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塞·勒玛:在十笔之内,用“物性”呈现绘画本身的肖像

何塞·勒玛:在十笔之内,用“物性”呈现绘画本身的肖像

 


真正的乐趣是形式上的;这些主体适合于创造大面积的光影平面,在一定经济性的范围内挥洒大量的颜料。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绘画本身的肖像。






采访、撰文 / 李素超

图片致谢艺术家及阿尔敏·莱希




纵观艺术家何塞·勒玛(José Lerma)近十余年间的创作,人物是他作品里永不褪色的主题。不论是早期取材自历史人物或名人形象的绘画,如“King Charles II of England” (2011) 、 “Samuel Bernard” (2010) ,或一系列灵感源自于古罗马钱币的石版印刷,如“Diocletian”、“Charles II of Spain” (2011) ,亦或大型纸质雕塑作品“Bust of Emanuel Augustus” (2012) ,等等,勒玛热衷于探索的始终在于如何表现人物以及如何与之产生互动。卡通风格的图画是勒玛的作品带给观者的第一印象,诙谐、幽默、轻松,同他所描绘的强有力的历史名人的主体之间形成一种对比与张力。那些简化的笔触、错位的构图和解构方式显然受到上世纪初的立体主义的影响,大块鲜明的色彩平面又承袭了野兽派的技法,有些则借鉴了艺术史里的经典图像,从文艺复兴到表现主义,我们都可以在勒玛的作品中找到它们过去的灵韵。





 

 

何塞·勒玛,《塞缪尔·伯纳德》及细节,2010
布面丙烯、电子合成器、扬声器,189 x 152 x 43 cm





   

   

何塞·勒玛,《伊曼纽尔·奥古斯都半身像》,2012

纸质半身像,尺寸可变





在波多黎各的成长经历也为勒玛带来了创作素材,他从波多黎各的战争事件中获得灵感,从城市中浮现的社会状态与物质条件中提炼细节,也从身边或附近的人身上抓取绘画的原型。勒玛近期在上海阿尔敏·莱希画廊的个展——“安静、寂静、寂灭” (Quieto, Quietud, Quietudes) ,也是他本人在中国的首场展览,呈现了艺术家2022年完成的最新一批以其周遭人物为参照的大尺幅肖像画。艺术家惯用的厚涂法 (impasto) 仍然在这一系列作品中延续,使画面产生一种近似雕塑般的肌理,而与以往不同的是,画布上的笔触愈趋精简:几乎每一幅都控制在十笔之内。同时,这些正面或侧面人物肖像的面部特征被完全隐去,而在他更早期的肖像画里,我们还能看到被夸张化处理的眼睛。对细节的抹除以及更加精炼的笔触使得这些绘画呈现出勒玛此前作品里从未有过的静谧,由此激发的情绪也愈加复杂、隐匿。每幅画都以一个常见的人名命名,如“Selena”、“Amy”、“Lisa”、“Eduardo”等,似乎也暗示了艺术家与画中人物更为熟悉的关系。





 

 

 

何塞·勒玛,“安静、寂静、寂灭”展览现场,阿尔敏·莱希-上海 2022年12月9日-2023年1月7日 

© 何塞·勒玛

致谢艺术家与阿尔敏·莱希

摄影:Alessandro Wang





勒玛以其自制的绘画材料和独特技法让画面看上去恬适而沉静。为更好地把握厚重笔法的精准使用,他用一种定制的混合丙烯酸涂料制作颜料,改良画笔,并用粗麻布 (burlap) 取代帆布,于此,材料本身的质感与立体感成为绘画的焦点。这也让人联想到诸如比利时画家布莱姆·波加特 (Bram Bogart) 、中国画家朱金石、美国画家布雷特·贝克 (Brett Baker) 等过度主义 (Excessivism) 艺术的代表性人物的绘画。作为对资本主义驱使下过剩的物质与消费欲望的反讽,过度主义通过重新定义绘画的物理和概念界限,将着眼点对准物质材料自身的表现力,一如批评家克莱门特·格林伯格的主张,即现代艺术旨在探讨和呈现其自身媒介的本质属性,或迈克尔·弗雷德论述的现代绘画的自我指涉的融合与反戏剧性。在勒玛这里,他则试图另辟蹊径地从介于抽象与具象之间的肖像画的形式出发,摆脱传统人物画里对场景、叙事或者人物心理状态的再现,并通过其高粘度的颜料制造一种有别于油画半透明质感的哑光饰面,让肖像呈现出类似橡皮玩具的质感,刻意地削弱人物的活性,进而探索绘画的“物性” (objecthood) 问题,亦即绘画媒介与图像的意识与本原。





 




   

