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午餐》是 一言一吾 i-Talk 新推出的一档对谈类栏目,聚焦社会热点和建筑领域新鲜事,闲聊建筑师、文化人的灵感与观点,欢喜与烦恼。不定期推送,为建筑爱好者的午餐加点料。
建筑午餐
Volume 11
▣ Vol.11 创造连接的建筑,多元复杂的附近
——何志森
你必须懂得如何去包容、理解,和与你不喜欢的人和事相处。附近是要培养这样一种社会智慧,而互联网世界会消解这种智慧。
——项飙
本期嘉宾
项飙
人类学家、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所长
何志森
建筑师,策展人,Mapping工作坊创始人,扉美术馆馆长
- 本期话题 -
创造连结的建筑,多元复杂的附近
编者按:经历了数次延迟,2021-2022三联人文城市季终于在2022年10月底举行。在“城市与我们:跨越边界”人文城市光谱论坛中,一言一吾i-Talk关注到了一次“跨越边界”的合作。一位是“没有建筑作品的建筑师”、华南理工大学建筑学院教师、扉美术馆馆长何志森,一位是“不断出圈的明星人类学家”、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所长项飙。今年,他们与奥斯陆建筑与设计学院博士段志鹏共同发起了“看见最初500米”Mapping工作坊,工作成果将在第九届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中展出。
何志森在光谱论坛现场 ©️三联人文城市季
项飙视频连线光谱论坛 ©️三联人文城市季
围绕“最初500米”,一言一吾i-Talk分别与二位进行了面对面和线上的对话。
项飙从讲述自身经历出发,让我们理解“附近”并非一个理论概念,而是非常具体的日常。“拥抱附近”也不是为了发展人际关系,而是学习一种“与你不理解、不喜欢的人事物相处”的能力。我们必须直面附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而不是躲在网络中的“附近”,与因大数据匹配而来的“志同道合”的友邻一起,沉浸在架空的美好之中。
身为建筑师的何志森,从社区营造的角度理解附近。他反对资本和权力带来的 “士绅化改造”,希望尽可能地让居民参与空间的改造,用共创的方式来激发居民的自主性和创造力。让他们的“声音被听见,需求被看见”,真正成为空间、社区乃至城市的主人。
如项飙所说,公开的对话和讨论,是学者工作“应有之义的一部分”,“21世纪的社会科学不是提供结论,学者的工作主要是提供工具和方法”,接下去就需要我们诉诸自身进行思考,做出行动。
01
从最后500米到最初500米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刚爆发时,何志森被封在家一个月,但是由于沮丧,他几乎三个月都没有出门。那期间,朋友推荐了项飙讲附近性的一个视频节目,看完他感到相见恨晚。“我就给项飙老师写了一封信,其实没说什么,就说你用这个词总结了我这么多年做的事情。”项飙非常快地回了一封长信,因为他早已关注过何志森对集美大学围墙内外的Mapping工作,并且认为他在不同城市进行的“菜市场美术馆”项目“是具有经典意义的行动”。
然后就有了“看见最初500米”Mapping工作坊。“最初500米”的概念由项飙提出,意在鼓励参与者去观察周围的空间,去理解和各自生活有着最密切关系的一段距离。同时,它也对应了政府针对网格化社会治理而提出的“最后500米”,二者所指尽管是同样的物理范围,从最后500米到最初500米的视角转换,体现的却是从主体不同、话语权归属不同、目标也不尽相同的实践。
“最后500米是为了让你的生活更便捷,所以你不用出来,打开家门服务就来了。”何志森说。“看见最初500米”则是克服重重困难将来自各地的65位年轻人聚集在一起,建立了为期3个月的田野现场。他们从交流现场的椅子怎么摆放开始,在日常的互动中获得有限的信任,逐步打破边界,学习从自身经历出发建立自我与公共的关系,也在面向共同目标的合作中不断调试彼此的距离。
工作坊一个月后大家mapping椅子的方式 ©陈佳倪
Mapping椅子的讨论过程 ©Mapping 工作坊
