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大家张伯驹:烟云过眼,所获已多

收藏大家张伯驹:烟云过眼,所获已多

晋代陆机 《平复帖》


1956年,故宫博物院收到了一份神秘大礼。


那是八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其中包括:晋代陆机的《平复帖》、宋代范仲淹的《道服赞》、杜牧的《张好好诗》、黄庭坚的草书等八件国宝级作品。


但凡拥有一件,也能保几代人吃喝不愁,可捐赠人分文不取,全部无偿捐赠,只淡然的留下一句:


予之烟云过眼,所获已多。故予所收蓄,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则是予所愿也!今还珠于民,乃终吾夙愿。


杜牧《行书张好好诗卷》


他就是张伯驹,一个据说几乎撑起故宫顶级书画半壁江山的人。


文物鉴定家启功说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民间收藏第一人。


他几乎颠覆了收藏家的概念,收而不藏,凡收必捐。


对收藏家来说,送出一件藏品就要忍受“割肉”般的痛苦,可他却捐的洒脱、捐的愉快,捐的如偿夙愿。


数百件珍贵字画,最后只是心甘情愿地换回一张奖状:


 
时任文化部长的茅盾,为张伯驹、潘素夫妇颁发的褒奖状  

 
1982年初 北京莫斯科餐厅,黄永玉邂逅了垂暮之年的张伯驹。


他在《大家张伯驹先生印象》,记述了当时的场景:


 某日余偕妻儿赴西郊莫斯科餐厅小作牙祭,忽见伯驹先生蹒跚而来,孤寂索寞,坐于小偏桌旁。


餐至,红菜汤一盆,面包四片,果酱小碟,黄油二小块。


先生缓慢从容品味。


红菜汤毕,小心自口袋取出小毛巾一方,将抹上果酱及黄油之四片面包细心裹就,提小包自人丛缓缓隐去……老人手中之面包即为其夫人(潘素)带回者。


很难想象,这就是民国四公子之一,曾用四万块大洋入手《平复帖》,二百余两黄金购得《游春图》,并在新中国成立后,将几乎全部国宝捐献的张伯驹先生。


黄永玉评说:富不骄,贫能安,临危不惧,见辱不惊。





张伯驹先生有一首诗写道:


公子齐名海上闻,辽东红豆两将军。
中州更有双词客,粉墨登场号二云。


“两将军”指张学良、溥侗(世袭递降为振国将军)。


“双词客”指袁克文、张伯驹,袁克文号寒云,张伯驹号冻云楼主,都喜欢京剧,所以是“粉墨登场号二云”。


这就是所谓的民国四公子。


从“第一败家公子”,到收藏界的一股清流;从出身豪富,到散尽家财卖房挨饿;从风流纨绔的才子,到一生一世只爱一人。


他的一生,都是传奇。


四公子,右一为张伯驹


01
弃官而去
成就赤子丹心护宝人





张伯驹,1898年3月生于河南。


出身官宦家庭,父亲张镇芳是清末进士,历任天津道、长芦盐运使、湖南提法使、署理直隶总督,张伯驹算得上标准的富二代。


他7岁入私塾,9岁能写诗,自幼就享有“神童”之誉。


年轻时在英国人开办的学校读书,接受新学教育,后又跟随父亲来到北平。


曾有人描写过张伯驹,本人面容白皙,身材修长,一袭长衫,晏然自若。


用“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来形容最合适不过。





虽说在军队一直顺风顺水,但他本人无法忍受官场的种种陋习,又因本就喜爱琴棋书画、京戏等传统文艺,于是不顾亲人的反对弃官而去。


从此过上了看戏唱曲、写诗作画的“纨绔”生活。


后来,父亲怕他玩物丧志,便安排他到“中国四大银行”之一的盐业银行去上班。


正是这段经历,开启了张伯驹的收藏爱好,也练就了他的火眼金睛。


用他女儿的原话就是:父亲一辈子没有打眼的时候。


张伯驹作品


那时因为清政府腐败无能,不少宫内的书画珍品流入民间,被迫抵押在银行。


张伯驹经常接触这些书画,也慢慢对鉴赏名画墨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1927年,张伯驹在一次去盐业银行的路上,一时兴起拐进了琉璃厂的古玩字画店。


