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耘春
萧耘春,1931年出生,浙江苍南人。2022年12月1日逝世,享年93岁。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已出版的著作有民俗随笔集《男人簪花》《苏东坡的帽子》,散文集《俯拾集》,书法作品集《萧耘春书法作品集》《萧耘春楹联选》《萧耘春谈章草》(黄寿耀编),主编《苍南县志》(1997年版),选辑《苍南诗征》,点校《苍南女诗人诗集》等。
上世纪初以来,中国书法传统经历了文化生态的变化、书法群体身份的置换、书法艺术形态的嬗变。所有这些因素叠加,成为冲击和改变书法传统的巨大力量,对中国书法概念及其走向产生了深刻影响,这是整个书法历史上任何时期的变动现象都无法比拟的。变动导致了古典书法的式微,这是显而易见的。萧耘春先生的书法经历,从时间上看正好与这个式微运动相契合,但他的书法理想、书法实践模式,并没有被这种潮流所裹挟,依然延续着古典书法的生长机制,在传统书法黄昏的天空,划出一道瑰丽的痕迹。相信像他这样的情况不会孤立,但至少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任何一个文化演变、时代变革之秋,都会有恋旧之士和怀古情节。但大凡都会流露出悲观、消极、被动、保守的意味,而萧耘春先生则以一种积极进取的姿态,把传统书法的精蕴,通过自己执着的理性阐扬,理想地加以呈现。书法的优秀传统,在他这样一个个体身上,得到了富有生命力地传承。因此,萧耘春现象为我们观察和研究传统书法式微趋势之下个体书法实践如何进行反向运动提供了可贵典型。
萧耘春
确立起书法批评的人文视野,是鉴赏一位书法家书法艺术特征、艺术价值的关键。用人文视野去观察书法、观察书法人,需要有整体系统的观念,把书法放置于人生、学养、书法历史、时代风气那样一个阔大的背景之下,而不是就笔墨论笔墨,就风格论风格。按照这样的理念,我们试着打开萧耘春先生的书法密码,破解他的书法思想与风格成因,可能是一种有意思的角度与方式。
把生活磨砺当作人生财富
萧耘春先生1931年出生在温州苍南县(当时为平阳县)石砰乡外湖。14岁时入张鹏翼先生之门学习古诗文和书法,中学阶段两次因病休学,解放后在当地做过乡村教师,21岁时到平阳县文化馆工作,28岁时被错划右派,遣回老家务农,做过食堂管理员,畜牧场管理员。“文革”期间创办过社办企业。到1978年48岁时落实工作,重新回到平阳县文化馆工作。此后政局稳定,国运日昌,萧耘春得以安心工作,安心读书。后来又在平阳县文化馆、文联,苍南县党史办、文联、《苍南县志》等工作岗位上频繁更迭,敬业奉公的他消耗了大量精力。对于萧先生那一辈人来说,那个年代中命途多舛者不计其数,他所经历的也算不上特别苦难,但对于一位志于艺文、潜心书法者来讲,生活给他的时间和平顺还是太吝啬了。
萧耘春作品
萧先生人生经历有三个特征,一是命运虽有小的起伏但没有大的跌宕,总算值得庆幸,但生活的磨砺总能让他感今怀昔,命运给他的每一份赐予也总会当作福祉来珍惜,让他常念厌足,安贫守道。二是一直从事教书、搞文化、做编纂等文化传承传播工作,养成了安于精神层面追求的生活理想和以入世精神做事业的品性。三是长期居守乡梓,没有离开过瓯南山水,使得他把对外部世界的美好向往,转移为对历史文化传统的纵向开掘,锤炼出一种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美好隽永心境。所有这些,从生活哲学层面对他的书法观念和书法艺术气质确立,起到了良好的酝酿与催发作用。
萧耘春作品
如果历史上分“居”的艺术状态和“游”的艺术状态,那么书法肯定偏重于“居”。因为守望,就有了更多的沉潜与开掘、耕耘与浇灌、期盼与遐想。萧耘春守望乡梓,守望文化、守望书法,把自然家园的守望与精神家园的守望交融得浑然一体。“处江湖之远”的萧耘春,思的是中国书法精神那座“庙堂之高”。
人间有味是清欢。生活为他营造了一种“宁静”景象,而他的“致远”步伐可以迈得无限开阔。
萧耘春作品
把读书当作人生乐趣
