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伟:后来你怎么办呢?
陈丹青:结果报上登了一件事:福建省有人下放农村,写信给毛主席诉苦。他有儿女,不是知青,具体记不清了。毛亲自回信,其中有一句:“随信附上300块钱,聊供无米之炊。”这事大了,信号是:上山下乡运动不变,但可以稍稍从宽变通。不久出台政策:插队青年可以“投亲靠友”,更换插队地点,缓解贫穷地区压力。
这就是知青命运的最高境界:换个农村,照旧当农民。1975年春,朋友商量要我换个农村。陈逸飞说到江苏好,离上海近。他写信给苏州朋友杨明义,杨明义是版画家,比我大一轮,立刻来信,说江南人多地少,周边地区不可能,他要我去苏州面谈。我住他家两天,他又写信给老前辈亚明求助,他交游多,沈从文、吴作人、吴冠中,文革晚期到苏州都住在他家。
送我去南京时,他关照我收好一张叠起来的宣纸,是黄胄画的小鸟,送给亚明,要我带到。那时老画家靠边了,暗通款曲,彼此偷偷递送小玩意儿。
南京几位连环画家知道了,都来相帮,给住,给粮票。那时同行根本不问学历,一打照面,只认本事。
王兴伟:你出名主要是连环画出名还是那两张油画?
陈丹青:连环画出不了名,必须全国美展入选才算,我的油画没选上,但江南画圈子知道有个小混蛋画得不错。当时的社会跟今天太不一样了,谁有点才,同行奔走相告,说小陈别慌,大家想办法。上海画家瞿谷量写信给南京艺术学院老师陈德羲,我去了就遇到黄素宁,她在国画系,说她妹妹在长江对岸插队,冒充表兄弟,不防试试,我过江找她妹妹,立刻给带去见公社书记,说这个人能画画。
很奇怪,文革时到处需要画画的人,那时等于宣传媒体。七弄八弄,公社、大队、村,都盖了章。我拿着这张破纸回上海坐船到九江,转道回赣南穷山沟办手续,公社、大队、村,逐级审批,得到另一张更破烂的纸,盖满公章,同意这个家伙离开江西。行李呢,包括一块床板,那时木头珍贵,还加上个江西樟木箱。过山顶时我回头对着破烂村子大叫……44年过去了,到现在再没回去过。
到公社,再到县城,床板之类捆在车顶。现在我简直不相信有过这样的旅行,总算一路托运到南京,过了江,拖拉机运行李,我跟着走,远远是江北平原的破村子,鸡鸣狗叫,村里老少跑出来看,还有南京知青小马和小卞,小卞是大帅哥,一米八几,现在也是老头子了。画展里有我画他的油画,坐在粪桶边。
陈丹青《小卞》,纸本油画,48.2x33.5cm,1975
那年我21岁,算是插队五年的老知青,踩着江北的泥浆路,心想老子又来插队了。报到第一天,大队书记说你到骨灰盒厂来。这时我这才知道为什么要我,因为会画画,但也很高兴,江北离上海近了,过江去南京,7个小时火车就能逃回上海呀。
我装样子下地劳动了几个礼拜,然后到大队作坊上班,沿墙堆着木胚骨灰盒,我在盒子正面两侧的小边边上画青松白鹤、寿比南山之类,学会了构图,就像工匠一样。
我总是想象自己是个工匠。马上要播出的《局部》第三季总题目就是“伟大的工匠”,达芬奇也是工匠啊,所以现在想想,老子还当过工匠!我记得画了600多个骨灰盒。每天要清点结账的。作坊里一个老木工师傅,一个漆匠徒弟,一个我。门外北风呼号,屋里一碗咸菜,一碗土酒,三个人轮流喝,一句话不说,很凄凉,也很开心。
江西丁世弼来信,抄了陶渊明的诗句激励我:“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你不能想象在北风里读这种诗,多么感奋。亚明也来信,说出身不好没关系,前途靠自己,要自强,那是毛笔信,我翻来覆去读。如今的青年缺少好的长辈,我那时很幸运。
