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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汴梁一梦,十里繁华

文/图:最笨旅行家石头
主编:嗨皮不二 | 排版:往事随风


汴京一梦是繁华

汴京,一个满溢着古老诗意的名字。

宋人诗曰: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
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

汴京的繁华,足够融化旅人的寒冷与眼泪。

然而,楼台上的辉煌灯火也可能是日行千里的狼烟。

今日亭阁明日藜,一座城的繁华转瞬即逝,一如踏在雪地上的脚印。这座历史上曾辉煌一时的都城,只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留下过极其微弱的涟漪。

从孩童到大学时代,我对开封的印象似乎一直停留在“开封有个包青天”的程度。小时候看电视剧,记住了辜负秦香莲的陈世美,还有那只换太子的可怜狸猫。

稍大些听京剧,竟又碰上了这两出老故事。这个“黑脸上长了个月牙儿”的人,莫名其妙跟着我从童年跑到了青年。

都说童年记忆是种不确切的乡愁,对开封的想象可能也只是空置了十多年的童心未泯。事实上,即便在到达开封前,我依然不确定这是座怎样的城市,这里有着什么古老到在文化史上“说话带着分量”的遗存。

下了火车,拖着行李随公交穿过一半的城市。方才发现开封原来也是座水城,同聊城那座孤住在水上的东昌府相似,充满了人文的灵气。

沿水而居,总能生出点浪漫的基因。

宋人才深,整日与家国、万物、事理、内心打交道,使得汴京成了李清照的金石书乡,成了柳永的平康巷陌,又成了崔颢的津树棹歌。

这是四千年历史的水,很容易生出些属于文人的灵气。

北宋,是中国文学史上最灿烂的时代,是绣口一吐,就能在砖缝里开出绿洲的时代。唐宋八大家中,有六位都曾居住、出入于汴京。他们让这座城市活出了春雨般的诗意,于是真正成了柳永眼中那个“画鼓喧街,兰灯满市”的严城。

像是积了三千年的尘土突然被擦亮,北宋为开封点亮了前所未有的高光。

画家张择端,将它定格为喧嚣热络的《清明上河图》;

这里出了个杨家将,满门忠烈;

一本《水浒传》,将一个时代的伤痛收入书卷;

还有那个铁面无私的包青天,被缝进影视歌谣的衬里,贴着一个民族的精神脊梁。


翰园碑林。

还有尚在懵懂岁月的李清照。

如果说青州收藏着李清照的壮年,婺州独占暮年,那么开封毫无疑问享有全部的幼年与青年。

黄昏莹莹的灯火里,她与赵明诚,这个后半生最重要的人完成了神圣的仪式。那时候,北宋尚在,丈夫未故,寒冬的一切烦恼都还与她无关。


沿水而建的“一圈”景点,与更外面的现代城市隔开。

毫无疑问,正是这样的繁华,催生了开封足以留存至今的文化和建筑遗产。

早在后梁开国君王朱温定都开封时,后来繁塔所在的地方就被用作阅武台。

后周时期,开封仍为都,在台上修建了天清寺,作为给周世宗柴荣庆祝生辰的“功德院”。想来,灭佛大概就像加税,只要不浇到自己头上,应当是感受不到冷的。


繁塔。

北宋,天清寺已称为汴京四大名寺之一。开宝年间,寺内建起一座九层砖塔,名兴慈塔,因建于繁台之上,又称繁(读“婆”)塔。

几乎同一时期,开封铁塔的前身也出现在汴京城内。这两座集北宋的汴京记忆于一身的高塔,是开封真正的“旧山河”。

它们的身世也都挺好笑:一座叫做铁塔,却是琉璃制作;一座仅剩九层之三,却显得十分和谐匀称。


铁塔。

事实上,开封市区内主要的几个景点,虽大多可追溯至唐宋甚至更久远的北齐,实际历史却都不十分长久。

比如天波杨府是为纪念抗辽名将杨业而建,但毁于兵燹,上世纪末重建;最有名的开封府衙,更是新世纪的产物;还算有历史的相国寺、龙庭大殿,也不过是清代产物,在历史的“论坛”上没有太多的话语权。

