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将将好的内衣
2019年10月,北京望京,于晓丹决定接受一份特殊的邀请。
她是一名从业逾二十年的内衣设计师,曾为“维多利亚的秘密”等多个知名品牌提供设计,拥有自己的工作室和独立内衣品牌“于晓丹 EMILY YU”,以自己的审美意趣为导向,设计着细腻精致的“纯欲风”内衣或休闲家居服。
而这份邀请,来自一位乳腺外科医生,她希望于晓丹设计针对乳腺癌术后女性的内衣。
通过这位医生,于晓丹第一次真正接触到了乳腺癌术后女性的处境。她开始了解,并非所有术后女性都能像安吉丽娜·朱莉那样重建乳房,能看起来与患病前无异——手术往往会留下“蜈蚣一样”的伤疤,以及不平整的凹面,皮肤甚至可能只留下薄薄的有些透明的一层,跳动的心脏隐隐透出来。
乳腺癌患者的真实处境鲜为人知,她们的需求更是非常隐蔽,但这个人群已经足够庞大。
Maia Research报告显示,全世界女性诊断出的所有癌症病例中,约有四分之一是乳腺癌。在我国,每年大约新增乳腺癌患者42万人,而且近年来年发病率每年递增3%到4%,并趋向年轻化。患者数量的不断增加,推动了乳房切除文胸的发展:2018 年全球乳房切除文胸市场的总销售额为 9593 万美元,前述报告预测,到2024年,乳房切除术文胸市场的价值可以超过1.3亿美元。
然而,长久以来,这个市场中的主流产品是硅胶义乳(仿照乳房形状做成的内衣填充物),或少数一些品牌的压力胸衣,这些产品通常售价不菲,然而使用起来并不舒适。
一个很大的问题是不透气,加上患者的分泌系统本就可能因病情失衡,出汗成了严重困扰。于晓丹后来反复提起的一个故事是,在北京尚带寒意的春天里,患者脱下身上穿着的义乳文胸给她摸——湿的。为了透气,有患者用绿豆、藜麦、草籽取代硅胶,为了吸汗,有人垫进了手纸。
患者自己改造的内衣,图源姜好公众号
另一个问题是疼。手术后,患者腋下和前胸的皮肤都变得更加敏感脆弱,不够柔软的面料、一般内衣会有的搭扣和接缝,都有可能让她们的皮肤摩擦发疼,市面上一些术后内衣将放入义乳的开口设计在中间,也会摩擦到伤口。因此有患者自己在术后内衣和皮肤之间加一层垫布。
此外,义乳比较沉,形状大小也无法调整,但术后女性健侧乳房的尺寸和形态,在药物或其他因素的影响下,却可能改变。同时,一些术后内衣的开口设计得很大,夹层空间也大,导致义乳容易移位。所以,如何让两侧对称、平衡,也是难题。
在《一席》演讲时,于晓丹说起这些隐秘的困境,语带哽咽:“她们很多人就是凑合,凑合了十几年,甚至三十多年。”
以“好玩儿”的心态经营着同名品牌的于晓丹,感受到了一种不同的情绪。
其实,那位乳腺外科医生是在附近的内衣工作室里盲选,而选到了于晓丹工作室,像是一种命运。
除了是一位内衣设计师之外,于晓丹还是一位译者、作家,最早的大陆版《洛丽塔》就是她翻译的,她的小说《北京1980》被改编成电影,由李现、春夏主演。敏感、同理心、审美追求,是于晓丹作品一以贯之的底色,无论载体是文字或设计,她被医生的请求打动,几乎是冥冥中的必然。而她的阅历和成绩,为术后内衣这个“被行业工艺和行业审美忽视”的品类,带来了声量。
耻感,是患者们困境的结构性成因。因为羞于提及,她们选择“凑合”,选择自己想办法去贴近“正常”这个标准,说出自己的需要、寻求生产端的改变,似乎从来不是一个选项。
“当你不发声的时候,你就是小众,就是被忽略的,被遗忘的。”于晓丹说。
于晓丹鼓励她们发声、帮助她们发声,或者说,请求她们发声。她花了大量时间调研、走访、渴求反馈,搁置了同名品牌的运营,投入术后内衣的研发。
2020年7月,在前往广州考察面料的途中,她得知自己的一个好朋友确诊了乳腺癌,这更坚定了她设计术后内衣的决心。
几乎是同一时间,在上海的Doris也确诊了乳腺癌,她发布了自己的第一篇小红书笔记,开始记录这场征途。
做术后内衣的过程,与于晓丹过往的经验完全不同,已经十分标准化的行业里,“最多 3 次试穿,一样二样三样,然后就进入齐码样、产前样,大概就这 5 个环节”,试穿也是找有“标准身材”的模特试穿,但术后内衣要找患者试穿,并在她们的反馈中摸索、改进,“一个人不够,一次也不够”。
2021年6月,经过十几次打样、上百位20岁至70岁间的术后女性试穿之后,可以适应A到C罩杯的术后内衣“小姜”面世,专为乳腺癌术后女性及其它特殊乳房问题创立的内衣品牌“姜好”也正式成立,意在让女性“穿上那件将将好的内衣”。
图源:姜好公众号
