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羽(1903-1988)
2023年元旦,是艺术家吴大羽去世35周年纪念日。他于1988年1月1日上午11时30分,因患肺源性心脏病在上海家中去世。当年1月12日,在吴大羽治丧委员会主持下,上海文艺界和吴大羽的学生、亲属几十人在龙华殡仪馆举行了吴大羽教授追悼会。追悼会悼词先由吴大羽的学生丁天缺、芮光庭分别提供了草稿,后由上海美协负责人沈柔坚主持修订。悼词称吴大羽是“杰出油画家、艺术教育家、中国现代绘画的奠基人之一”“吴大羽先生与我们永别了,吴先生的崇高人品和杰出的艺术,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并将永发其光辉。大羽先生的精神不死!”
今天看来,这份悼词是一份珍贵的艺术文献。在悼词中还有一段话值得标记,“浙江美术学院在*的十三大的英明方针指导下,鉴于解放初,吴大羽教授在杭州国立艺专时期,由于‘左’的干扰,致使吴大羽教授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而多年来又未能为吴大羽教授正式落实政策,不胜歉咎,惊悉大羽教授病逝消息,浙江美术学院的代表多人来沪奔丧,诚致哀思,公告平反,以慰大羽教授于泉下。”
2023年元旦,吴大羽艺术文献中心展厅内,移栽自上海吴大羽故居的无花果树刚刚结出新果
吴大羽有一首写于1950年代的诗,最后两句是“时间的积累就是我的见证,我本身是对历史的见证。”(吴大羽手稿257页)“时间”这一词汇在吴大羽遗留下来的手稿里被反复提及,如“时间无语,历史见情”,如“时间生命、时间尊严、时间喜悦、时间真理”“时间比金石更坚更硬”“时间长为空间留影,空间又惯替时间写照”。时间在吴大羽的思想里,就是真理。就像他曾经用过的名字“吴待”,一个“待”字映照了他一生对于时间的态度和时间的纠缠。在时间面前,他就像一个预言家和通灵者。
他还有一首自喻“金刚”的诗,喻义着他和时间、空间的关系:
影子想骗过形体,
时间在嘲笑空间。
我没声又没踪影,
出入光明到黑暗。
——吴大羽手稿2900页
吴大羽不仅研究金刚经,也对相对论和宇宙浩渺、宏微须芥有独特的认知。“飞羽掠天过影在,蓓蕊待发晴明枝”(吴大羽手稿576页),他自比飞羽,相信未来的晴明世界,他称之为“第一百零一个世界”。
2023年迎来了吴大羽诞辰120周年,两个甲子过去了。我作为吴大羽艺术文献中心的理事长,梳理一下有关吴大羽的时间轴线。
1903年12月5日。
阴历十月十七日。
1917年,15岁。
1920年,17岁。
吴待进入上海申报馆,担任美术编辑。《申报》是当时上海的第一大报,汇集了各种文化精英。年纪轻轻的吴待是早慧的才子,他的办公桌对面坐着著名学者沈恩孚,与朱应鹏等名家合作漫画。当以《申报》为核心的晨光美术会成立的时候,吴待自然是这一以漫画家为主体的美术团体的成员。经统计,吴大羽在《申报》和其它报刊上发表的漫画有100多幅,内容包括时事政治、伦理道德、艺术表达、生活小品等。这一经历不仅使吴待成为中国第一代漫画家群体中的一员,而且漫画家的职业使他的思想日渐丰富,他的个性也开始形成,“狷介孤冷、交游甚少”“他的作画不喜合群、往往单独写生,不使人知。画得不称心时,就用刀刮破画面,也是他的懒性”(朱应鹏语)。
经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他开始不满足于在上海文艺界的生活,开始筹划留学法国。
吴大羽,《干事应有的精神》,载《申报》1921年3月20日,署名“吴待”
