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朋|倪瓒与王云浦、王耕云兄弟

黄朋|倪瓒与王云浦、王耕云兄弟

按:2022春,上海封城,足不出户,困顿两月有余。困顿中人便会思考,便会读史,看看历史上那些了不起的人在面对困境时是如何自处的。陈寅恪写柳如是是如此,我写倪瓒亦是如此。倪瓒是何等的贵公子,有洁癖,最终竟能忍受“夕宿只归书画舫,朝餐仍对鹭鸥群”(张适语)的生活。他是为了他最在乎的东西——精神上的洁净,割舍掉其他所有的一切,这是大智慧者所为。

图一  倪瓒《渔庄秋霁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洪武五年(1372),岁在壬子,七月廿日,倪瓒在一幅自己作于十八年前的画作上题写道:


江城风雨歇,笔砚晚生凉。

囊楮未埋没,悲歌何慨慷。

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

珍重张高士,闲披对石床。


余乙未岁戏写于王云浦渔庄,忽已十八年矣。不意子宜友契藏而不忍弃捐,感怀畴昔,因成五言。

诗意凄婉,有大难之后幸存者的悲凉。十八年前,至正十五年乙未(1355),倪瓒在老友王云浦的渔庄上所作山水,如今被另一位友人——张适(子宜)拿来请题,倪瓒感慨之余,赋诗一首题于画上。


图二  倪瓒《渔庄秋霁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江城风雨歇”,“江城”即指苏州,“风雨歇”指的是自元末至正以来近二十年的战乱灾荒,方以明朝的新立(1368年)而止歇。不仅倪瓒本人,最初的授画者王云浦,以及现在的请题者张适(子宜)都是这乱世的亲历者。在过去的二十年里,除了元廷横征暴敛导致的民生凋敝,发生在苏州的大战乱主要有两起: 一是1356年的丙申之变。这年三月,张士诚攻占了苏州,自此便以苏州为都 城,自称吴王,盘踞长达十余年。另一起大战乱则是1367年朱元璋与张士诚在苏州城的决战。从1366年底明军即对苏州城形成包围之势,围城十月,张士诚拒不投降。“在围城期间,明军筑起连绵不断的土工事把苏州团团困住。他们从特别建造的土台上把割下的人头、腐烂的尸体和其他东西都投向城内。燃烧的箭头和火箭都用来搞火攻,更标准的火炮则用来轰打城墙。1367年10月1日城墙被攻破,明军蜂拥进入苏州城。”(引自《剑桥中国明代史》页92)“它的陷落成了饥饿无告的人民所经历的最典型的恐怖时期。”(引自上书页35)


在经历了上述浩劫之后,当年(至正十五年,即1355年)的画图居然仍在人间,故而倪瓒诗曰“囊楮未埋没“,而经历乱离之后的幸存者”悲歌何慨慷” 。然而君不见“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山水依旧在,风雨停歇之后生活仍要继续,后来者——张高士——请珍重吧!


图三  倪瓒《渔庄秋霁图》,上海博物馆藏


这件画作被明人董其昌命名为《渔庄秋霁图》(图三)。画为经典的倪氏构图,一河两岸,疏冷寂寞。近岸立秋树几株,一律以干淡墨笔写出,瘦劲扶疏,约略点厾些树叶,若有若无,描写出秋意的寂寥。远岸以侧锋拖出毛涩的长线,表现出远景坡陀的苍茫。寥寥数笔写就孤寂、清高的世界,又为杜少陵 “无边落木萧萧下” 做了最好的图解。


如所周知,倪瓒原是无锡贵公子,因不堪忍受元末苛捐重税,大约在至正十四年(1354)左右,弃田宅,携妻子开始了他扁舟漂泊于五湖三泖的生涯, 其后二十年未返故土,直至命终前三月方返回无锡。所谓五湖三泖,指的就是太湖及泖河流域的繁密水网。倪瓒家乡无锡在太湖北岸,乘扁舟在太湖中向东向南,即到达洞庭东西山,再经由吴淞江向东,便进入了苏州城以南广袤的水乡泽国。这里有四通八达的水网,一叶扁舟可以自由地去往任何地方。往北是苏州城,往东是松江(今上海),往南是湖州和嘉兴。倪瓒诗文中反复出现的笠泽、汾湖、吴淞、泖上皆是这一带的地名。扁舟游走于五湖三泖之间,所泊之处,倪瓒或寄居于寺庙僧舍,或寄居于各路江湖友人的田庄宅院,为倪瓒提供食宿款待的友人有不少,王云浦就是其中一位。