陈丹青《给毛主席写信》,布面油画,130x150cm,1976
我当时还在农村,没资格去北京看展览,别人告诉我,一展出,北京的圈子都关注,没人会说那是悲剧感,但看到一点点真实,就关注了。
王兴伟:之前的悲剧一般都是跟着阴暗的天气,你是阳光天气,强烈的日光跟悲剧结合,很大的反差。
陈丹青:这是真心体会,年轻时遭遇各种打击、挫折,比如说家被抄了,爹给人批斗,屋里翻得一塌糊涂,第二天上街走在人堆里,天气特别好,大太阳……你心乱如麻,不明白人家为什么还在高兴。人遇到糟心事哪像电影那样,一出事就刮风下雨。
孙景波《阿细新歌》,布面油画,135×215cm,1972
王兴伟:这张画有一个基本的框架,社会主义主题性绘画的框架,但是确实有新的东西。
陈丹青:当时没想新不新。
王兴伟:不是以前那套。
陈丹青:也许吧。其实我讨厌当时流行的“创新”说法,到处是难看的教条,新什么新?!我就是逮着机会画悲剧,根本不想新不新。
问题是,现在不再能感受当时的禁忌,禁忌显示这幅画的价值。这就是为什么四年后西藏组画又一次破了禁忌,因为我改道了,忽然拿出另一个美学,不知被谁称为“生活流”,我不太同意,我不喜欢老拿“生活”说事,什么叫“生活”?“生活”不能使一幅画好或者不好。
这一切都过去了。就画论画,现在我偏爱《泪水洒在丰收田》,因为鲁莽,自信,初生牛犊。
王兴伟:那张画的气质也和你通常的不太相同,因为你的画通常是偏润的,那张画干巴巴的感觉。
陈丹青:我那会儿的画都是干巴巴,材料很差。
王兴伟:我看你还有一张这种技法的绘画,在你的作品总数里非常少,就是你画你老师和师母。接近于塑造的方法,很结实,很深入。
陈丹青:你怎么看过那张画?
王兴伟:你素描集里面有。我看到这两张是比较偏苏派画法的典型。
陈丹青:2000年回来定居,去看望中学恩师章明炎老先生,1968年他带着我画毛主席像,教我画油画。他拿出那幅画让我补签名,我都忘了,自己看了也惊讶。陈逸飞魏景山在单位吃中饭时骑车来看我画。唉,画里的师母自杀了。她在文革抄家后得了臆想症,又看见有人来抄家,就跳下去了。
王兴伟:画了几天?
陈丹青:两天。那时魏景山陈逸飞多牛逼,又是我长辈,可是总会来看我新的画,那年我刚从西藏回来。
王兴伟:借着你心气正旺。
陈丹青:我现在明白,出国根本不会让人画的更好,无知很好,自信最重要。
王兴伟:你从西藏回来太自信了,画老师又有感情,这是画得很深入的写生。
陈丹青:谈不上深入,就是自信,手气顺,现在找不回那种感觉了。
王兴伟:华国锋那个我也看过黑白那个照片,构图没有“泪水”那么好,是中间洼的两边人群过于对称了。
陈丹青:那张更放得开。当时《泪水》拿去北京展,这幅留在四川参加西南地区美展。我再没见过这幅画,据说在一个四川商人手里,不肯拿出来,我其实只想拍张好的照片。
陈丹青:不太记得了,但有一位来信,你肯定想不到:尚扬。当时那张画虽然口碑好,但没发表,唯一的单张彩印是湖北美术出版社印的,尚扬在那工作。他托人送来一摞,我高兴坏了,从来没看过自己的画印出来,就一张张送人。江苏工农兵画报也印了,但尺寸小。
后来不记得怎么认识了尚扬,很感谢他。考学前收到他的信,说他撤回了考试,好像家里不同意,很可惜。他后来还是考了湖北美院。奇怪,当时对自己的原作根本没兴趣,最开心是印成彩色的,老拿在手里看。
王兴伟:大面积来信应该是西藏组画那个时候吧?