1923年,20岁。
《赴法留学美术之吴待君》,《时代图画周刊》1923年9月24日
1924年,21岁。
吴大羽致林风眠书,1947年
1927年,24岁。
1927年9月,吴大羽结束旅法留学,取道莫斯科坐火车回国,随后在北京停留了一个月。10月10日,与林风眠、王代之、李朴园等人到沪,赴任上海新华艺专教授。11月30日,上海《申报》本埠增刊艺术界栏目头条发表了李朴园的文章《艺术教育的一封信》,这封信的内容来自吴大羽。吴大羽在写给李朴园的私信里写道:“第一就是,充满着自由独立的空气;个人要尽忠个人的感觉,个人要画个人的画;心中不要存着一个师生观念;我更从中提拔他们的天机,鼓励他们的勇气,慰藉他们的失望,激励他们的向前;我将来,打算在课堂上亦用向导式的教法,务使学生的个性,得到充发展的可能。”今天这封信已经可以公开查询,李朴园在介绍这封信写的编者按写道:“接到短信,大家才放了心。深知吴大羽不仅是个个性极端发展的艺术家,并且又成了一个很能牺牲自己、以扶育别人的个性的艺术教育家”。
李朴园《关于艺术教育的一封信》,《申报》本埠增刊1927年11月30日
吴大羽,《风景》,布面油彩,尺幅不详,1927年(原作已佚)
1928年,25岁。
就任国立艺术院西画系主任教授。
1928年4月,中国现代艺术的奠基人蔡元培继创办北平美术专科学校,并在委任林风眠担任该校校长失败后,深感需要另起炉灶,建设一个全新的艺术教育基地,于是择地杭州,创办了国立艺术院。可以说,这是当时中国以国立名义创办的最高规格的艺术高等学府。在蔡元培的人才库里,林风眠是校长的不二人选,他的女婿林文铮是艺术史专家,精通法文,有很强的组织能力,是教务长的合适人选。剩下的几大教授,李金发担任雕塑系主任教授、刘既漂担任图案系主任教授,吴大羽担任西画系主任教授。通过吴大羽介绍了来自上海新华艺专的国画系主任教授潘天寿。这确实是一群朝气蓬勃的艺术人才群体,校长林风眠28岁,吴大羽不满25岁。建院之初,国立艺术院职员19人,教授8人。以“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为宗旨,春季招收新生80余人,学制5年,正式上课时仅56人。
林风眠、林文铮、吴大羽合影
1929年,26岁。
中国色彩派之代表者。
吴大羽在1949年以前的作品,除了在民国报刊上留下了一些影像,原作几乎都不在了。1927年10月12日《申报》本埠增刊艺术界栏目头条报道《留法画家吴待君回沪》一文,“新华艺术大学已聘吴君为绘画教授,吴君近日历访在沪同人,并拟稍事休息,即到校任事。吴君之作品已由法直寄上海,尚未到埠,俟寄到后,沪艺术界同人,拟为之举行展览会云”。这篇报道所说的吴大羽从法国带回来的作品,目前尚无进一步的文献佐证。
《留法画家吴待君回沪》,《申报》本埠增刊1927年10月12日
吴大羽,《窗前裸妇(人体)》,布面油彩,约3米高×2米宽,1928年(原作已佚)
吴大羽,《渔船》,布面油彩,尺幅不详,约1929年(原作已佚)
吴大羽,《自画像》,布面油彩,尺幅不详,1929年(原作已佚)
在中国现代艺术界还是以传统山水画、人物画以及月份牌绘画占主体的时代,吴大羽的油画是一股新风。如何评价他的艺术,1929年春林文铮撰文《色彩派吴大羽氏》,对吴大羽做了评价:“据我个人的观察,真可以称为中国色彩派之代表者,当首推吴大羽氏无疑。我相信凡是看过吴先生的作品的鉴赏家,都要受其色调之强烈的吸引而为之倾倒;就是和他对垒的画家虽不免隐含妒忌,亦不禁私下钦佩不已。颜色一摊在它的画板上就好像音乐家的乐谱变化无穷!西方艺人所谓‘使色彩吟哦’,吴先生已臻此神妙之境。”该文后以“顾之”的笔名发表在《阿波罗》半月刊第八期。