王云浦是何许人也?在《清閟阁集》中多有倪瓒与他唱和交往的记录,倪瓒时称“云浦判官”、“云浦理问”。而倪瓒赠画给王云浦也绝非一次两次。比如, 与《渔庄秋霁图》同年,也在至正十五年(1355),云林在王云浦飞云楼上作《双树筠石图》,并赋诗道:“飞云楼上看飞雨,铁骑驱空千里来。此日使君一杯酒,为解羇人万古哀。故园荒芜尚松竹,旅舍萧条惟草莱。……至正十五年五月十七日,雨中排闷访云浦判官,为设茗讌,因写双树筠石并赋诗……” 云林因雨中苦闷,便跑去王云浦家饮酒。想到家乡的故园早已荒芜,回不去了。再看看眼下的漂泊之旅,寄庐萧条,不禁黯然神伤,只能与老友借酒消愁。


图四  倪瓒《渔庄秋霁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陈基《夷白斋稿》卷二十二《飞云楼诗序》,称:“浮光王君季野,由其先公参政赐第吴门,群公子幼学长娶不出吴境,而季野别业于是有在笠泽者矣。参政公宦业焜耀,事亲尤尽孝,季野盖克肖之故,游钓所至辄不忘其亲,此飞云之楼所由创也”。可知飞云楼主人王云浦即为王季野。再查《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之《姓名爵里二》得:“王畛,字季野,都中子,仕至成都路判官”。因此综上可知王季野,名畛,季野是他的字,云浦为他的号,乃参政王都中的儿子,官至成都路判官。

王云浦的父亲王都中《元史》有传:

王都中,字符俞,福之福宁州人。父积翁仕宋为宝章阁学士,福建制置使。至元十三年,宋主纳土,乃以全闽八郡图籍来入觐世祖,于上京降金虎符,授中奉大夫、刑部尚书、福建道宣慰使兼提刑按察使,寻除参知政事行省江西。俄以为国信使宣谕日本,至其境,遇害于海上。都中生三岁即以恩授从仕郎、南剑路顺昌县尹。七岁从其母叶诉阙下,世祖闵焉, 给驿劵俾南还,赐平江田八千亩,宅一区。已而世祖追念其父功不置,特授都中少中大夫,平江路总管府治,中时年甫十七。…... 于是天子闵其老,诏即其家拜江浙行省参知政事。至正元年卒,赠昭文馆大学士,谥清献。都中历仕四十余年,所至政誉辄暴著,而治郡之绩虽古循吏无以尚之。当世南人以政事之名闻天下而位登省宪者,惟都中而已。又其清白之操得于家传,所赐田宅之外不增一疃,不易一椽,廩禄悉以给族姻之贫者。……

王都中真是一位传奇人物。首先因其父王积翁降元有功,加之积翁出使日本殉难,故而世祖忽必烈厚恤其子都中,赐平江府(即苏州)田地八千亩,住宅一区,并在都中十七岁时就授其平江路总管府治之职。之后,王都中没有辜负世祖的厚待,所到之处政誉暴著,特别善于治理地方政事,政绩可谓南人首屈一指者。同时他的操守又极其清白高尚,于世祖赏赐的田宅之外不多添置一亩一椽,俸禄全部接济族中需要帮助的亲戚。终以江浙行省参知政事致仕,谥清献。


所以王云浦实乃出身名宦之门的贵公子,祖、父两代皆为名宦,且家风清廉。他本人也毫无纨绔之气,敏求好学,结交了一众有学识的寒门学士。他在笠泽建别业,名飞云楼。飞云楼中常有诗酒雅集,一时文人骚客往来于此,倪瓒也是这里的常客。至正元年(1341)王都中卒,王云浦以世家子的身份被招入元廷为宿卫,未几,以恩授成都路判官,然当时已值元末乱世,宦途无可留恋,不两年他便又退隐笠泽。倪瓒与王畛是多年的知交,他喜称王畛为云浦, 而不似大多数人称其字季野。倪瓒所称“云浦判官”、“云浦理问”都是因为王畛曾任成都路判官的缘故。