在自我介绍的工作坊学员 ©邱静懿
过程中,学员们也在观察两位导师。不止一位学员提到,即使只是在线上,能与项飙交流是促使他们报名的重要原因,项飙从他们的故事中提炼出的概念,对他们最终完成作品也有很大帮助;学员龚翼在他的公众号“阳台美术馆”中提道,他们每两周就会在何志森担任馆长的扉美术馆聚会,“Jason(何志森的英文名)总是坐在最里面,听每一个学员说话……他是这种开放氛围的前提”。不同背景、年龄、性格的人们在工作坊中发现彼此和彼此的附近,这个过程也成为大家共创的一件作品。
菜市场摊主给学生做的菜 ©Mapping 工作坊
“看见最初五百米”mapping工作坊首次线上讨论 ©何志森
02
Mapping附近,阐述附近
参加工作坊的三个月里,学员们产出了大量文字、图片、视频记录,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最初500米”从构思到行动的过程,这些记录进而成为一些人新思考、新项目的起点。
杨春旭在制衣工坊集中地广州大塘追踪一匹布的移动轨迹,发现大量余下的“无用”碎布也是经济链条中有价值的一环,并且是许多人的生计。他用碎布完成作品《蛋白质》,留下一件成衣背后鲜被问津的人们的生命痕迹。
杨春旭作品:蛋白质 ©Mapping 工作坊
学过木工的张默在闲逛时受一位老木匠启发,开始了“流浪椅子修复计划”。在寻找和修复破椅子的过程中,他渐渐对以临时住处为圆心方圆两公里的拾荒地了如指掌,还和建筑垃圾堆场的师傅混熟了,能拿到一些品相好些的破椅子。他将修复好的椅子拍摄发布,制作“领养证”,让它们带着过去与新主人、新社区产生新的故事。
对比前两者游荡的工作方法,杨曼曼的《流动俱乐部》和龚翼的《阳台美术馆》则将个人生活的空间向附近敞开、与他人共建,让自己成为周遭的一部分。
工作坊学员、纪录片导演曼曼的工作坊作品:
流动人口俱乐部 ©Mapping工作坊
工作坊学员龚翼的作品:阳台美术馆 ©Mapping 工作坊
最终,何志森决定将学员所有的作品放入一个粉红色的快递柜装置,作为此次工作坊的集体创作作品,于12月9号开幕的深港双年展呈现。此次双年展总策展人之一鲁安东认为,这是一个代表网格化管理“最后500米”的装置,在精确技术越来越入侵甚至控制最后500米的时代,人如何栖居甚至保卫自己的最初500米,才变得极为重要。
工厂老板正在制作“看见最初500米”快递柜 ©Mapping 工作坊
然而一个原本几天就可以完工的柜子,由于郑州反复的封控,历时四个月还没完成。期间,工厂老板给何志森打电话请他通融几天,“我们也没有别的订单了,你这个我们熬夜也要把它赶出来”。由于工人进不了厂,老板只能一点一点自己做,何志森感慨,“这和我们在做的‘附近’工作坊形成了一个荒诞的、戏剧性的讽刺。”
i-Talk对话项飙✖️何志森
话题1:
作为普通市民的“最初500米”
i-Talk:作为学者,别人的“最初500米”是你的研究对象。但作为一个在城市里生活的人,特别是因为工作在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之间迁徙的人,你自己的“最初500米”是怎样的? 到达一个新环境时,你会如何去体验附近?
项飙:我在德国的“最初500米”首先是我的邻居。我们的楼一共6层,11户,房子的维修11户一起弄。有一些奇怪的规定,比如哪一家要装空调的话,需要所有住户的同意。原因是房子是100多年的,有重大的改变怕影响到房子的结构。我们的花园也是集体看护。我最初对乌克兰战争的思考,就是跟邻居在楼下花园里的聊天引起的,他是一个退休的IBM工程师,年轻时为了逃兵役从西德跑到柏林。住在我楼上的一位是钢琴家,另一位是数学家。一次我们一起去看演出,数学家邻居问我对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的音乐理论怎么看。阿多诺是法兰克福学派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法兰克福学派是对我现在工作最有影响的理论,而我对他的问题完全不能回答。从他那里我第一次听到Piano Literature的说法。意思是说,历史上的演奏家对某钢琴曲分别做了怎么样的诠释,现在的钢琴家需要知道。这让我意识到,欧洲对“知识”的理解真的和我不一样!
