墨的使用而摒除艳丽的色彩，利用墨的变化和絹的光泽，使作品获得西方绘画中罕见的古雅玄远的品格。必须承认，森·山方对中国的美学思想及书画艺术深有领悟，他绝不做泥古不化的蠢事，而是化而用之，为自己追求的目标服务，因而取得了不寻常的成就。这里还应强调，森·山方的楼梯并非仅凭一个新奇观念便获成功，在绘制上也倾注了他大量的心血。他一直在磨炼自己的技艺，决不肯含糊，因为他自认是在从事艺术创作，不肯亵渎这一崇高的事业。
楼梯
森·山方
色粉
1978-1979年
在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世界艺坛经历了如此之多变故的背景上，我们能够看到诸如森·山方这样的艺术家的为人为艺，不但感到欣慰，而且对艺术的前途重新燃起希望。可以预言，将来的人必定会记得森·山方，记得他的楼梯。
注释：
＊本文节选自《巴尔蒂斯和他的中国情结》，啸声著，上海：文汇出版社，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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