王云浦飞云楼的具体位置可从他的自述中了解:

“大姚去姑苏城东南三十里,临诸江湖。江则曰:吴淞江、姚城江、白蚬江、小龙江;湖则有:陈湖、叶宅湖、车坊漾、独墅淹是也。大姚地可百亩,浮诸水之间,……米南宫兄弟尝居于其地,旧址犹可考。余别业数椽在笠泽姚澄江之北,与大姚隔小龙江, 相望咫尺,时复往焉。”


这里描述得很清楚了,飞云楼在姚澄江(又称“姚城江”)之北,大姚村之西,中间隔了一条小龙江。因为自己的别业与大姚村比邻,故而王云浦在燕京购回一卷米友仁所绘《大姚村图》,十分珍爱。但这卷名作在丙申(1356年)和戊申(1368年)两次兵乱中竟有两失两得的传奇经 历,令人感慨!据王云浦自跋可知:

“至正甲申,余在燕京忽得此卷(即米友仁《大姚村图》),因拾以归吴。丙申之变余避地入闽,丁酉归,家业一空,而此卷仅存。戊申吴复兵燹,余亦流离濠梁,己酉复归田里,故居焚荡,荒榛瓦砾,不堪举目, 又复得此卷于野人家。事物之遇岂偶然哉。”

人与画皆是这乱世中的一粒尘埃,浮沉由命,不由自主。而一切的聚散离合又似乎冥冥中皆有缘注定。两遭兵燹,家园都焚荡一空,独一卷画纸却能幸存,不能不说是神明护佑。倪瓒听闻王云浦的得失经历是在大乱平息后的辛亥年了(1371),他观赏了王云浦出示的《大姚村图》后赋诗道:“大姚湖水白生烟,长物都除绝世缘。笙鹤不为归鹤怨,玉仙真是胜丁仙。”

王云浦还有一个弟弟,字季耕、号耕云,也是倪瓒的知交。王袆《王忠文集》中有《赠别王季野判官入闽兼柬其弟季耕照磨》,即是王云浦为避丙申之难入闽前王袆给他的赠别诗,由诗题可知季野和季耕的兄弟关系。《珊瑚木难》中著录了一封欧阳玄致王季野的信,是向其陈述关于为其父王都中写神道碑文一事。信末有“欧阳玄顿首再拜。季耕照磨同致再三意,玄又白。”也就是欧阳玄将此信同时抄送季耕照磨之意。这也表明了王季野、王季耕同为王都中之子。照磨是王季耕所任官职名称,这是一个审计方面的官职,但具体他所任为何处之照磨,则待考。王都中由世祖忽必烈赐田八千亩,定居吴门。但元朝的统治太短命,王都中和父亲王积翁两代人挣下的功勋和富贵竟然连儿子辈都荫庇不了,王云浦、王耕云兄弟俩倒是因为祖荫分别得了小官,但无论是成都路判官还是什么照磨,当此元末乱世,性命和家园都难保,官职更是浮云。兄弟俩到了晚年生活都已相当困窘了,同常人一道忍受清贫的生活和动荡的岁月。


图五 倪瓒《耕云轩图》卷,上海博物馆藏


云浦和耕云兄弟虽同在苏州郊外隐居,但他们却并不住在一地,兄长云浦在东南的笠泽,而弟弟耕云则在西南的光福一带,毗邻太湖,与耕渔先生徐达左交好,所以在倪瓒的诗作唱酬中常常是耕云、耕渔两位相伴而出。他也在两位的庄上都住过些时日,并为两位分别绘制过斋号图——《耕云轩图》和《耕渔轩图》。特别是癸丑(1373年)八月,倪瓒有光福之行,盘桓月馀。在耕云轩、耕渔轩中品茶插花,饮酒赏画。他们相与赏鉴了多件彼此的古书画收藏, 在画卷后留下题跋。在王季耕、徐达左等老友的陪伴下,登临旧时游历过的山水,分韵作诗,让老无所依、仍在羁旅的云林分外温暖。