1930年至1937年。
国立杭州艺专的旗帜。
吴大羽于1929年、1930年接连迎来女儿吴崇力、儿子寿崇宁的出生。“力”与“宁”是吴大羽的艺术主张,也应用到儿女的名字上。他深爱自己的夫人,特意让儿子跟母亲姓。1930年国立艺术院易名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简称国立杭州艺专,学制改为6年(预科3年、正科3年)。国立杭州艺专的艺术运动社、艺术刊物《阿波罗》《亚当娜》的学术活动频繁。吴大羽继续不停地推出新作,1931年的《民族之光》、1932年的《女孩坐像》、1934年的大幅作品《汲水》(又名《井》)据说有5米高、4米宽。1935年作大幅油画《凯旋图》(又名《岳飞》)、1936年作《孙中山演讲图》、1937年作《国土不容侵犯》(又名《血手》)。一批一批有才华的学生走进杭州艺专,他们冲着现代艺术而来,绘画系主任吴大羽的才华和教学影响了他们,胡一川、沈福文、胡善馀、祝大年、董希文、王式廓、丁天缺、朱德群、闵希文、涂克、罗工柳、赵无极、吴冠中等走进国立杭州艺专,列身于林风眠和吴大羽门墙。据吴冠中记述:“林风眠是校长,须掌舵,忙于校务,直接授课不多,西画教授主要有蔡威廉、方干民、李超士、法国画家克罗多等,而威望最高的则是吴大羽,他是杭州艺专的旗帜。杭州艺专则是介绍西方现代艺术的旗帜,在现代中国美术史上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功绩。吴大羽威望的建立基于两方面,一是他作品中强烈的个性及色彩之绚丽,二是他讲课的魅力。”(吴冠中《吴大羽——被遗忘被发现的星》,1996年)
吴大羽,《夫人寿懿琳像》,纸本水墨,12.5×10.5cm,约1930年
吴大羽,《民族之光》,布面油彩,尺幅不详,1931年(原作已佚)
吴大羽,《夏(构图)》,布面油彩,尺幅不详,约1934年(原作已佚)
1930年代,在杭州国立艺专任教时期的吴大羽
1935年,国立杭州艺专部分教师及友人于白龙潭郊游留影(邱玺摄影)。前排蹲坐者左起:林风眠夫妇、女儿蒂娜、潘天寿、吴大羽、蔡威廉、林文铮;中排左起:刘开渠、李朴园;后排站立者左起一、二、四、 六分别为:郁达夫、侯慕彝、杜劳、方干民
1937年至1940年。
战乱的漂泊和诗人的诞生。
1941年,38岁。
势象之美的提出。
吴大羽避居上海,国立艺专师生到达重庆。以吴冠中、朱德群、赵无极、闵希文为主的在校学生一遍遍向校长吕凤子要求,希望吴大羽到重庆任教,吕凤子也想办法筹款促成,但最终没能实现。在1940年至1942年间,吴大羽和学生们在战时环境下,鸿雁传书,就吴冠中、朱德群等嗷嗷待哺、一心求艺的学生们的“提不住的问话”,做了“遥鞭课于万里”的书信授课,极大地启发、影响了他的学生们,留下了一批珍贵的艺术教育文献。最为价值的是1941年4月“势象之美”的提出:“……示露到人眼目的,只能限于隐晦的势象。这势象之美,冰清月洁,含着不具形质之重感,比诸建筑的体势而抽象之,又像乐曲传影到眼前,荡漾着无音响的韵致,类乎舞蹈美的留其姿动于静止,似佳句而不与其文字,也具有各种艺术门面的仿佛……”,势象之美不同于以往东西方关于具象、意象、抽象等的论述,它从中国文化的精髓“势”的角度,结合世界艺术的发展趋势和艺术本体的规律,发现了势象美学的价值。势象美学是吴大羽一个重要的发现和成果,并在以后的艺术创作和思想淬炼中不断升华。
吴大羽手稿1199页“视感图谱”
1942年到1947年。
隐居上海。
