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汪曾祺在《岁朝清供》中有过“曾见一旧画题款”这样描述,不用看画就很有画面感,散发着对清平散淡的美好向往,像极了丰子恺的画。然而近年来,在江南佳丽地杭州,春节除了门外贴福贴对联,还有一物必不可少,那就是在室内伴着花香果香贴一幅灵隐寺方丈写的带有年历的书法,文心禅语,祈福送岁,其中蕴含着普通百姓对文化对生活的态度和愿望,对未来不确定性的一种虔诚和美好期盼。
这种印刷的年历,明黄底上衬红色宣纸,形式感强烈,在杭州几成一种符号。城中有多种渠道派送,缘于有求即可得,简单的举动,有付出有回报,真心美好的祝愿,能获得长达一整年的心灵慰藉,所以风靡,成为时令一景。平常人家的厅堂居室,茶楼酒肆,办公场所多有张贴悬挂。
光泉法师 山君迎新
十多年来,名闻天下的佛教胜地灵隐寺方丈光泉法师每年都会题写新年祈福年历。从2012年的“龙年祈福”,到2022年的“山君迎新”,为杭州市民跨年增添一份祥和与喜气,让大家真切感受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
今年,光泉法师书就的是“月德呈瑞”四字。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兔”有很多别名:月德、月精、月宝、月魂、明视、舍舍迦等。这些雅称多与“嫦娥奔月”“玉兔捣药”等古代神话故事有关,如北周庾信《齐王进白兔表》曰“月德符征,金精表瑞”;唐代权德舆《中书门下贺河阳获白兔表》中也说“惟此瑞兽,是称月精,来应昌期,皓然雪彩”。所以“月德呈瑞”就是对农历癸卯兔年吉瑞祥和的祝福。
光泉法师 月德呈瑞
应着佛教弃恶向善,净化心灵的美好,以及庇佑众生的恩泽,大德高僧写的书法多蕴含禅意佛心,无形之中也笼罩着一种熠熠的光环,其墨宝广受大众喜爱。
2月5日,台湾佛光山开山宗长、国际佛光会创办人星云法师在台圆寂,享耆寿96岁,惊起不小的波澜。星云法师生前曾独创“一笔字”书法艺术,也是广为流传,享誉海内外。早在2010年始,“星云大师一笔字书法展”曾在大陆从北京中国美术馆到各省市一路巡展,所到之处观者颇众,传为盛事佳话。
星云大师的字,笔法朴拙中融入圆转流动,法不求与古人同,而神亦自足。他胸中无尘埃,自有艺术澄明之境界,在国内国际有着巨大的人格感染力和艺术影响力。
关于“一笔字”的由来,据星云大师自述,20多年前因过度饥饿而罹患糖尿病,后来引起并发症,视力逐渐下降,看书写字困难。由于视力模糊,在写字落笔的时候,只能用心揣摩字与字之间的距离,因为不能继续写第二笔,所以一笔下去必须一挥而就。这就是“一笔字”的来历,如星云大师所言:“也是在经历了眼疾的苦难后悟来的”。其中既有生活的哲理,也有禅意的体现。
星云 大宝积经
中国古典艺术哲学一直强调以“知人论书”作为书法的品评标准,西汉末年文学家、哲学家扬雄就在《法言·问神》中提出“书,心画也”的观点。凭借着多年的修行,许多大德高僧的书法作品,展现出一种超脱世俗的心灵美感。
其实还有许多这方面的例子,佛门书法广为流传,一纸难求。也许有人会说,从纯书法艺术的角度来说,他们的许多字,看不见金石骨力,没有清晰的传承和书写的技术准度,缺乏烂漫的艺术情趣。但笔者认为,这样的书法,自然书的内涵寓意、传递出的精神气度更为重要,其真正的书写法度会退而居其次。佛门长老大都静心修行,几十年悉心临池,专注于一件事,不受传统羁绊,那些率真质朴的行笔,自然天成的落墨,无不显出道法自然的奥妙。因为修佛人的心境有所不同,这种情绪笔下会自然流露,所以他们的书法更多带有修为的印迹,那种禅意盎然的文辞,人书俱老的状态,是平常书家所无法企及的一个层面。所以许多时候,并不需要以专家的姿态去细辨其章法笔势,研判从碑来还是帖出。
书法如果仅仅解释为书写的法则肯定有失偏颇,佛法的滋养、传统学养的浸润往往会在这些佛门书法中厚积薄发,由是并非一眼就能望穿。许多佛门书法已超脱小技巧的法则,以臻精神化境而达到天人合一。
弘一法师 书法
