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人与胡同 | 做客北京与“文化敬畏”

外地人与胡同 | 做客北京与“文化敬畏”


文/图:最笨旅行家石头

主编:嗨皮不二 | 排版:往事随风




我曾多次听过“东四十条”这个名字,但从未深入研究。语感和下意识告诉我,这是某个胡同群“从东边数第四十条胡同”。

直到带我闲逛的老北京朋友笑得不省人事,我才明白过来这个理解的离谱之处。事实上,这块寸土寸金的地界,我想象中涵盖四十条街的庞大胡同群根本不可能得以容身。

我被带领着,像跟在头羊后面的羊群,在四通八达的胡同里做一个“串子”,健步如飞。小的拐进大的,大的拐进小的,横的、竖的、斜的,风貌千奇百怪,名气也千差万别。

拐进一条隐蔽的小胡同,朋友的鞋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这种声响在狭长的走道里漾出两次轻靡的回音,一个向前,一个向后,一个在现代化的霓虹里狂奔不停,一个在历史的河流里掬水自照。

惶惶千年,这座城市有哪个角落不曾有过惊心动魄的故事,不曾经历生离死别呢?也许北京人对此早已不屑一顾,横七竖八的胡同不过是上班的必经之路,不过是炙子烤肉和卤煮店标注的号码,不过是轻佻的鸽哨和吸溜的面茶。

但在外地的我眼里,这里简直是无数层历史堆叠起来的山,一片权力轮转与宫廷血流会聚的海。

生于斯,长于斯的北京人,似乎对胡同总怀抱着某种复杂的情感。

一手是离不开的依赖,一手是司空见惯的轻视。似乎皇城气十足的胡同,总不及江南巷陌来的浪漫、来的婀娜,也没有鼓楼大街那般宽大,没有现代化街道那种规天矩地的紧迫感。

在全球化的压迫下,胡同似乎成了老北京人的附属记忆,成了传统与现代的激战中注定被丢弃的过气胚子。

但其实,胡同的生命是相当恒久而旺盛的。

狭窄的通道,自然地将感情强行拉近,广亮的大门,打通人与人故事的脉络。这里不至于遭受孤独,也不足以消遣熟络,就是那么刚好,那么恰如其分的打造了一个四通八达又各成体系的关系网。

东四胡同。

看似普通的胡同,曾在七百年前西方探险家的羊皮纸上刻下浓重的墨迹。

意大利探险家马可波罗在游记中赞美道,“世人布置之良,诚无逾于此者。”规整宏大的胡同群,的确俘获了很多双长途跋涉的眼睛。有太多探险家、史学家、文学家,即便在归去来的艰辛长途中,也不吝赞美地详细描写过胡同的智慧,我实在无需赘言。

还有名人闻士。

北京胡同里从不缺一些挂在老墙上的新闻,一个人走出去了,闯出点名堂,等到荣归故里,便能给胡同大院的门当换块绝好的石头,垂花门上多錾几枚户对。久而久之,整条胡同堆成一本厚厚的书,院墙成了故事本身,二八大杠与早已停转的老式座钟落了灰,成了一段记忆的忠实见证。

清末凤山将军宅院砖雕。

朋友钟爱东四,说这一带是老北京最浓重的留存。

在她的描述里,东四就像个“北京味儿”博物馆,装着北京人内心深处赖以维系的最后一点执念;它不能变味,更不能消失;它存在于初晨碰撞的尿盆声里,传递于走街串巷的小贩的一声声吆喝中。

但我偏偏对史家胡同更感兴趣,尤其是当它在胡同中央开辟出一个小院子,后面还挂了一个真正的“博物馆”的名头,而这在东四并不存在。

这里好像冷清多了,但冷清里多了一份独特的年代感和亲切感,让我喜不自胜。我迫切地投身进去,想要翻开里面的一砖一瓦,看看老北京遗失许久的那些蛛丝马迹。

史家胡同。

史家胡同博物馆。

怀旧的时候,我们总说“那个年代”。久而久之,那个年代似乎成了一个抽象的代名词。除了雪花闪烁的老电视、幢幢作响的缝纫机,还剩下什么呢?