更不巧的是,就连那座琉璃做的铁塔都没给我当面寒暄的机会。

我到的时候恰逢疫情,大门紧闭,不得入内,只得略显枯燥地远远观瞧。只有隐于市郊的繁塔,仍能替我勾勒千年前那场盛世的轮廓。


铁塔。

仙之人兮列如麻

倘若不翻开建筑史书籍的边边角角,你很难从繁塔精修巧珍的面容上,察觉到这曾经是一座近百米高的庞然巨物。

如今,同样历尽千载的铁塔,已然成为开封的绝对高度。然而,在曾经的九层繁塔面前,铁塔定要多了分小鸟依人的秀丽。

古代民间有句顺口溜,“铁塔高,铁塔高,铁塔只到繁塔腰”,便写尽了这座九层高塔的恢弘气势。

汴地有诗云:“台高地迥出天半,了望皇都十里春”。繁台春色,即为著名的汴京八景之一。


繁塔。

这是开封现存最古老的建筑。

塔身内外壁均镶嵌瓷砖,尤以外壁居多,砖中凹陷成圆形佛龛,龛中有佛像凸起,题材各异,姿态万千。佛像共108种,足足有7000余尊。

由于某些原因,上层保存相对完好,但下层残缺较为严重。

其中,有神似平遥双林寺“最萌罗汉”的阿氏多尊者;

有身胯青狮和白象的文殊与普贤菩萨;

有单腿胯坐、不拘一格的自在观音;

有六臂和十二臂的如意轮观音……


阿氏多尊者。

塔基南北均辟券门,皆能出入,但互不相通。其中南门内为六角形塔心室,顶部施叠涩砖藻井,造型颇为宏大,酷似开封延庆观玉皇阁内之景象。

与官建铁塔“平地起高楼”的效率不同,始建于北宋开宝七年(974年)的繁塔并非官方修筑,而是民间“众筹”建造的,因此筹建周期相当长。

甚至在开工若干年后,才刚搭了个地基。开工十余年,筹款工作仍未停止。最终,繁塔从筹款到竣工,足足走过了大约二十个春秋,可以说是“开局不顺”。

泥泞的路,往往从这头一直坎坷到那头。命运之于这座传奇高塔,展现出了十分吝啬的一面。

至元代,繁塔在雷击中毁去两层,仅剩七层,但仍不吝以高大称誉;

明初,太祖以“铲王气”为由削去繁塔上部多层,“七级去其四,止遗三级”。

清初,人们终于在残存的三层塔之上修了一个平台,并仿照已损毁的塔身缩成六级小塔,置于其上,一时成为独特奇景。

那之后,凄风暮雨终于走向平和,这个令人忍俊不禁又拍手叫绝的独特造型便一直流传至今。

就在人们都以为繁塔的悲剧早已句落尾结之时,1984年的地宫发掘又给出了重重一击。

深藏地下约1.7米深的繁塔地宫口,只见得掀落一边、裂为两块的石板。地宫内空无一物,显然已遭盗贼光顾过。这段故事的具体细节至今无法着墨,或许只能永远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中了。

好在,那几千块列队齐整的砖块仍在。方圆之间,如同一个个方块字印于时代的书卷页上,拼凑成大宋的华彩篇章,等待着人们细细品读。


供养人题刻。

故国悲秋生华发

历史上,文学的盛世,总以山河的零落为代价。

金人铁蹄南下,先灭辽,后荡宋。

故国南去,从此北望。但寒风里依旧不缺瑟缩的文人,他们裹紧单薄的衣领,脚步干练而沉重,尽量不让时代的雪落进灵魂深处。

南宋出使金国的使臣韩元吉,为汴京曾经的繁华写下过如此一笔:

“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
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

只是,繁华是诗里的远方,生活是眼前的苟且。

彼时的汴梁,已成为金朝的“南京”。时代披上华发,雪落尽,空烟灭,只叫人嗟叹。

“午门石狮”,很受开封人的喜爱。年代疑为宋元明。

在我看来,开封古老的水是极温柔的。

这水稠得能困住明月,若是游子见了这样的月亮,恐怕一定会生出点回乡的游思的。

于是柳永也抛下一世浮华,然后“想帝里看看,名园芳树,烂漫莺花好。

妙哉,妙哉!一句汴京莺花好,就足够写尽千年的诗意。


天波杨府。

即便是新建的、毫无生气的园子,一旦沾上了开封的水,顷刻间拥有了汴京的味道。

当我穿梭于天波杨府、翰园碑林和龙亭时,总疑心这城市的建造者与我分享着同样的心境,知道这水像丝线,能够穿起时代的脉络。这才把所有景致都建在水边,且逐个相通,你甚至不需要出门再进门,就能直接穿梭到另一个景区之中。这样的安排,实在令人欢心。