抗战几年,在重庆的国立艺专校长之位从吕凤子、陈之佛到潘天寿,吴大羽最终放弃了去重庆的想法。他和夫人、子女居住在百花巷,“坚守孤深,徒效陶公之隐”。他经历了四十岁的不惑之龄,重新开始了对古今中外文化典籍的阅读和思考。从老庄孔释、希腊诸子到现代科学,他深厚的国学修养和旅欧求学经历,他在国立杭州艺专十年的教授和抗战初期的动荡漂泊,他的思辨能力,让他进入了思想家、哲学家的领地。尤其在“手把陶卷”、阅读陶渊明的过程里,他重新认识了1500年前晋宋之际的隔代知音陶渊明。在吴大羽看来,陶渊明不是隐士、不是田园诗人,而是一位千古猛士。他是“战胜了出世者的道,而独行其道的一种人”“从真理上看,他仍无愧为积极的好汉”“而渊明的长处,就是在他胸中横着一股不平之气,他不用百年尺度量人生,不求亘在百年中,也不管身后名不名,他不但不爱慕富贵,连亮节高名达道不达道都不在意,他就是他,他是用过大力来完成自己面目的人” “这自肃身心于力耕的一种态度,虽则常常是文化危难时期的渡筏,虽则是人族延续的命脉,却并不是人人可以做得到的”。
吴大羽给学生吴冠中等人写了一封或许没有发出去的信《从陶渊明说到画家——答人书》,提出陶渊明虽然不是画家,但值得画家取法。他进而提出“创造为上,不限于绘画。诚知新的不一定是好的,但它总是生的活的。生命跃入无限中飞扬,如不息的水流,如火之升空,如时季之相接替,由亚当传递到我辈,为悲为欣,为泪为笑,为吐梗之快怿,或为心创之酸味,总之没可已止,止则死。死是绘画之敌,是一切艺术之敌,是人类文化之敌,是生命之敌”“画人何必通才硕彦,要他是真实汉子,要他是前进不息的彻底见人之一”。
1947年,44岁。
重返国立艺专。
1949年,46岁。
拒去台湾。
1949年是风云转换的一年。吴大羽和夫人迎来了人生巨大的考验。随着国共两党命运大决战的起伏,中国人民解放军通过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平津战役的胜利,已经取得压倒式的胜利。1949年新年以来,吴大羽的岳父寿拜庚一直做离开大陆到台湾的准备。彼时寿拜庚是上海台湾银行的襄理,属于国民党阵营。寿拜庚早年留日学习商科,与国民党里的绍兴同乡尤其是权势人物陈仪(字公侠)、严家淦(字静波)等人的关系密切。寿拜庚夫妇劝说吴大羽夫妇与他们同行,并允诺用万金遗产相赠。
吴大羽夫妇拒绝了这一要求。1949年5月上海解放前夕,寿拜庚夫妇乘船从海道离开上海赴台。或许是因为家庭不睦,他们只是留下了百花巷的住宅给吴大羽夫妇使用,并没有留下现金财产。多年后,吴大羽这样描写了夫人寿懿琳对去台的态度:
1950年,47岁。
被国立艺专解聘。
1949年,吴大羽在国立艺专的工作证
《请示下学年度教员人事问题由》,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秘书科,杭艺字第384号档案,1950年6月24日。
1951年,48岁。
人生低谷。
1952年,49岁。
生活转机。
正在吴大羽一家陷入困顿、绝望的时候,他们的人生得到改善。1952年4月,赖少其出任华东局文委委员、华东文联秘书长、上海文联副主席。赖少其对吴大羽尊重有加,以组织的名义主动联系了吴大羽,对吴大羽的生活提供了补助。尤其是女儿吴崇力、儿子寿崇宁获聘担任中学教师,这使吴大羽一家从此获得了稳定的收入。赖少其为代表的上海文化系统是吴大羽危难时期的贵人。这一年,他还被邀参加了上海人艺座谈会。有一种说法,说吴大羽自解放初期靠画连环画为生,这是不合实情的。事实是吴大羽的学生芮光庭在上海一家出版社工作,他为了照顾老师,邀请吴大羽为连环画《万能的手》《石头孩子》画了图稿,并支付了稿费,但仅此两书。吴大羽一家的经济问题还是靠组织为子女提供了工作机会,才得以根本解决。