腹有诗书气自华。书法是读书人人格的外化,是读书人胸襟、气质、旨趣的自然表露。这是书法人文性的最核心特征。萧耘春先生把读书当作最大的人生主题,把读书之乐当作最大的人生乐趣。十四岁时,诗人、书法家张鹏翼先生是他的国文老师,因为作文《读李密陈情表后》颇受先生青睐,遂拜张先生学习古诗文与书法。让萧耘春几十年恪守不易、受用无尽的教诲,就是张鹏翼先生当年对他提到的两个“读”字。第一要读书,特别是把古诗文学习好。“你跟我学,一是古文,二是古诗,书法慢慢来。”教导他字要写得好,书要多读,要在自己的心境上面提高起来,不读书是写不好字的。第二要读帖,张先生认为学书法关键在能辨清浊,而学会清浊之辨的关键于能将古代名家书法反复细读。这两个“读”字萧先生铭记至今,用了六十多年时间去实践,把生活逻辑、学习逻辑、审美逻辑通过读书贯穿起来,铸造了他富有内涵的人生阅历与书法品格。
萧耘春作品
萧先生的读书领域十分宽泛,自幼在张先生指点下研读了大量古代诗文,常常一个月有三个周末在张先生家,接受严格的文史训练,打下了扎实的国学根柢。后来从事文化工作过程中,他结合工作需要,通读了《鲁迅全集》、钱锺书著作、各类唐宋文史笔记、温州乡邦文献、历代书法文献等。
除了读书广泛,专精阅读、读写结合又是他的读书特点。幼年时张先生要求古诗文名篇都要熟读背诵。张先生让自己读《艺舟双楫》,当时自己觉得理解不了,张先生只说了声“你看它十几遍,慢慢就懂了”。1960年读钱锺书《宋诗选注》,他连注释也一读再读三读四读。《宋诗选注》熔理论性、知识性、趣味性于一炉,那是钱锺书的高明;善于细读注文,又是萧先生的聪明。通过条分缕析,领略了宋诗精华及钱锺书学术旨趣与文艺才智。几十年来书一本一本地读,札记索引卡片一张一张地做,成来他编纂写作的重要宝库,也帮助他更加全面立体地理解中国传统书法和书家方方面面。
萧耘春作品
年轻时他根据民俗研究与民间采风,搜集出版了《野熊与老婆婆》民间故事集(1965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在对宋代文献阅读研讨基础上,汇集出版了宋代文史研究集《男人簪花》(2000年中国文联出版社),经过十多年积累扩充,又出版了《苏东坡的帽子》(2011年浙江古籍出版社)。书法方面出版过《萧耘春谈章草》(2010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和几种书法作品集,另外还主编或整理出版过《苍南县志》(1997年浙江人民出版社),《苍南诗征》、《苍南女诗人诗集》(200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等。
萧耘春作品
只要读过《男人簪花》、《宋人避讳》、《说宋人的绰号》、《苏东坡的帽子》、《萧耘春谈章草》等数文,就能对萧先生读书的专精、学问的细密和文风的趣味有切实的了解。其中如《说宋人的绰号》一文洋洋四万余言,征引文献三四百种,钩沉稽古、爬梳剔抉、旁征博引,把宋人绰号这一文化现象说尽、说透、说活。读萧先生的文章,能感受到宋人笔记的趣味、清人朴学的严谨和钱锺书的淹博贯通。
萧耘春著作
在《苏东坡帽子》后记中他坦言:“我觉得需要找点乐趣,便把几十年来的札记、卡片、索引、纸条儿翻出来,归归类,排排队,开始试写一些笔记。”读书已经成为他自觉的生活方式,研究思考与写作又是他读书之乐的自然延伸。
把书法当作人生修炼
萧先生系统的论书文字不多见,每当问及对自己书法的看法时,总是那么谦让,说自己始终没有写好过,也没有什么理论可说。当希望他给年轻人学书法有些提示的时候,也总是像当年张先生对他说的那样:“我要他们一定多读书,这点我念念不忘。”曾经沧海难为水。越有丰富的体验,越会感觉不可名说。人文传统中的书法未必没有技巧、没有概念、没有理论,只是更加注重把对书法之道的参悟渗透于实践之中,把实践中得来的体悟与前人的经验概括相印证。萧先生对书法的看法,不作玄奥之语,都是大白话式的表达,谦恭儒雅是一个方面,而删繁就简之后的鞭辟入里,是值得深入玩味思索的。
萧耘春作品
十年前,萧耘春先生在给自己的中学同学、书法家谢云先生的一封信中,算是比较系统地谈到了自己的书法经历:“张先生主要精力写今草,从《书谱》上溯二王,他不喜欢学生学他的字,我随他学几年二王,便喜欢章草了。凡是章草,不论大家小家都临,或有偶尔写几个字的如蔡襄,也临一临。或很少有墨迹流传,但确写得好的如方方壶,我也不时临写。我的楷行转学钟繇。我较长时间学习的是皇象、钟繇、索靖、黄道周、沈曾植。写章草是颇为寂寞的,那就让他寂寞吧。”这一书法研习的轨迹可以看到,萧耘春先生在把握中国书法正脉的前提下,把章草当用了自己的主攻。
章草作为字体现象只是在汉魏之际有过短暂地存在,而作为书体的演绎,在整个书法史上没有间断过。尽管没有像篆隶、今草、行楷等那么普及,但书法精英们一直将它奉为高古的经典。近代以来,许多书家看到了章草园地的奇瑰景象与开垦价值,引发了不少人的探求热情。由于章草为作字体的起源、匿迹情况比较复杂,名实之辩一直聚讼纷纭,加之字势古奥、认读繁难,也给一般观者平添许多神秘色彩。所以萧先生选择章草作为一生书法主攻,既是取法高古,也是自我挑战。