上:大殿俯视中轴线。
下:龙亭大殿。

于是当我站在龙亭大殿前的高台上眺望全城,眼前覆盖了一层层历史的街道与巷陌依旧是北宋的模样。或许我们都倾向于记住一件事物最辉煌的样子吧,就像裙子总被念及参加过的最盛大的舞会。

忽然觉得这一汪水和西子湖有些相似之处,都具有余秋雨所说的遗迹之绵密,与历史之厚重。

唯一的不同,大概是一个收纳了北宋的繁华,一个浸润了南宋的无奈。

月明星稀的夜晚,月亮斜落在湖上,千年不变的诗意涌上来,杭州成了临安,开封回到汴京。


龙亭大殿。

珍楼奇阁罕见瓦

金朝之后,开封便失去了都城身份的庇护,熙熙攘攘的汴梁日渐受到冷落。绝望中的开封人好像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另一个身份:“黄老”道教的发源地。

他们把皇帝和老子的故事翻出来,又摊开地图在轩辕楼和老丘上圈圈点点,接着陷入思索,试图给冬日萧瑟的开封重新妆点一下,画两片红唇,补一个清清爽爽的淡妆。


延庆观。

元太宗五年,重阳观出现在包公湖东北。后来又改名延庆观,是为纪念全真教创始人王喆在此传教并逝世而建造的。他入道前的名字叫王重阳,就是金庸小说里经常出现的那个“华山论剑”的胜利者。

开封人低调,这座全国三大道观之一的延庆观始终不温不火,只停留在当地人的眉梢心头,宝贝一样珍惜着。

这位王重阳,历史上也是个颇有气节的人物。

金庸所写的“活死人墓”,历史上确有原型。据说王重阳作为宋朝遗民,不满于金人的统治,便佯装发疯,还为自己掘了坟墓,跳入其中待着,以表达自己不愿合作的气节。后来创立全真教,在全国各地传道,途经开封,病死于此。开封人念其气节,遂建造了这座道观用以纪念。


延庆观。

不过金朝末期,道观便毁了。元太宗时期修复,规模倍增,不料元末又毁。明代部分修复,后几经重修,跌跌撞撞地走到今天。

这座道教建筑群的外貌,属实是相当罕见而奇特的。我想,它的存在意义,不止是网上说的“保持开封建筑年代跨度完整”那么简单。


延庆观。

道观的主体建筑玉皇阁,是一座著名的无梁阁。整座建筑不施梁木,全由青石、青砖和琉璃构件搭建而成。

下层为方方正正的方形,与其他楼阁别无二致;

中层突然过渡到八棱形,并用绿琉璃瓦做出了连续环绕的山花,像连绵起伏的峰峦,这样的转换是相当罕见的;

上层起了一个八角形的亭子,其中供奉玉皇大帝,但上中两层与下层并不相同,体现了玉皇大帝不食人间烟火的特性。

不得不说,如此设计是大胆、前卫而寓意深厚的。


二层山花。

还有一处,玉皇阁内采用砖墙穹顶设计,这在伊斯兰建筑中颇为常见,但在道教建筑中鲜有见到。或许这座楼阁的建造,有受到过伊斯兰教建筑的一定影响。


玉皇阁内的穹顶。

万里商路刻春花

等到明清,繁华彻底消散殆尽,昔日汴京陷入沉寂。但一股神秘的势力,悄悄为它注入了难得的新鲜血液。

他们便是盛极一时的商帮。

这一时期,以晋商为代表的各路商帮悄然崛起,并迅速控制了全国商业经济的命脉。那时候,资金流动的关隘在平遥那些票号里,全国盐业的结点盘踞在晋中大院的山墙里,从陕西、山西一路深入到亚欧腹地,一条丝绸、盐业的庞大商路铺展开来。