赖少其致吴大羽信,1953年
1956年,53岁。
第一百零一个世界。
从1951年至1956年,吴大羽在上海家中,居家作画写文,度过他的五十而知天命之年。他的画开始向半抽象抽象转变,标志性的题材是画花,其实是画“缤纷”。他说“在我看来那花是一种缤纷。你可以把它看做是天心的仁慧,永惬人怀。英雄碧血,藉此增辉,圣母慈仪,非此无年,锦绣山河,国魂在依,素心芬芳,高士德贞,春滋生发,秋依其始。而一经图写于画面,那花也融化于人灵活力之中,上天下地,飞翻须芥,永予有心人以咏瞩之缘,昧者不察,识者自来”。(吴大羽手稿676页)
同时他还进行随笔和诗词的写作。他写了几篇深度思考的札记,如《木石记》《黑夜打猫记》《打虎记》《斗牛场外记》,还有长篇随笔《多话·1949-1956》。这一年,他在随笔中几次提出了“第一百零一个世界”。他说:“自由这件事,不只在替自己打算,爱这件事,长在尔我计较之外,平等这件事,何尝只表明白饭与猪肉之间的差距,假如容许自己调度自然给予的资分,一个画画的人应该各就一己的岁月蹉跎,总结其所寡陋,立在洁白的幅面面前,我要勾划第一百零一个世界的意图,作为它在美学名义上共同理会到的耕作誓愿。”
《多话·1949-1956》这篇文章18000多字,吴大羽系统阐述了几年来他对中国文艺界现状的观察,对当时的文艺政策和艺术创作方向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同时也完整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他决心做一名追求独立自由的艺术家。在这篇文章的结尾,他写道: “我终于不能忍耐地把这经过写出来的缘故,是我觉得不能让‘美’在人世间受到屈折,因为我心中有着这样的一种爱景,我们所有的人大家免不了该有这样的‘美’的爱景……”
我不晓得哪一条是正路,
我也不晓得哪一条是左道。
我有我的心在,
心要自由。
你给我的心愿上的自由,
就是正道,
否则就是左道。
——吴大羽手稿685页
吴大羽的艺术流、科学流、道德流图示
1960年至1965年。
“形式主义祖师爷”、
“新派画的祖师爷”的称谓。
吴大羽,《红花》,布面油彩,61×81cm,1956年(中国美术馆藏)
吴大羽在言论上,也是鼓励创新,他在家中接待学生谈话,大力介绍法国印象派。他在家中进行的抽象绘画实验,有时会对几个亲密的学生公开。吴大羽对抽象绘画的推崇,无疑也使他成为抽象绘画的代言人。
1963年6月18日,上海《思想动向》第6期摘登了吴大羽的几段话。他说:
“艺术不等于政治,艺术有自己的道路。
“政治的画和欣赏的画是否一样?我以为塞尚的苹果和达维特的拿破仑加冠这两幅画都是有内容的,所以两幅画的中心问题是艺术问题。
“我们社会主义艺术也应该向抽象派艺术学习,肯定应该学。
“抽象派艺术是现代艺术革命的一点,它与中国字有很多地方相同,有很大的关系,学习抽象派艺术对社会主义艺术肯定有利。
“不要把抽象派艺术当作老鼠一样怕。
“现在的画有两种,一种是政治画,一种是艺术画。政治画是先服从政治,再表现艺术。我的画不是这方面的。
“艺术家必须通过画家的手法来表现,艺术家又是通过感觉来画画的,现在的艺术家是感觉快、哲学慢。
“对毕加索,我们应该学习他,我们应该包括毕加索,但毕加索不能包括我们。抽象派艺术是可以吸收的,我们也应该包括抽象派,但抽象派里不能包括我们。”
1964年上半年,吴大羽参加上海美专油画系小组会议,进一步倡导创新,他说:
“现在是原子时代了,西欧都在进步,我们的艺术也要赶上去。”
他为上海美专油画训练班讲课。他说:
“一个人只是自然界一小生物,但他能发挥自己的能力,即每个人的意图。
“画要像一把刀。
“我们作画要有伸缩性,若在一个范围内死抠,这就是敷衍自己,勉强自己。”
1965年8月,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成立,吴大羽任专业画家,这是他最后的工作单位。
1966年至1971年。
特殊年代。
1966年5月以后,吴大羽遭遇不公正待遇和批判。其所居住的延安中路百花巷的里弄群众进入家中,进行“破四旧”,撕毁了家中两书橱书籍杂志,打碎唱片五六十张。
7月1日,吴大羽在学习会上发言:“艺术有技术部分,如舞蹈离不开手和脚,画离不开技术”“印象派是新的,是西欧画家马蒂斯等人,在闹革命,而我认为这是新的,所以我钻进技术里去了”,这自然遭到了批判。
从1967年开始,吴大羽的生活也遭到冲击。家中房屋的一层被上海房屋管理机构接管,安排另外两户人家进驻使用。吴家四口人只能住在二层和三层的小阁楼上。至1971年初,吴家住房的二层又被安排住进一户人家,并一直延续到1980年才搬走。吴大羽一家的居住空间一再压缩,他的写作和作画主要在位于三层的一个约十平米的小阁楼内。
1968年开始,上海油雕室吴大羽、张充仁等进一步受到冲击。吴大羽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狗地主”“反动学贩”等,加以批判。最为具有文献价值是上海油雕室革委会材料组摘录整理了《吴大羽部分黑诗黑话》,油印下发了一本15页的批判材料集。
1973年,70岁。
艺术的根本在于道义。
1971年“九一三事件”以后,文艺界的形势有所改观。1972年3月,赵无极回国探亲。这是他去法24年后首次回国,两次来看望吴大羽,送来《毕加索画集》等书籍。10月,上海油画雕塑室与上海中国画院合并,成立上海画院。吕蒙为院长,吴大羽、唐云、王个簃为副院长。
1973年秋,学生曹增明看望吴大羽。据曹增明记载,“我看他面容衰老多了,但一谈起话来,却又目光如电,还是那么敏感而有精神。提到‘道义’两字,还是那么果决,声色凛然。他用手背拍了一下我的胸口,说:‘艺术的根本还在于道义’。”
吴大羽,《公园的早晨》,布面油彩,75×70cm,1973年(上海油画雕塑院藏)
1978年,75岁。
《滂沱》的故事。
1976年,随着“四人帮”的倒台,中国文艺界迎来了春天。1978年12月,吴大羽的抽象油画《滂沱》参加“华东六省一市建国三十周年美展”。在具象和写实艺术占主流的当时,《滂沱》引来很多观众的好奇。当时中国美术家协会机关刊物《美术》杂志的编辑对此画留下深刻印象,并在之后通过上海美术家协会向吴大羽约稿拟发表《滂沱》。
1979年2月,吴大羽两幅抽象作品参加上海迎春画展。他的学生芮光庭给吴大羽写信,称老师的作品已经冲破了形的束缚。
吴大羽的创作进入了新阶段,新作喷薄而出。《花之舞》系列、《滂沱》系列、《谱韵》系列都在视觉领域突破禁区,这是中国艺术从没有过的新派画,在当时的各种展览上给观众以震撼。
1981年11月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编印的《美术丛刊》(16期)发表了吴大羽的油画《滂沱》,12月,中国美协的核心刊物《美术》杂志第12期发表了油画《滂沱》。有趣的是,当时《美术》杂志将《滂沱》画面印倒了,并致信道歉,吴大羽对在场的朱膺和沈柔坚说:“倒印也很好,从月球看地球不就是颠倒的吗?”
