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赢:在生长与消逝的正负时间线上游离与编织

李赢:在生长与消逝的正负时间线上游离与编织

 















“……无论是皮肉组织吸附于骨骼性主轴的生长,还是凋敝的生长物从腔体结构上慢慢剥离,我试图对处于生长与消逝的正负时间线上的游离形态进行研究,并试图描述这一介于临界之间的模糊关系。”





采访、撰文 / 曹雅琦

图片致谢艺术家及新氧艺O2art艺术空间




在四方汇聚而来的黑色气流中,一具缓慢凝定成形的胚状物(《引绳-飓风》),或是被黑暗中升腾而起的金色风暴牵引而起的黑色碎片(《引绳-金熹》),它们所唤起的或许是对阿里斯托芬的《鸟》中世界奥菲主义起源的联想:夜神尼克斯在黑暗之深处产下世界之卵,诞生的爱神以金翅刮起旋风,它是首次为人类带来光明的祖先;又或许我们从中看到的是女娲引绳造人的影子:女娲抟土为人,尔后将绳索浸于泥浆中,当她挥动绳索,飞溅的泥点便落地成人——在新氧艺O2art艺术空间李赢的最新个展“织息”的展览现场中,你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并能从中读解到关于天地与自身起源的神话。然而抛却这些与西方-东方不同神话相关的文本性联想,这些由金属丝线或形体构成的作品以仿佛从虚空中拉拽出来的飘渺形态、无封闭的边界及多孔洞腔体的不断复现为我们预留了足够的想象空间,我们的身体并不是孤岛般的存在,那些充实于我们皮囊之下丰盈的血肉、蔓延其中的经络和包裹于血肉中的骨,如多重声部共同搭建起身体多孔的海绵,它始终处于能量流动之中并不停与外界发生交换。




 
 

李赢,《引绳-飓风》及细节,2022

黑色金属丝、不锈钢,L210 × W62.5 × H243 cm





自一双坚实双腿上辐射开来的蓬乱枝形物(《碧云望中》)既像是河汊般密布于我们体内的血管径流与神经突触网络,又像是身体在自然界中的对应物——树木,它根植于土地,枝条向上持续延续、扩张,并以优雅的平衡维持着自我支撑与稳固;《冬至阳 夏至阴》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理解世间能量运转的模型,你无法说出是粘稠的黑色液体升腾为反射着刚性光芒的银色表面,还是闪光的云状物反渗垂降的液滴汇聚于地面,“冬至,阴极之至,阳气始生;夏至,阳极之至,阴气始生”,道家思想中“阴”与“阳”此消彼长周而复始的循环在此显现,事物亦从中产生聚生与易变,悄然附着于墙壁转角处的《浮2#》便仿佛是从其黑色流质中衍化而出的分身,开始蜕变分化的表层则似乎暗示着下一轮循环的起始。




 
 

李赢,《碧云望中》及细节,2022

黑色银色金属丝、不锈钢,L110 × W100 × H151 cm




 

李赢,《冬至阳 夏至阴》,2022

不锈钢、金属丝,L120 × W65 × H180 cm




 

李赢,《浮2#》,2022

不锈钢,L40 × W13 × H20 cm





当其余的作品指向着生命伊始的最初状态,它们环绕着的却是其镜像物:占据展厅核心位置、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大型装置《架·空-海平面》,在密集的蓝色金属丝网格中,一具编织而成的骸骨幽隐显现,无数个转折处的起伏折射出的细碎蓝色鳞光,像是在日光照耀下海平面不断翻涌的粼粼波光,骸骨的双臂淹没其中,犹如我们寄身的这具脆弱形骸在浩渺烟海中载沉载浮,它让我们在一瞬之间瞥见时间的叠合,并再次面对着主宰我们出生、成长、消亡的那座运行于体内的轨道和时钟,以及将物质聚合而生,又摧之分崩离析的自然伟力。




 
 
 