萧耘春作品
集大成,以学力胜,是萧先生学习章草的策略定位。他把历代草章经典网罗殆尽,逐家加以研习探究,比勘异同,吸取适应自己的艺术元素,铸成自己的艺术风格。从书法历史现象看,书家专精一体的少,诸体咸备的多。从臻造艺术高度去要求,前者难于后者。萧先生的集大成,转益多师,以诸体写一体,以诸家融一家,在一个相对单一的书法形式品类中,灌注、汇集丰富的书法元素,挖深章草作为一个书法形式载体的艺术内涵,对其灌注丰富的文化信息和书法审美趣味,正好比顾炎武“采铜于山”的学术路数。与“诸体咸备”者不同的是,他们善于举一反三,把一种书体上的经验技法及艺术格调,推及到更多的书体形式上去,演绎出多元的形式外延。两者相较各有长短。萧先生的选择,以学力胜,而不是以智巧胜,庶几更接近《孟子·万章》中所谓孔子的“集大成”也。
朝夕涵泳,潜修默进,是萧先生学习章草的基本途径。他嬉称自己是“苦学派”,在学习章草的道路上不停止、不知足。他经常自谦地说,“书法体会真不好讲,自己始终没有感觉到字写得很好,应该还要再学、再学。有一个体会,永不满足,已经八十多岁,但还要学习,如果觉得自己满意了,那不行。为什么?书法得不断再临,通过临不断发现自己不对的地方。有时一段时间里总在那里打圈,就得再临。”“学书没有什么窍门,很平常,只有不断学,不断临。”“我的东西不好,没有什么特别,我是这么看的,因为自己没有满足的时候,天天在那里学,如果不学我呆在这里干什么呢?太无聊了,因此学习让我自己忘记了无聊,就是这么简单的。” 始终以敬畏的态度对待书法语言的掌握、书法精神的涵养,与把书法作为恣肆飚行、率尔操觚的笔墨工具,是传统书法与当今书坛的本质不同。萧先生看似处在书坛的边缘,实质居于人文书法传统的正脉。对书法社会空间定位与对书法历史时间定位的选择,是那么的能够说明一个人的倾向。萧耘春书法对今天书坛的启示价值,这点是应该看到的。
萧耘春作品
直抒胸臆,自成面目,是萧先生学习章草的不懈追求。他的《论书》绝句“狂歌箕踞醉千觞,进退雍容书卷香。悟到古人精绝处,也无二爨也无王”,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书法风格自出机杼的主动追求。萧耘春取法古人,对上翻越隋唐直接汉魏六朝,对下接续黄道周、王铎、沈曾植等。可能是因为唐宋两代章草不盛,所以他学习书法的程序好比将一段书法史通过剪辑,把淳古雄健的汉魏六朝与神明变化的黄道周等进行对接,悉心熔铸简古、沉雄、宽博、圆融、险峻、奇崛、飘举、跌宕、流转的章草之美。
萧耘春在与古为徒、陶钧文思的过程中确立了书法个性,他的笔墨之间充盈着古淡虚灵、气定神闲的书卷之气。特别要看到,他不因为追求雍容古丽而沾染丝毫裘马轻肥之气,也不因为长年深居乡梓而沉积些许村儒陬见的寒俭之气。笔者认为这是萧先生书法最值得称赏的方面。
萧耘春作品
今天的书法生态,是一个容易纷扰心志、挫伤纯正的年代,是一个容易耳目迷乱、惑于利诱的年代,更是一个难葆书生意气、书卷之气的年代。萧先生对人生的优游,对古意的尊奉,对法度的敬畏,对韵致的研玩,成功地实现了书法与人生的循环交互,成功地实现了书法个体与书法历史的循环交互。他能够实现第一个循环交互,得益于宁静淡泊的人生境界;他能够实现第二个循环交互,得益于良好的学养识见。两种循环交互不断推助他的书法走向炉火纯青。一位志气平和的老人,用他自己的书法经历,倔强地诠释着人文书法传统在不断变革环境下的持守模式与演绎可能。
萧耘春作品
萧耘春论艺诗
杂诗
无奈诗魂欺老眼,
如烟如梦见娉婷。
随缘何用论工拙,
吟与寒斋四壁听。
论诗绝句
莺声百啭听来惯,
鸲鹆能言徒费词。
解道朱门酒肉句,
至今人诵少陵诗。
憎爱分明素与缁,
俳谐怒骂亦吾师。
开仓不走惊人语,
更看今朝社鼠诗。
雅郑何关宗派图,
问君颔下得珠无?
无端攀得杜陵老,
宰相衙门担水夫。
苕霅风光日日新,
云林佳作半成尘。
若从画里寻苕霅,
又见桃源古逸民。
剑门细雨事非新,
风雪灞桥迹已陈。
活捉蛟龙凭赤手,
骑驴未必尽诗人。
论书
狂歌箕踞醉千觞,
进退雍容书卷香。
悟到古人精绝处,
也无二爨也无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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