我女儿的学校和家之间,是我附近的重要线索。路上冰淇淋店的店主是意大利来的小伙子,比我还瘦,有点害羞。他从小就梦想有自己的一家冰淇淋店,会自己开发不同口味,所以每一次去都有新味道。修自行车的小伙子来自以色列,来德国上大学,但觉得理论学习太无趣,转而修自行车。修自行车居然要3年的学徒制,他现在还是学徒。他给我女儿调整自行车的时候要量她的手指,然后告诉她握车把的手势,确保手指不会麻痹。他四肢文身,但是对自行车的态度一丝不苟。
我是一个内向的人,同时不会德语,所以交往非常有限。我对附近的敏感,其实也是因为自己不善于和人打交道。但我的例子也说明,建立附近感,并不意味着你要一定要外向、爱说话。即使你不跟任何人说话,你依然可以在附近学到东西。最重要的是理解到生活的具体和复杂。在俄乌战争爆发之后,我在附近的墙上看到不少“俄罗斯人回家”的标语,这令我震惊,看到排外势力的强大。附近也能看到看似无家可归者,这让我思考为什么在福利制度如此完备的情况下,仍然有不少人沦入这样的困境。上礼拜,我的自行车在楼门前不翼而飞,这些都是我感知生活的元素。
何志森:虽然项飙一直在担忧“附近的消失”,但对我来说,很多时候我真的很渴望我物理距离上的“附近”可以赶快“消失”。我现在住在一个二三十平方米的单身公寓房里,2020年疫情刚开始我搬进来住的时候,隔壁是一对情侣,他们白天睡觉,晚上喝酒搞party,那段时间对我来说非常痛苦,一直睡不着觉,每天晚上敲门提醒甚至叫警察也没用。后来他们终于走了,搬来一个有小孩的家庭,白天开始吵起来了。这种依赖物理距离或熟人关系建构起来的“附近”是我一直想要逃离的。当然,这也让我开始意识到,“附近”不只是物理意义上的周边,那些离你很近却永远只关注自身利益的人,其实也是一种“远方”。
今年6月,受项飙之邀,我和他还有志鹏一起发起了一个名为“看见最初500米”的mapping工作坊。这次工作坊主要是帮助年轻人从自身的真实焦虑和困惑出发,寻找他们可以建构“附近”的工作方法和途径,帮助他们看见和关注与自身利益毫无关系的人或事,为断裂性的社会重建联结,让他们的附近在实现私人表达的同时,还可以超越自我、超越家庭、跨越物理意义上的附近,抵达公共价值,并透过一次又一次有计划的行动,最终实现从个体出发的、由内到外、由近及远的社会修复。
话题2:
建设附近、建构关系
i-Talk:现在似乎有一种趋势,就是把“附近”和互联网对立起来,好像要发现附近,就是从屏幕前转移到街道上。可是在很多情况下(比如在中国的城市里),这两者早就无法分开了,线上的社区也可能影响到线下人们的交往,进而影响到街道的构成。是不是有可能把互联网世界纳入进来,形成一种跨越所谓真实世界和网络世界的多维附近?或者在您看来,社交媒体时代的附近是什么?
项飙:附近不是一个理论概念,但是它是一个很具体的意象,可以勾起大家很多生活当中的联想,对附近的阐述,又可以把大家在生活里切身感知到的一些矛盾凸显出来。这样,大众就很自然地开始了对自己生活状态的反思。这个概念的功能,就是把大家变成思考的主体,变成发问的主体。
建设附近当然要用互联网的技术,比如我们可以用互联网来协调邻里、互通有无。但是,所谓“网上附近”的说法似是而非。附近的重点是在地。附近的一个重要想法是,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的邻居,他们和你一样搬不走。所以你必须懂得如何去包容、理解,和与你不喜欢的人和事相处。附近是要培养这样一种社会智慧,而互联网世界是要消解这种智慧的。社交媒体所以吸引人,就是因为它通过大数据对你进行筛选、进行匹配,让你听到你想听的东西,让你那些不理解不喜欢的东西好像不存在一样。即使你把线上的关系转到线下,那也是事先预设好的,这对我们理解社会的具体构成、社会里的多样矛盾并没有帮助。
正是因为在社交媒体时代,在线上建立自己的小群体太容易了,我们必须强调线下的附近。所以建设附近并不是因为附近有多么美好,它再美好也不可能有“元宇宙”那么美好。强调附近,是因为它有针对性的。如果我们忘了它究竟是针对什么而谈的,以为建设附近就是发展人际关系,那就没有意义了。
何志森: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一个不盖房子的建筑师。我做过一些看起来和公共艺术很接近的社会实验,所以大家觉得我是个艺术家或人类学家。对我来说,建筑关注人居住在这个世界的所有问题,不只是盖一栋房子那么简单。和放在美术馆里的艺术品相比,建筑物暴露在外部环境里,它的存在应该更具有社会性和公共性,对社会和人的生活也应该比一件放在美术馆里的艺术品产生更积极的影响。然而,现在建筑已经慢慢沦落为一门与人无关、与人的生活无关的技术,并以技术为傲。