何塞·勒玛,《克里斯提II》及细节,2022

亚麻布面丙烯,182.9 x 121.9 cm





正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何勒玛将自己对艺术的实践描述为类似风景画,尽管是为肖像画系列,但其中颜料的层峦叠嶂、画笔涂抹的一道道痕迹让色彩堆积如山,远大于真人比例的尺幅强调了其纪念碑性,而刻意抹除身体和面孔的细节更将观者的注意力导向上述的表现力,从而逼近一种面对自然风景时凝神静听的状态。更重要的是,人和绘画本身亦是风景的一部分,而非孑然一身地与独立于风景。可以说,虽以人物作为描绘的主体,勒玛该系列画作却是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从雅克·朗西埃对于当代艺术中图像的观念的意义上来说,图像自身的物质性战胜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美学的图像 (aesthetic image) ,其中没有任何别的指涉或者构成性的关系。[1] 因此说,勒玛最新的肖像画系列正在实现主体的进一步转向或主客体的倒置,从动态的、具有生命力的人过渡到颜料、画布和图画本身的物质性及其生命特质中。


借着本次展览之际,我们邀请勒玛进行了一次采访,他从自己长期积累的创作经验和认识出发,谈论了他如何处理肖像画,以及对于图像及其与观众间的关系的理解和他未来的创作方向。





     


何塞·勒玛

José Lerma



何塞·勒玛于工作室

图片致谢艺术家,摄影:何塞·勒玛工作室






 Art-Ba-Ba:

首先,请简单介绍一下此次在上海阿尔敏·莱希的个展“Quieto, Quietud, Quietudes”吧,这个标题的含义是什么?为什么专门选择这批肖像画作为你在中国的首展?




 何塞·勒玛:

我从事肖像画创作已近十年,虽然风格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但基本的形式是相同的,而且不论怎么变化,我都会不断地返回到这一基本形式上来。

展览标题可翻译为“安静、寂静、寂灭” (still, stillness, stillnesses) 。从个人层面来说,尽管有着巨大的社会变化,静止是我们这段时间以来已经习惯的一种品质。我觉得这是我们从集体经历的过去中重新认识到的一种状态,虽然它可能只是过渡性的,但却值得进一步考察。我想让这个标题传达出一种与主体产生距离和分离的感觉。一幅没有明显心理特征指向的肖像,更像一个人的静物画。仿佛我在画一个人的雕塑,一具个性化的人体模型。我想让其具有插花或瓶画中的那种强制性的优雅与严谨。真正的乐趣是形式上的;这些主体适合于创造大面积的光影平面,在一定经济性的范围内挥洒大量的颜料。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绘画本身的肖像。





 

何塞·勒玛,《丽莎》,2022

亚麻布面丙烯,182.9 x 121.9 cm





 Art-Ba-Ba:

这个展览中那些肖像画里的原型来自哪里?他们是你认识的还是虚构的人物?以及你是如何决定谁或者什么来作为你肖像画的原型?




 何塞·勒玛:

许多是我认识的人,有家人、朋友、同事等等,还有由一半是真实的,一半是虚构的人物混合而成,或者有时他们是两个真实人物的混合体。我挑选主体的依据是他们可以如何有助于画面的表现。例如,如果我想用几笔画出一幅肖像画,我在模特身上就要寻找某些东西。我曾经以一种卡通式的表现方式来画历史人物。卡通画中隐含的可塑性启发我创作一件构图复杂的作品,其中保留了该主体的一些相似之处。现在,我更多地投入到表面上更真实的描绘中,强调物性 (objecthood) 而非相似性和心理特征。事实上,如果画中有任何心理特征上的指涉,便在于它与观众间的物理关系。





 

 

何塞·勒玛,“安静、寂静、寂灭”展览现场,阿尔敏·莱希-上海 2022年12月9日-2023年1月7日 

© 何塞·勒玛

致谢艺术家与阿尔敏·莱希

摄影:Alessandro Wang





 

何塞·勒玛,《弗朗西斯科》,2022

亚麻布面丙烯,121.9 x 91.4 cm





 Art-Ba-Ba:

从展出的这一系列来看,你使用的是丙烯和粗麻布而非油画和帆布,这些媒介在你的绘画表现和表达方面会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何塞·勒玛:

由于我做这个系列的目的是要放大我的一次小型习作 (small study) 的观看体验,所以我不得不借助不同的材料来制造出这种效果。使用粗麻布是因为其粗大的编织方式近似棉花的放大效果。颜料及其添加剂也可以这么来看,这些添加剂给了颜料一种橡胶般的哑光质感,这是非常诱人的。它们具有近似玩具的感觉,你会想要用眼睛去触摸它们。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尽管它们尺幅很大,但它们不是压迫性的,而是友好的。它们不仅仅是大幅绘画,更是让你感觉自身渺小的绘画。



 

何塞·勒玛,《克里斯提II》细节,2022

亚麻布面丙烯,182.9 x 121.9 cm




 

何塞·勒玛,《艾米》,2022

亚麻布面丙烯,182.9 x 121.9 cm





 Art-Ba-Ba:

可以谈谈你的绘画技法吗?你是用怎样的技法来实现你绘画里独特的笔触和大量颜料的附着?