他一眼就相中了一件写着“丛碧山房”的书法,仔细一看竟是康熙皇帝的御笔,没有丝毫犹豫,便用1000块大洋将这件作品收入囊中。


回到家后越看越爱,干脆将自家宅院命名为“丛碧山房”,后来,还把自己的号也改成了“丛碧”。


这便是他收藏生涯的开始。这一年,张伯驹刚满 30 岁。



张伯驹在从碧山房寓所内


02
一生一世一双人
张伯驹与潘素的旷世情缘


谈张伯驹,总免不了谈起他的爱情。


谈起他的爱情,就绕不开那个给了他无限安慰与力量,支持他倾家荡产搞收藏,最后与他一同出现在褒奖状上的女人——潘素。


潘素曾是苏州名门千金,是前清状元宰相潘世恩的后代,然而13岁那年母亲病逝,继母王氏以其擅长琵琶为借口,将她卖到了青楼。


张伯驹与夫人潘素


一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就这样陷入绝境,成为了风月场上的”潘妃“,十里洋场的求生之路,几乎要摧毁这个原本兰心蕙质的女人。


直到峰回路转遇见了张伯驹,潘素的生活轨迹才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这一年,张伯驹37岁,潘素20岁。


潘素与张伯驹的相遇


只可惜当时潘素已与臧卓定下婚约,臧卓一听说张伯驹动了心,一气之下将潘素软禁起来,不许露面。


潘素无奈也只能整日以泪洗面,张伯驹更是心急如焚。



好在张伯驹四处找关系,在好友孙曜东的帮助下买通了臧卓的卫兵,趁夜色偷偷救走了潘素,和她一起私奔离开了上海。


不久,两人便在潘素的家乡苏州举行了婚礼,虎丘山、拙政园、狮子林都留下了属于他们幸福的身影。





婚后,张伯驹发现了潘素的绘画天分,不仅大加赞赏,更是尽全力栽培,不惜花重金请名师来教:


朱德甫教她画花卉、夏仁虎教她古文,后来又有名家汪孟舒教她画山水......


潘素自小接受书画教育,带着书香门第的遗传基因,有了名师更是锦上添花。


她潜心观摩张伯驹收藏的书画真迹,与张伯驹走遍祖国名山胜水,最后成长为我国著名的青绿山水画家。



潘素作品


最好的爱情,是能够唤起彼此最好的一面,变成更好的自己,潘素和张伯驹的相遇就是如此。


他们是志同道合的神仙眷侣,常常一人作画,一人题字,相守48载,粗茶淡饭也能举案齐眉。


他们更是患难与共的夫妻,张伯驹被绑架时,是她变卖首饰,日夜奔波,只为保住丈夫的字画。


1975年,年近80岁的张伯驹为妻子潘素写下了那首《鹊桥仙》:


不求蛛巧,长安鸠拙,何羡神仙同度......从未解,秦朝楚暮,一生成全,换来一生懂得与珍惜





03
宁愿饿死不卖字画
散尽家财只为国宝


四万大洋买来《平复帖》,卖掉北京老宅购《游春图》,上海遭遇绑架,宁愿饿死也不卖字画……


在书画中,他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寄托:


每于明窗净几,展卷自怡。退藏天地之大于咫尺之间,应接人物之盛于晷刻之内。陶熔气质,洗涤心胸,是烟云已与我相合矣。





收集书画的道路注定坎坷,关于张伯驹的每一个收藏故事,都算得上跌宕起伏。


好端端一个吃喝不愁的公子哥,楞是为了文物变成了生活拮据,要靠朋友接济的人。


1924年10月,末代皇帝溥仪被驱逐出宫,大量故宫珍宝被携至长春。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长春的伪满皇宫被洗劫一空,不少书画珍宝便流落于东北民间,其中就有《游春图》这一稀世画作。



游春图


《游春图》是隋代著名画家展子虔的传世之作,亦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卷轴山水画。


该画用青绿着色法描绘了贵族春游的情景,脱离了以山水为人物画背景的地位,独立成幅,反映了早期独立山水画的面貌。


在世界上可与梵高的《鸢尾花》、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相媲美,也是中国绘画史上占据着极其重要地位的珍宝。




游春图局部


1946年初,故宫失散的书画开始在东北市场上出现,那些古董商人听到风声,便纷纷赶赴东北。


不久后,《游春图》被北平琉璃厂古玩店老板穆蟠忱从长春买回,想着高价转卖给洋人。


当时张伯驹听到消息后心急如焚,唯恐国宝被售出国外,立马托人告知自己想收购《游春图》。


谁知道对方狮子大开口,张嘴就是800两黄金。




《道服赞卷》范仲淹


那时张伯驹刚用高价收购了范仲淹的《道服赞卷》,早就囊中羞涩。


为了不让画作流往海外,只好走遍各种古玩铺子,到处传话《游春图》属于国宝,千万不能出境。


迫于舆论压力,对方只好把价格压到了200两黄金。


可200两黄金对当时的张伯驹来说,依然是比巨款。


苦闷了好些天,张伯驹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卖掉自己居住多年的弓弦胡同旧宅,一块13亩的院落。