可还真有人把过去做成了具象的形态,放在一院子的云影和天光里。

史家胡同博物馆的门头不大,但很好认。进门左侧的墙上,是一幅歪歪扭扭的儿童涂鸦,这是曾经的史家幼儿园留下的痕迹。孩子们在这里蹦跳过,沉思过,欢笑过,又呼啦啦飞出这一方院子,去到院墙外的大世界里各安其所。

孩子的笔触总激发出童稚的好奇心,忽然很想知道他们的故事,看看这只小熊猫是谁的幻想,那块坑洼是否有着不寻常的过往。

史家幼儿园。

曾经容纳四个年级、几百个孩子的史家幼儿园,是作家兼画家凌叔华幼时玩耍嬉戏的地方。

辞别童年后,凌叔华拜慈禧太后宠爱的画师缪素筠为师,还受到辜鸿铭和周作人的指点。从史家胡同走出半生,她已是新月派的主要小说家,与冰心和苏雪林齐名。她还在世界各地办巡回画展,其笔触有“诗艺”之魂,着“剔透”之墨,声名斐然。

这里还是凌叔华与陈西滢喜结连理的地方,也是陈西滢与鲁迅多轮论战的摇篮。

二人围绕多个热点问题展开了是非曲直的辩论。论战没有赢家,但他们各自的锋芒与取舍获得了淋漓尽致的展现。文学大师们懂得,真理无需一次辨明,它注定越辩越明。

那时候,文人们会不定期地参加聚会,凌叔华家的大书房成了“北京画会”的活动场所,父亲凌福彭也时常在此邀约名士。这一处“小姐家的大书房”,比林徽因那间后来闻名遐迩的“太太的客厅”,早了近十年。

史家胡同博物馆。

这样的“文人之辩”,怕是很难再见到了。

即便是北京人,也免不了讶异于初级教育时期就绞在现代孩子们肩上的升学压力;作家、小说家不知何时起再难成为小孩子们抛弃世俗的天真选择;而吞噬一切的网络泥淖,也越来越难以容下主流之外的意见。

曾经的旧时代,是破碎的、艰苦的、穷困的,但每个人似乎都有事做,都有出路,都承受近似的生存之苦,都有在生活的泥潭中挣扎的力量,都在这场战斗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似乎都曾手拿方砖和笔墨,试着去构建和定义一整个时代,并真真切切地砌筑了一片令后人讶异的高墙。

然而这墙围住了活力,围住了想象,也围住了生活意义的迸发。如今,提到史家小学,除了声名远播、名家辈出,再难分辨其他。或者,其他已不再重要。这里,逐渐成了所谓“外地人”安置好奇心的地方。

史家胡同博物馆。

在史家胡同博物馆的宣传墙上,我还找到了另一些文艺史上声名赫赫的名字。

1950年,华北人民文工团扩编,住进了今史家胡同20号,更名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也就是俗称的“老人艺”。

同年,老舍先生创作出话剧《龙须沟》,史家胡同老人艺便组成了剧组的全体成员。这部剧,基本上奠定了北京人艺现实主义艺术风格的基石。

两年后,“老人艺”与原中央戏剧学院附属话剧团合并,后来的北京人艺便脱胎于此。就在这条胡同里,一张张宣纸铺陈开来,艺术由涓滴聚成篇章,汇成艺术史上新的一页。

就在一天之前,我刚从人艺的《小井胡同》剧场出来,悻悻地走着,心中为那样的时代惋惜,又为那样一个时代而痴迷。而一天后,我坐在史家胡同青石堆出的凳子上,为一百年多前的一些人欢欣呐喊。

庚款退还后,中国自1909年起,每年派遣100名留学生赴美留学。在清华学堂未建成前,史家胡同成为了最开始的三年里,招考学生参加赴美留学考试的地方。其中,便有竺可桢、胡适、赵元任等的身影。

史家胡同博物馆。

这里还住了不少社会名流,傅作义、章士钊等人的名号响当当。

或许,就像其他那些数不清叫不明的北京胡同一样,史家胡同就像一个鹰穴,给这里的孩子最温暖的庇护,又催着他们搏击长空,飞得更高更远。但小鹰们从不迷失回家的路,他们总能找到家的方向,带着一身饱满的翎羽回归故里。

身在异乡的凌叔华,无时不在挂念着家乡草木。她无数次感喟说,“我不愿像白俄一样在路边卖地毯。”

离世前夕,她专门回到史家胡同,在幼儿园孩子们的簇拥中微笑。白发飘落,恍惚半生,她记起在孩子们这么大的时候,胡同里到处是丁香和牡丹的幽香。

空旷的院墙下,一个孩子在午后艳阳里慵懒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东四胡同。

有时候,我会遗恨自己没能生在那个万花竞红的时代,成为定义胡同筋骨血肉的源泉,以至于当我徘徊其中,只感受到一个远去时代陌生的絮絮低语。

吃糖油饼儿的时候,隐约听到隔壁两位在抱怨现代生活的快节奏,和千篇一律的轨迹如何压得每一个人喘不过气。朋友默默不语,这一刻她也掩住了本地人的骄矜,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或许我们都是外地人,是胡同的过客,北京的过客,那段黄金岁月的过客。

我们匆匆的来,匆匆的去,在一段愈淌愈快的急流里水花四溅地挣扎。

“好吃吗?”

“嗯,大概是老味道。”

八大胡同。


本文作者:最笨旅行家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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