山陕甘会馆。

清中期,山西商帮来到开封,建立了盛极一时的山西会馆。不久后,陕西、甘肃商帮陆续加入,最终组合成为山陕甘会馆。这座保存完好的会馆建筑,至今都是开封不可或缺的一张古老名片。


山陕甘会馆,照壁。

行过聊城、洛阳等诸多山陕会馆,开封这座的布局少了份森严,透露出更多的人情味。

会馆为四合院式布局,很像富商大族的寻常院落。因此商人过路而居,应当是十分自然悠适的。“四合院”的中轴线上,照壁、门楼、牌楼、大殿一应俱全,一字排开。

这座牌楼,是很多访古人士慕名而来的首要目标。


山陕甘会馆,牌楼。

三间六柱五楼的设计,像极了双足踏地的鸡爪,故民间又称其为“鸡爪牌坊”。头部为歇山顶结构,斗拱繁复,为弯曲的“象鼻拱”。中间两根柱三个方向均有近两米高的抱鼓石相抵,稳定性极高。

这样的牌楼,无论从正面、背面还是侧面,都是对称的,且立体感十足,给人安稳踏实的建筑美感。



山陕甘会馆,大殿。

穿过牌楼便是主殿,檐下张牙舞爪的雕刻是会馆又一大亮点。

凹凸错落的七层雕刻,略带夸张地宣示着晋商的富有。我们很容易在其中找到诸多传统纹样,比如象征“多子”的葡萄、莲子,象征福禄的蝙蝠、葫芦,象征富贵吉祥的牡丹、如意等。

也不难找到各种三国故事、二十四孝、神话传说、民间风俗等主题。

檐下两侧的二龙戏珠、凤凰牡丹雕刻尤其亮眼,工匠采用圆雕手法,将龙凤的头部脱离背景,置于画面之外,无论站在何处,采用何种角度,立体感都是跳脱的、恣肆的。


七层雕刻。

当地人还提醒了我一个更为隐蔽的细节:苍龙口中衔着的球,看似与龙口脱离,却实则是雕刻一体的。可无论以何种角度,都完全看不出连接点在哪里。

据说这“龙衔球”的当地一宝,可惜技术已失传,像最后一朵失去花粉的珍惜花朵,只可在残留的时间里好好欣赏了。


已失传的著名“龙衔球”工艺。

院内除木雕外,石雕、砖雕亦不甘落后。照壁、门当、墙基、柱础等位置上,密密麻麻的雕刻爬满了每个角落。商帮最为宝贝的物件——算盘,也藏在其中。

算计之心不可外露,但缜密之思亦必不可少。这反映了当时的商人一种特殊的气质:精明得光明正大,细致得磊落得体。


墀头。

曾经在洛阳那座山陕会馆里,我自以为找到了一些独属于那里的特色,没想到在这里也如出一辙:檐角脊兽不是各种神兽,而是“四小人”,象征商人重义;雕刻纹样二龙戏珠成了“二龙戏蛛”,寓意商路如蛛丝般四通八达。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样的故事,大概能让开封的记忆不那么单调、悲切。由此可见,开封的水的确稠密,开封的云的确厚重,开封的雨的确掷地有声。于是我又为我长达十几年的无知、忽视和浅薄自责起来。

但转念一想,那些骆队、文人、县官、商路、道士,怎么能在几集电视剧、几本连环画里讲的完呢?这或许并怪不得我吧!只是平添了些肩上的责任,觉得这故事理应讲给更多只知包青天的小孩和老小孩们听听。

夕阳最后的脚步里,水上慢慢荡来一艘小船,远远的看不真切。忽又想起余秋雨的那艘夜航船,只是这船坐着的应当是柳永,是贺祝,是崔颢之流。觥筹交错间,碰出一个悠悠然的汴京。

只是不知道后来那个欲语泪先流的易安居士,是否曾在一切晦暗中忆起开封这段时光,是否曾想过身归故里,让故乡的水抚摸一下自己支离破碎的心灵。迢迢几十载,一不小心就从北宋走到了南宋,从汴京走到了金华,从童年走到了暮年。

开封的水,因此愈加迷离。不知道当年那个十四岁的李清照,是怀着怎样的对未来的憧憬,写下了“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羞稚之语,让往后千年的多情杨柳都为伊折了腰。

本文作者:最笨旅行家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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