吴大羽,《花之舞》,布面油彩,58.5×80cm,约1978年
1980年,77岁。
为什么必须签名!
画家吴大羽从不在作品上签名,这在当时成为迷案。
一次,在回答学生朱膺提问“为什么你的画上,从不签名”时,吴大羽说:“为什么必须签名!我认为重要的是让画自身去表达。见画就是我,签名就成了多余了”“画是心灵感应的自然流露,感受的瞬间迸发,自由自在,任何人也无法去再现,连自己也不行。我是画了就算,从不计其命运。”
1984年,81岁。
《色草》获奖。
吴大羽获得的第六届全国美展荣誉奖章
1985年,82岁。
余亦存馀梦,飞光嚼采韵。
5月,吴大羽获聘为中国美术家协会第四届理事会顾问。这是吴大羽在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在这个全国美术组织中占有名位。
秋,吴大羽患白内障,视力下降严重,不得不放下画笔。曾准备进行白内障手术,但最终没有进行。
他作诗《无题》:
1987年,84岁。
创造发明才是人生的自由。
1988年,85岁。
我是不死的。
1月1日,吴大羽因肺源性心脏病,病逝于上海家中。
上海美协成立了以林风眠为主任,沈柔坚、杨振龙为副主任的治丧委员会。
吴大羽先生讣告及治丧委员会名单
吴大羽留下丰厚的文化遗产。
他留下了数量众多的艺术作品。已发现存世油画作品150余幅,以及蜡彩、水彩、色粉、彩墨、水墨、钢笔画、铅笔画、漫画、书法等作品共2500多幅,遗留有6000页手稿,包括1000余首诗词,还有随笔、书信、文论等,经整理达90多万字。
吴大羽说:“我是不死的。”他的儿女都牢记着他的话。
2023年,120岁。
吴大羽120岁了。他是一颗被遗忘、被发现的星(吴冠中语)。他去世多年后,艺术市场闻风而动,社会对吴大羽有了一定的认知。如今他遗留的艺术作品,已经被完整出版在《吴大羽作品集》(人民美术出版社)、《吴大羽纸上作品集》(商务印书馆)、《飞羽掠天——吴大羽作品集》(商务印书馆)等三本画册中,一部分书信和诗词也得以发布,更完整的《吴大羽文集》还有待出版。
吴大羽
《自落低微》
26×5cm
1950年
就时间性而言,吴大羽不仅是二十世纪早期的现代艺术家,也是一位与时俱进的当代艺术家。由于历史的原因,他的艺术创作高峰实际上出现在八十多岁的晚年,也就是1980年前后,这在中国乃至世界当代艺术史上都是少有的现象。由于各种原因,中国当代艺术史也缺少对吴大羽的认识和研究。但无论如何,随着时间的推移,“把他摆回他应得的地位”(赵无极1996年访谈)是这些年来的一种趋势,吴大羽的艺术价值和人格力量越来越惠及后人也是一种趋势。
吴大羽曾说:“我还要活下去,一年两年百年,都是我怀存的愿望。我停留在这一点上,是说,为流连太阳来我头顶,照顾我又给我以热量。你不必问我有多少斤量,或长短的价值,连同我衷藏多少思量,我的生命就存在你两眼发亮的晨光,也许是你还看它不到的地方。万一不幸,我来不及说完我要说的话语,将会留给历史去衡量。”(吴大羽手稿1600页)
——这是一个永无完结的预言。
李大钧
2023年1月1日
图片:吴大羽艺术文献中心 编辑:李雨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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