八月六日云林过访王耕云凤冈山室,耕云出示其所藏《子山平章仲举承旨暨兄季野员外三公遗墨一卷》,请云林品评。这一书卷中汇聚了康里巎巎、张翥以及耕云的兄长王季野的书作,季野即是王云浦,他在其时确有书名。但值得注意的是这诗题里有“遗墨”二字,此时在洪武癸丑(1373年),而两年前的辛亥年(1371)八月十五,王云浦还曾同云林一道赏评自藏的《米友仁大姚村图》,云林有诗为证。而此时王云浦人已作古,不然墨迹不能称遗墨。那么, 王云浦的过世就当在辛亥年(1361)八月以后,或壬子年(1362),或是癸丑年(1363)的八月以前。又或许王云浦的死在壬子年云林为张适题《渔庄秋霁图》之后,回想本文开篇的那段题诗,云林并未提及云浦的死讯。

关于王季耕,即耕云叟的名字,我们放在压卷来说,因为这个问题谬传已久。文徵明《甫田集》卷二十一《跋赵魏公马图》有曰:


“……王畦,字季耕,福清人,仕江浙行省宣使士行。
所称季野都司即季耕之兄,名畛。畛与畦俱参政王都中之子。”

(请横屏观看)


图六 倪瓒《耕云轩图》卷,上海博物馆藏


文徵明以为王季耕的名字叫王畦。康熙时长洲人(今属苏州)顾嗣立所编《元诗选》,在王都中诗选之后有“王畛诗附”、“王畦诗附”,并注明“畦,字季耕, 都中子”。这也是认为季耕名为王畦的说法。上海博物馆藏有一件题为倪瓒《耕云轩图》的手卷(图六),可惜倪瓒原画早已不存,如今这个手卷是经由吴湖帆鉴藏并重新装池,由吴湖帆补图《耕云轩图》,加上《王㽘等和愚庵禅师诗卷》,再加上倪瓒原画卷后的三位明代吴门人黄姬水、周天球、王穉登题跋组成。这其中当以中间一段《王㽘等和愚庵禅师诗卷》最有价值,它曾连缀在倪瓒《耕云轩图卷》之后一同入藏乾隆内府,诗卷上仍保留着多段乾隆御题。此卷的起首是王㽘致愚庵禅师的信,也可视作诗序:(图七)

㽘衰惫之踪未堕沟壑,抱疾居凤凰山先垄之侧,与海云相去咫尺。愚庵师兄自径山退席家林,笃念先清献契义,日夕往还,情过骨肉。㽘以艰难偶适海津,岁阑冰雪,时沐见思,形于歌咏,感当何如。谨依高韵以谢焉。老弟王㽘端肃奉呈
(诗略)……
时癸丑正月三日书于耕云山居


图七 《王㽘等和愚庵禅师诗》卷 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图八 《王㽘等和愚庵禅师诗》卷 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图九 《王㽘等和愚庵禅师诗》卷 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因生计艰难,王㽘在海津(可能即今之天津)找了事由,离家外出谋生。但岁末遇上冰雪,他未能及时返乡。好友愚庵禅师十分挂怀,赋诗三首以咏思念之情。王㽘归乡后虽抱疾山中,仍敬重和诗并端呈禅师。但现在这个卷子中却不见愚庵禅师的诗作,只有王㽘与其友人们的和诗,按顺序依次是卢熊三诗,张适三诗、高启和诗三首,僧衍(即后来的姚广孝)和诗三首,徐达左每诗和两首,共六首,以及黄本和诗三首。卷中不仅王㽘自署“耕云山居”,而且张适、徐达左和黄本题跋中都有“耕云先生”、“耕云照磨先生”的称谓,如此便可以肯定了,耕云的名字就是王㽘,而不是明人讹传的王畦。上札中王㽘还提到自己的父亲——“先清献”,那正是王都中的谥号。这可能是王耕云留存下的唯一墨迹,幸好有它,不然王㽘的名字就将被掩没在历史的烟尘中了。


图十 原倪瓒《耕云轩图》后的题跋,上海博物馆藏


尽管倪瓒为王㽘所画的《耕云轩图》似乎淹没不见了,但《清閟阁集》中却有他写给王㽘的诗作留存了下来,诗曰:


王君瑚琏器,清鉴涵水镜。

忍穷如铁石,居易安义命。

凤兮出非时,不与凡鸟并。

勤劳世勲胄,忠孝本天性。

……


云林此诗何止是在歌咏王㽘,其实亦是在言说自己的心声。事实上,不论王云浦还是王耕云,当然也包括云林自己在内,


他们都是生错了时代的凤凰,在浊世中再艰难,也要忍耐,也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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