李赢,《架·空-海平面》及细节,2022

蓝色金属丝,L400 × W400 × H400 cm





“从叶脉或是其他很多生物上你都能窥见这种生长或凋残的规律,无论是皮肉组织吸附于骨骼性主轴的生长,还是凋敝的生长物从腔体结构上慢慢剥离,我试图对处于生长与消逝的正负时间线上的游离形态进行研究,并试图描述这一介于临界之间的模糊关系。”从2009年到2016年的三次小型个展再到2018年的“凹凸”,2019年的“虚廓”以及如今的“织息”,这些处于扩张或变换、生成或消解中的游离态形体如同一具母体的不同变体在李赢的创作中反复出现。在2019年同样于新氧艺O2art艺术空间举办的个展“虚廓”中,李赢以事物发展中三种循环往复的形态“网格、孔洞、腔体”对自己的创作脉络进行了目录性的呈现:“以网格为符号喻指消逝/新生;用孔洞喻指生长/凋敝的过程;用腔体喻指能量的积聚/满溢”,而无论是具备开放节点、可沿着空间持续行进的网格,还是事物于裂变或崩解中产生的溶洞式的空隙,抑或是以镜面材质呈现、如克莱因瓶般内外翻转交融的腔体,都可以经由艺术家之手对线性材料在空间中的动态运用产生联结。




   
   

左图:李赢,《藤》,2019

藤、金属丝,L180 × W180 × H70 cm


右图:李赢,《躸(ji ) 系列-1》,2016-2019

不锈钢、铁,L70 × W80 × H240 cm


李赢,“虚廓”展览现场,新氧艺O2art艺术空间,2019




 

李赢,《胚》,2015,

玻璃钢、铁,L80 × W110 × H170 cm;L100 × W190 × H90 cm;L110 × W170 × H90 cm

李赢,“虚廓”展览现场,新氧艺O2art艺术空间,2019





“线性与网格其实是临时化并具有高度可变性的,聚则能通过致密的排布形成片状的面积,合围而成空腔,散则呈现为逐渐稀疏的经脉结构,以致最终完全地松散,便回归到线性的二维状态。”具备在二维/三维、有形/无形、虚/实间反复横跳潜力的“线”适于在空间中塑造和培育“关系”,推敲考量不太被人留心到的“负空间”。而金属丝以其高度可塑和反射光源的特性让金属这样原本强烈的材质呈现出柔软与坚韧兼具的仿生性,能演绎出事物于隐秘中生长出雏形的趋势,因而逐渐成为李赢创作探索中常用的重要媒材,并在将平面绘制的痕迹推演为空间关系的想象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延伸。




 
 

李赢,《引绳-金熹》,2021

金色金属丝、不锈钢,L130 × W130 × H310 cm





“引绳”系列便源自李赢在纸面上泼洒墨点的行为及由此产生的痕迹。绘制的行为本身对身体经验的调动,与墨汁在纸面上留下的痕迹会在李赢的眼中叠生出一些有趣的空间场域研究方向。手臂在空间中的挥动与其中包含的“创造”意识无形中提供了对应于女娲引绳造人这一动作的直觉式联想,同时她似乎可以想象出在二维中所呈现的墨痕继而在立体空间中的营造关系,并以线去推演这种可以无限生长的多重可能性:形的飞散或是能量的聚拢,飘动的边沿或是不同构型的组织关系赋予了观者更多联想,而关于创造神话的想象引发着对于事物从无至有生长的关联。

强势溢出又令人隐隐作痛的智齿所暗含的社会化隐喻(《凹凸》,2018),又或是弓形的竹面对水泥重压充满韧性的抵御(《躬-1》,2019)——如果说在李赢之前的作品中,材料之间充满张力的对抗能让我们更多地看见内部与外部力量之间的博弈,那么在“织息”中我们则能看到这种对抗性化为了由内而外涌动着、突破禁制的内生之力。“我曾经读到一段关于生产的描述,比起普遍认知中母性的温馨或是新生的天真纯洁,生命的诞生要更为野蛮,它需要非常主动地掠夺母体的资源,挣脱可能的来自母体的系统性扼杀,并最终需要在母体的阵痛与撕裂中出生。”当李赢采用失蜡法进行铸造,并看到形体经由高温的淬炼从原始的胚中脱胎而出时,她仿佛也看到新生对禁锢的突破中带有的残酷甚至血腥,因此在对物质关系的长久凝视中她产生了移情与悲悯感,既包含着对社会状况的审视,也有来自对更普遍的人之境遇的悲悯,在贯穿李赢创作生涯最重要的系列作品“架-空”中,我们亦能感受到这一悲悯感的显现。