“小姜”是全球第一件“义乳+文胸二合一”的术后内衣,材质和结构都根据术后女性的需求进行设计:义乳模杯材质采用轻柔透气的脂肪绵,内衣面料采用更亲肤的莫代尔棉;结构在控制成本的标准化和切合需求的定制化之间取得一定平衡,将内衣分为健侧、患侧两个半片,患者可以根据个人情况搭配不同半片使用,义乳则分为厚薄两款,亦可按需搭配叠加使用;为了方便术后女性穿脱,还设计了前后双开扣,热压工艺也避免了线头或接缝带来的不适感。
于晓丹设计手稿,图源:姜好公众号
“和别人一样”
“小姜”面市时,Doris已经用自己改造的内衣“应付”了一段时间。术后在家休养了四个月,她要重返职场,因为觉得义乳对自己来说性价比低且不舒适,她只是往原来的内衣里加了一些胸垫,就制成了自己的“术后内衣”。
“因为是自己改造的,就很心虚,怕被别人看穿,然后也没有那么贴合,患侧还是会空杯,比较容易暴露,就是可能会凹进去或者移位,就蛮难看的。”
“怕被别人看穿”的窘迫,并不独属于Doris,弓背耸肩、藏起患处,是许多术后女性下意识的姿态。“小姜”正式面市前,有患者试穿后建议于晓丹把模杯做成实心的,因为空心杯有可能在挤公交或地铁时被挤凹下去。也正是听从了这个建议,于晓丹连夜让供应商改制模杯,做出了实心的“自在杯”。
术后内衣应该照顾到的,不只是肉身体验。
2021年4月29日——于晓丹把这个日期记得很深——“姜好”的第一次试穿会在北京举办,来了十多个患者。正是在那次试穿会上,她直面一道道伤疤,聆听一重重痛楚。
第一次试穿会,图源:姜好公众号
试穿,是设计术后内衣必不可少的关键步骤,也带来了出乎意料的情感连结。
于晓丹回忆:“第一次试穿,见到她们一进来就要脱假发,我突然发现,其实他们是很愿意,或者说很需要感受到安全感,也能够在我们这里感受到。就会觉得内衣好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锦上添花的东西,或者只是一个时装概念,它就是情感的(载体)。”
试穿会成了“姜好”的传统,是品牌与顾客沟通的方式,也是患友之间又一道交流的桥梁。
上个月,Doris在试穿会上见到了于晓丹,“见于老师第一眼就觉得很有眼缘,是很和善、很愿意和‘我们’感同身受的一位聆听者”。
于晓丹觉得,自己的性别和年龄对与患者的沟通起到了重要作用:“跟我是女性有关,还跟我是有一定年龄的女性有关。”
在试穿会上,于晓丹看见了术后女性的更多顾虑。
面对自己,是第一道难以迈过的坎,有人乐观,甚至愿意调侃,也有人术后再也没有开过灯洗澡,有人试穿内衣时总是不满意,因为在本人从上往下看的视角中,伤疤和凹面依然显得如此突兀。
路人的眼光让一些人时时刻刻处于对“暴露”的忧惧中,她们术后再也没有去过公共澡堂、游泳馆或SPA。她们也同样怯于展露在家人面前,有些人为了照顾丈夫的感受才戴上假发和义乳,有人不敢让孩子看见自己的伤疤。
“她们核心的诉求是希望和别人一样。”在接触上百位术后女性,聆听过她们的故事后,于晓丹这样总结。
所幸,改变似乎正在发生,越来越多术后女性开始正视自己的需求、表达自己的需求,她们不再是被病耻感噤声的边缘群体,而是正常的普通的消费者。
“我觉得乳腺癌患者越来越年轻化,思想也越来越开放,我们作为有鉴赏能力、消费能力的,追求生活质量的女性,是很需要更贴心、更新颖的产品的。”Doris这样说。在她的观察中,术后女性的家属也在提供支持、鼓励和安慰,“像是女儿或姐姐等等家属,接受的信息更多了,视野更开阔了,同样愿意有好产品能带给家人”。
在姜好天猫旗舰店“小姜”的商品详情页中,也展示出了顾客反馈,其中不少都是买给妈妈的。
“小姜”也是Doris第一款“正儿八经的”术后内衣,那时她放疗刚结束不久,皮肤脆弱,“小姜”让她觉得很舒服,贴合度也高,模杯不会移位。
“小姜”之后,姜好又推出了适合大罩杯的“大姜”,为了让患侧最大限度还原像健侧大胸一样的垂感,“大姜”中增加了仿生啫喱,外面再包裹上柔软的脂肪绵。
Doris上个月参加的试穿会,则是为了姜好的第三款产品“462”,在延续柔软亲肤、包裹感强、“半定制设计”之外,462在美观度上也有了提升,青绿叠色、牡丹刻花。
“市面上大部分术后文胸,设计相对老式一点,我们比较年纪轻的乳腺癌患者可能不愿意去选它,但是姜好这款内衣就非常亮丽,有撞色,就觉得,原来我也可以有这样一个好看的选择。”Doris说。
一千个乳房,一千种内衣
2022年10月,一场名为“从皮肤到画布:乳腺癌的另一种看法”的展览在马德里开幕,这个展览对几位著名画家的作品里的裸女形象做了“二创”,让她们看起来像经历过乳房切除术。展览主席胡安·阿尔贝托·加西亚·德库巴斯表示,“通过这种改动,我们呼吁关注乳腺癌。”
旨在让社会对乳腺癌“脱敏”的艺术项目不少,于晓丹也曾想过,自己提供的服务能不能换一种方式,“让每个人更多拥有自己的个性,即便存在世俗意义上的缺陷?”