要知道那处宅院原为李莲英私邸,也是张伯驹最有价值的家产,可张伯驹却因为急着买画,用35两黄金的价格贱卖。





谁知贱卖宅邸筹到的200两金条,在交验时还出了差错:因为不是港条,成色太差,满打满算才刚到130。


张伯驹百口难辨,不管是被讹还是被掉了包,他再也拿不出一分钱了。


眼看到手的《游春图》失之交臂,张伯驹的夫人潘素只好卖掉自己所有的陪嫁首饰,凑出了40两黄金。


几番折腾还是不够,但张伯驹答应尽快想办法补齐余款,古董商人才终于同意他带走《游春图》。


张伯驹与妻子


得到《游春图》后的张伯驹,一直沉浸在千方百计保下珍宝的喜悦里,还自号“游春主人”,并将自己的新住处承泽园改名为“展春园”。


后来他又将承泽园卖给了北京大学,在卖掉承泽园的那天晚上,他找朋友一起赏荷花。


他说,这园子我也是从别人手中买来的,大家都是天地间过客,再好的东西,过手一下而已,现在能做的,也就是再多玩一个晚上。


《游春图》只是他众多收藏之一,艰难的“护宝行动”更不止贱卖豪宅这一件,但谁又能想到,这大半生折腾来的宝贝,竟然会被张伯驹会义无反顾地捐出去?


一件件、一幅幅,前前后后多达118件。


南宋杨婕妤《百花图》


《百花图卷》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件女性画家南宋杨婕妤的作品,现为吉林省博物院的镇院之宝。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张伯驹先生捐赠给吉林省博物馆。



北宋黄庭坚《诸上座帖卷》


此帖为黄庭坚晚年之作,书法兼备二体,相互映衬,尤为罕见,是一件十分宝贵的佳作。


清末流出宫外,为张伯驹先生所购,而后捐献给国家,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唐代李白唯一存世墨迹《上阳台帖》


《上阳台帖》为李白书自咏四言诗,是李白唯一传世的书法真迹,亦是国家一级文物中的“国宝”,被称为“一级甲”。


清末流出宫外,后民国时被张伯驹购得,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明朝唐伯虎《王蜀宫妓图》  

 
《王蜀宫妓图》是明代画家唐寅创作的一幅绢本设色画。


1956年,张伯驹和夫人潘素无偿捐献国家,该画后由国家文物局拨交故宫博物院收藏。





张伯驹保护下来的顶级书画,不胜枚举,随便留下一幅就够他的子孙后代几辈子吃喝不愁,可是最后,他连他最喜欢的一幅《百花图》都捐献出去了。


如果说开始只是一种兴趣爱好,那么后来便是为了大义、为了家国情怀、为了祖国的尊严,正如同他自己所说:


予生逢离乱,恨少读书,三十以后嗜书画成癖,见名迹巨制虽节用举债犹事收蓄,人或有訾笑焉,不悔。


1982年2月25日,在医院昏迷几日的张伯驹突然醒来,对前来探望的《文物天地》主编王禹时说:你帮我记录一下。


遂口占《鹧鸪天·病居医院至诞辰感赋》词一首:


以将干支指斗寅,回头应自省自身。
莫辜出处人民意,可负生教父母恩。 
儒释道,任天真,聪明正直即为神。
长希一往升平世,物我同春共万旬。 


《公羊传》称,人类社会沿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循环转化。


张伯驹出身豪富之家,自有贵公子的诸般毛病,家世人品也不是毫无瑕疵,中年后更是屡遇挫折,半生丧乱。


但他能将毕生所藏(118幅)捐给故宫,其中陆机的《平复帖》、李白的《上阳台帖》、展子虔的《游春图》、杜牧《张好好诗》、黄庭坚《诸上座帖》、宋徽宗《雪江归棹图》等,都是中国艺术史上国宝级的文物,只此一项,足以彪炳史册。


人的一生,有性有命,能有本性一点灵明闪耀,普照大千,不管命数如何,即可谓一个大写的人了。


晚年张伯驹与他的小猫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美术观察”(ID:pyyjb123)。大作社经授权转载,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大作社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