 

李赢,《凹凸》(局部),2018

金色钢丝、黑灰水泥,占地约530 × 344 cm




 

李赢,《躬-1》,2019

调配水泥、竹,L100 × W50 × H100 cm




 

李赢,《架·空》,2014

收藏级喷绘, 67.5 x 90 cm 





“架·空”系列的第一件作品源起于2014年李赢位于长沙的老宅被拆,她于这栋八十年代,由母亲自建的房中出生、长大又离开,拆迁时她29岁,已在北京漂泊了十年,在老宅存在于世的最后几天里,她用白色细金属丝把自己的房间按照地砖大小进行分割,编织成充满整个房间的网,并在网中央编制出一具真人大小的女性骨骼,最终她将这个三立方米左右的网体切割成八份装箱运回北京。此后家乡的老宅随即被夷为平地,承载着记忆与生命的一生居所在顷刻间被轻易毁弃,犹如千万在城市化建设的进程中被快速推倒迭代的房屋的缩影,这一切肤的体验被李赢倾注于《架·空》之中,而在对事件的逐渐抽离中,她看到了个体于世间沉浮的更宏观的维度,并通过《架·空-田》《架·空-0.127575立方》《架·空-跃空》持续进行挖掘,直至《架·空-海平面》。

“‘身体是我的神殿,体式是我的祈祷’ (My body, my temple, and asanas are my prayers) ”,李赢援引印度瑜伽大师B·K·S·艾扬格的这句话道出了身体与建筑间的比拟性,她试图用“线”将合围成身体的封闭空间撕裂并将其视为与更大的空间和系统紧密关联的客体。被游丝般的细线轻轻托举着的骸骨仿佛昭示着肉身的易散与脆弱,数量庞大的丝线的缠结与放射着的韧性光芒却又折射出生命的顽强。手工编织则引入了时间的第四维度,密集的手工劳作很容易让人直观地感受到时间的累积与生命的消耗,这种朴素的重复性就像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般同时展现着生的悲壮与支撑着生命的那股原始而令人敬畏的激情与力量。




 
 

 

李赢,《架·空-田》(上)、《架·空-跃空》及细节(中)、《架·空-0.127575立方》(下)





“隐秘生长的个体被外界吞噬消融又浮显,骨骼与烟海交融的意象在浅表层看来是身体与物理空间的关联,同时也是精神的外化,指向灵魂的潇洒逃逸与冥冥归处。骨骼可能通常被视为代表死亡的经典意象,然而我尽量避免让它以令人生畏的视觉呈现,而是把它视为永生循环的象征物,熟悉而又陌生的骨骼足以提供一个入口,让我们在面对它时产生生命的联接感,它能调动接收者参与进来‘完形’。”骨骼的意象以不同面目的变体出现在李赢的作品中。而骨骼作为本体扩散至群体的衍生感,以及在镜像复制中产生的个体差异又被艺术家提取出来,成为其近年来重要的创作方向。

“大物始于小”,从身体内部的组织结构,到社会系统再到整个自然和宇宙,我们无时无刻不处在由微小单元累积而成的复杂系统之中,在李赢告诉我的“复杂”一词的拉丁语词源complectere中我们仿佛可以望见这累积的本质:它也有编织的含义。每一毫秒的时间叠加成生命的宏大殿宇,不可见的一呼一吸往来交错维持着我们身体的运行,在每一个渺小的个体与单元之中我们可以窥见隐没于整体的宏大与精微,正如在一滴水之中照见海洋,在一片叶脉中观想整片森林,编织如呼吸般微末,却在时间的叠加中融合为生息的绵延——“生命只在呼吸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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