“姜好”亦有同路人,乳腺癌术后内衣正在逐渐成为内衣市场上不可忽视的重要品类。
去年,全球第一个专为乳腺癌女性设计的内衣品牌AnaOno获得了100万美元融资。品牌创始人Dana Donofree本人在28岁那年确诊乳腺癌并进行了乳房重建手术,她保住了性命,代价是永远告别最正常普通的衣服。
除了专为术后设计的穿戴,她意识到乳腺癌幸存者没有其他任何选择,对于这个庞大但隐秘的群体,内衣市场是空白的。
于是,2013年,Donofree正式推出AnaOno。除了回应乳腺癌术后需求,AnaOne的产品目前覆盖到非乳腺胸部手术的群体:包括一个胸、无胸的、拥有人造胸的女生。产品除了文胸,还有泳衣和运动休闲服。
2017年,作为全球第一个专为乳腺癌女性设计内衣的时尚品牌,Ana Ono邀请16位术后女性在纽约时装周走了一场内衣秀。
姜好、Ana Ono的存在,也算是内衣市场多元化的进步尝试。
不过,在“内衣”这件事上,被一刀切的需求还有很多,社会审美标准依然决定着何为“正常”何为“美”。
搜搜“大胸买内衣有多难”“怎么才能遮副乳”,都能轻易发现什么叫“无处安放的胸部”:在平胸的更高级的时尚圈逻辑下,“艳俗”的大胸得买显小的内衣;在大胸更抓眼球的框架下,以前流行聚拢型内衣,现在流行外扩内衣——以塑造胸大腰细的漫画风身材,这漫画风再深究下去,就掺杂太多“男性幻想”了。
当目的是向审美标准靠拢时,“遮丑”被宣传为一件内衣的核心价值所在。
MAIA 主打遮副乳的内衣被吐槽,图源小红书用户@别问我是谁
对于亲密如自身一部分的内衣,大多数人其实并不了解。确实,如果穿在自己身上的内衣,首要目的是让别人觉得好看,自己的需求好像就不那么重要了。
于晓丹写过一本名为《内衣课》的书,除了介绍内衣的发展历程、背后隐含的文化变迁,还包含“内衣选购指南”一般的常识科普,贯穿女性从青春期到更年期的各种历程。常识与科普连在一起似乎是悖论,但对于内衣,有太多常识需要科普。
在一次采访中,于晓丹表示:“首要是把对于女性身体的关怀变为健康的公共话题,这是消除偏见、消除信息缺失的前提。选购内衣肯定不是简单的选和购,而是选购背后的逻辑,让每个女性都知道自己的需求是合理的,能走到这一步就需要很大的勇气。”
在改变的过程中,“内衣”的形态更多了——
2019年,68 岁的Michael Drescher在好友因乳腺癌去世后,发现文胸中含有超标的有毒化学物质异常普遍,随后推出“清洁内衣品牌” Vibrant Body,今年这家公司上线了一款叫EveryWear Bra 的产品,主打胸部淋巴组织友好。
Vibrant Body的现任CEO Ali Schwebel 曾表示:“在这里产品的出发点是‘身体至上’,我们可能是唯一支持你选择不穿文胸的文胸品牌。”
2021 年,维多利亚的秘密推出了首个乳房切除文胸系列;
2022年主打乳腺癌术后“高端线”内衣的品牌LoveRose获得20万英镑的投资,以填补“奢华丝绸风”的市场需求。
在国内,2021年,与ubras同属彼悦集团旗下的公益品牌益彼诞生,为乳腺术后及年长女性等人群提供服务。
“术后内衣”的市场潜力和人文价值正在被发现,更多的“非标准尺码”和“问题胸型”也将获得那件“将将好的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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