陈丹青:好像也没有。当时不像现在这样的。最高兴是星星画展的阿城给我来信,从此我们成了好朋友。各地学校的人一群群来,直接找到宿舍,我就从上铺把西藏组画拿下来给大家看。
王兴伟:文革结束后,哪年来的法国那个画展?
陈丹青:1978年。
王兴伟:文革还没结束吧?
陈丹青:正式结束是1976年10月份,1978年底就开会,停止再搞运动。1977年来了很重要的展览,罗马尼亚那个柯尔内留·巴巴,当时我已经调进县文化馆当美工,领导不让走,我就自己去了,回县里写检查,当众念,念完后跑走廊里破口大骂,好像还哭了,同事就笑呵呵劝我,小陈啊,算啦算啦。
同时还来了一个展览你想不到的,澳大利亚油画展。
王兴伟:后来又看过吧?在奥赛里挂着。
最伤脑筋是写论文,不记得是谁说的,考研究生必须交论文。我很老实,写了四篇,先给爸爸看,因为我不认识写文章的人。我爸爸说不忍卒读,根本不是论文。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写啊,他说你别管,写了再说。
我分析苏里科夫画的人物。据说他画莫洛卓娃,到处找模特,要让她在人群中起到乌鸦那种黑色效果,我记得我写:他不是去街上寻找模特,而是寻找他心目中的形象,等等。还有苏沃洛夫将军翻越雪山,危险艰难,可是士兵为什么笑……都是反教条。
陈丹青:他顺序走过每个人的画,保持微笑点头,走到我的画,轻轻说:“酥油味出来了”。评价高的是叶浅予,但平时看见我不敢上去说话。他长得很好看,目光炯炯。那天我们往展厅走,前面已经看过的同学说,叶浅予老先生刚走,说西藏这几张是真正的艺术品。吴先生就是很慈祥的看看,然后跟我们全班合影。
陈丹青《朝圣》,纸本油画,54×78.7cm,1980
王兴伟:因为他是油画里掌握技巧掌握的最好的,在老一辈里。他肯定对油彩的质感或者油画味的要求是很高的。
陈丹青:还是画的,社会主义题材,五十年代初他画了个北京解放,后来还画过一张很大的风景,向日葵,还是他的味道、气质,内容有点勉强,不能苛求。
吴作人《战地黄花分外香》,布面油画,118×175.5cm,1977
程丛林《1968年某月某日·雪》,布面油画,200x300cm,1979
现在我完全不这样想了,因为中国每个领域的突进都没有维度和纵深感,横向移动,拿过来就举事,不可能有准备,经济上社会上的突变都一样,属于后发现象。
陈丹青:苏荷在下城区,是当代艺术画廊,57街是传统画廊,100多年历史,但很多现代画家也在那里。有两个画廊先后代理陈逸飞,海默画廊,玛勃洛画廊。
王兴伟:当时一下子感觉到了?
陈丹青:人会骗自己。看了美术馆经典,我自以为渐渐知道形体怎么衔接,画面怎么厚重等等,一年后展览开了,我发现不喜欢那些画,我试着说服自己,技术上比西藏组画好多了,后来我才知道,完蛋了,再也画不出感觉啦。
艾瑞克·费雪《游行》,布面油画,193x274cm,2006
陈丹青《皮鞋与皮靴》,布面油画,56×71cm,1987
王兴伟《我的奋斗-王兴伟在1936》,布面油画,220x135cm,1996
王兴伟:对。他有绘画感,包括他对明度,有些画用明度控制的画面,很有一点微妙感,或者说,有一点深意。
王兴伟:好。
陈丹青考央美油画研究生班的准考证,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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