在“菜市场美术馆”这个项目里,我透过菜市场这个空间在建构一种积极的社会关系——人与人之间、人与空间之间、人与社区和城市之间的重新连接,这种持续的连接和关系的不断建构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建筑”的过程。这里,我所指向的“建筑”不是一个消极被动的名词,比如一栋房子,而是一种新的积极的社会关系的建构,一个行动和动员的词汇。所以很多建筑师缺的不是盖房子这门古老的技术,而是一种让房子重新连结人与人、人与社会的意识,缺的是一种把房子变成当地社区变革者的方法和对建筑更为宽广的认知。
作为建筑师,我一直在透过空间行动去探讨建筑师在这个时代所扮演的不同角色——从偷窥普通人的生存智慧开始、作为一名“建筑侦探”或社会学家,到介入他们的生活空间、作为一名传统意义上的建筑师或空间设计师,再到带有社会议题的空间行动、作为一名社会事件的策划者。透过这样一次次的空间实践,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建筑师能做什么?
话题3:
关于社区营造
i-Talk:社区营造所要达成的相互尊重理解对话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能够实现吗?作为普通人,我们可以做出怎样的改变?
项飙:社区营造确实方便了大家的生活,但是“赋能”不意味着“赋权”。你可以极其高效地点外卖,足不出户送货上门,但是无法决定自己怎么生活、怎么思考。现在什么事情都是变成效率第一,方便第一,社区营造也是如此。但是社区营造有的时候可能是要故意不方便,比如不要把社区的环境卫生、绿化、对孩子老人照顾外包给专业公司,而是要重新让居民自己花时间去做。只有这样去做了,才会有真正的附近关系。疫情下的团购是一个亮点,但是不少团购群体很快在内部出现矛盾。为什么?原因之一可能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处理不同意见、在不同人群间互相沟通的技能或者习惯不够。要做这样的改变,不能够期待体制或者开发商会来提供条件,这个只能是靠自己做起。
何志森:可能很多时候我们都误解了社区营造跟社区改造的区别。营造的目的一定是达成共识,达成共识的前提是什么,是每一个人能够自由地发声,是建构一个平台,让没有权力的人和有权力的人有一次互动的机会,达成无论是对管理也好、公共空间也好的一个小小的共识。而不是说做一个网红打卡点,做一个漂亮的花园,让中产阶级去互动。我们要分清楚社区营造跟社区微改造是不一样的,营造很多时候是可以不造物的。
如果你看到的社区并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漂亮东西,但是人跟人之间建构起了一种相互依赖和信任的关系,这比造物更重要,比美化空间更重要。因此作为专业者,很重要的一点是进入社区之前你一定要想清楚:你在社区要做什么?哪些你能做?哪些你不能做?你的底线在哪?你的改造能为这里的居民带来什么?
这个时代下我们太无力了,无论你怎么努力,不同阶层和社群之间的信任还是很难建立,人与人之间越来越割裂。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不应该急着造物,而是先去敲一敲人与人之间的边界,虽然不可能完全打开,但可以有一些缝隙,让光照进来。社区营造可以通过共同创作的方式来激发居民的自主性和创造力,最终让他们成为社区空间改造的主体,而不是空间改造的被动消费者。只有透过这样的改造,他们的声音才能被听见,他们的需求才能被看见,他们才能真正成为某个空间、社区乃至城市的主人。
我的菜市场项目没花什么钱,你问改造在哪里,我说你看摊主们都在笑了,那花钱让我做改造的人可能会认为我有病。但是我觉得我们可以更诚实一点,告诉他们有些事情不造物不花钱可以做得更好,这种“好”才是社会稳定最重要的基础。
END
出品方
监制:朱丽康
主编/策划:李昕
采访/撰文:韩见
排版:东开开
图片:主办方及受访人提供
特别鸣谢:三联人文城市季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言一吾ITALK”作者:一言一吾(ID:I-TALK01)。大作社经授权转载,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大作社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