 何塞·勒玛:

为了得到我想要的效果,我自己制作颜料,建了支架和伸展架,甚至制作自己的画笔。我研习了很长时间,演练每一处标记、调整色彩。我很喜欢材料的过剩感与笔触的经济性之间的那种矛盾。仅用七或十笔来创造一幅有活力的肖像画是非常具有挑战性的。由于这个原因,完成这些画必须要有大量的准备工作。


我会从一张草图开始,事先规划好所有的色彩和构图元素,在这个阶段将很多细节移除。在这一严格的过程里产生的东西必须看起来很直接,好比一张油画小稿带来的感觉,它堆叠的表面可能并不匀称,但可以比真人更大。这些作品背后的部分愿景是希冀将研习的那种私密性带到公共场域中呈现出来。

我把颜料混合在桶里,再用扫帚和改良的刷子涂抹。它又厚又重,几分钟后开始形成(画面的)表皮。一旦我开始作画,就必须快速完成,一气呵成。它不像油画那样具有无尽的延展性,也不如丙烯那么复合型的。你必须规划好每一笔的笔触,因为虽然材料的数量特别多,但在风格上却要求它们看起来是轻松、毫不费力的。




 Art-Ba-Ba:

似乎你更倾向于描绘人物的面部而非整个身体,但面部特征的细节又被有意略去了,这种对面部的处理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何塞·勒玛:

我希望可以由观者来完成图像,并通过某些方式在其中找到自己。我喜欢那些“回撤” (pull back) 的绘画,留给观众去构建和完成图像。有趣的是,我早期作品中的人物画是有很多眼睛的,但这些新作品没有;我认为没有具体的面部特征也加强了图像的物性,因为它不会“回看” (look back) 你。





 

何塞·勒玛,《克里斯提》,2022

亚麻布面丙烯,182.9 x 121.9 cm





 Art-Ba-Ba:

除了绘画,你早年还做过装置和影像,是什么让你完全转向绘画创作的?早期的那些实践经验对你现在的作画和观看方式有哪些影响吗?




 何塞·勒玛:

我的背景是历史和法律,这使我在语言方面会很认真地对待。当时作为一名学生,我对绘画的历史重要性感到不知所措,要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在绘画上做出贡献实在太难了,而录像和装置提供了即时性和可及性。所以我开始制作后工作室艺术 (post-studio art) ,它们是幽默的,为了达到一定的喜剧效果而将逻辑置于理性之上,并专注于概念。然而,它缺乏真诚和绘画的浪漫。此外,我发现所有这些归纳性的思考都让人瘫痪而不是解放。一离开学校,我就开始探究那些不太注重概念,而更注重表达与异质性的作品。我现在更真诚了,但仍然保持着对感性、浪漫和传统的美的概念的怀疑主义,尽管我画中的主体是美的。





 

何塞·勒玛,《萨琳娜》,2022

亚麻布面丙烯,182.9 x 121.9 cm





 Art-Ba-Ba:

你会怎么看你所创作的图像与观众之间的关系?




 何塞·勒玛:

理想情况下,一幅好的绘画是在理解了它的内容之后还能继续给你带来良好的感受;我希望它们能够带给人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尽管它们有戏剧性的纹路、质感和尺幅,但这些是需要缓慢消化的绘画。你会不断地在其中发现一些东西,我想这就是画家展现出其经年累月的经验的时候。我希望作品有某种不可否认性 (undeniability) ,这不是基于主观上的质量,而是通过更多可衡量的方式,比如大量的劳作、材料,亦或是简洁明了的。虽然心理层面不在表现主题中,但它在与观众的物理关系及作品的建构中。我发现清除每一个标记的作用,甚至是橡胶般的哑光感处理,都是进入一种不一样的观看方式的入口,这与通常被否认的触感 (tactility) 有着更大的关联。




 Art-Ba-Ba:

除了人物之外,你是否有计划在将来探索更多不同类型的主题?




 何塞·勒玛:

我在用我现在的风格重新制作博物馆里的绘画,我觉得这是我想重新拾起的东西,特别是历史上的多人物绘画 (multi-figure paintings) 。我有一个更早期的基于历史画的系列,是通过极其密集的喷枪绘图完成的,这也是我想重新探索的。此外,我正在创作基于我的肖像画的大型雕塑作品,感觉上会更抽象,但它们是物理上解构的绘画。




[1] Jacques Ranciere, The Future of the Image, 2009. Trans. Gregory Elliott. London: Ver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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