当然,也有被世俗公认书艺格调高雅的佛门书家,鲁迅先生评价其书法风格为“朴拙圆满,浑若天成”的弘一法师,是不得不提的代表性人物。他出家后“以书弘法”,真正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即“弘一体”。他的这种书体摒弃了所有外在形式上的姿态和笔触上的变化以及张扬的个性,从而形成简练、空灵、内敛、含蓄的书法风格。弘一法师自己也曾经表示:“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也。”
再往前推的话,石涛、朱耷、髡残及至怀素到智永和尚,那便都是写字画画的行家里手,在此略去不提。
心有寄托便安宁。佛门书法即是提供了这样一个载体。现代人往往竞争激烈,工作压力大,生活烦恼多,所以经常处于一种焦虑和不安状态,抑郁的也不在少数。平淡从容成为一种奢侈,即使花钱也很难买到。许多大德高僧的书法常常语出珠玑,落墨纸上,静雅朴拙,传达出对人生世相的参悟,发人深省,令人心平气和或有所顿悟,给人心灵和视觉上的双重给养。
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佛法加持书法,此为平常普通书法所不能到达之境地。
大德高僧的中华禅墨
星云 福星高照
星云大师的一笔字
(1927-2023,佛光山开山宗长)
星云大师的一笔字是他晚年患眼疾后的独创,不论内容多寡,都是一气呵成,一笔挥就,书迹如万岁枯藤、云水沧茫却骨力洞达、磊落动人,禅者襟怀扑纸而来,难能可贵的是,大师将佛语禅句化作世间平常语言和祝福,一片悲心透过纸笔传递给世间大众。书法和人心,有了一个更好的时空链接。
“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方便,给人希望”,今天再读这些语句更觉弥珍。
一诚 闲看尘对对联
一诚长老
(1927-2017,曾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
一诚长老的字,纯洁透明。
一老的字,线条温润中实,极近篆隶的线条,中锋用笔的妙用,撇捺功夫又特别好,法度森严却又一任自然。他的字,因为有非常好的唐楷功夫,绵里藏针,起收自如。线不粗,却起笔含藏。再细,也是藏锋直入,不会出现圭角和尖锐。
老一辈修道人的禅墨中,像一老这样的技术纯度,是罕见的。
一老长期写颜楷,锥画沙,屋漏痕,地地道道的。颜楷写得很温和,由温和而至柔软。字形散开了,神采便呼之而出。
他的字,几乎把书法中的矛盾都集中在了一处,却又轻松避让和解决了。
字形的烂漫,结构的无住,又把这种技术的纯度高明地掩盖了起来,很不易觉察。
于是觉得看一老的字,要安静地、平等地去体会他的心。体会这颗柔软的心,才能体会这同样柔软的字。
一老的字,由于身体和精力的衰退,有过一个失控和可控之间的阶段,雄心散漫,异常的美丽。
明学 一念心清净
明学长老
(1923-2016,曾任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中国佛教协会咨议委员会主席)
明学长老的字,很稚拙,很严谨的稚拙,他只写楷体,笔笔端正,笔笔送到,但是在端正之间,貌似的不周到和勉强,却意趣横生,别样的姿态。
古拙吗?端庄吗?威严吗?童趣吗?都是,又都不是。老是看不透明老的字,老是参不透明老的字,却吸引着我。
每一次来灵岩山都会看看长老,看到长老越来越缓慢的动作,看到他抖抖索索地铺纸写字,很慢很慢,慢到笔尖在纸上,几乎是一点一点点过去的。
明学长老的字,就是他的人,非常非常的朴实,朴素到只有是,没有否。
本焕 一心求佛
本焕长老
(1907-2012,曾任中国佛教协会名誉会长)
本焕老和尚的字,是堂堂“大人字”,大海不扬波,格局很大,特别的庙堂气。
本老的字,似乎是从唐楷中来,颜真卿楷书大字泱泱风烈的气象和风骨与本老特别呼应,本老写字毛笔打得开,收得拢,笔笔站得住,字字立得牢。稳当当如泰岳,大风吹不跑。九十多岁时写的字,《东方朔画赞》、《颜家庙碑》的用笔、结体特别接近,特别庄严。
百岁前后的字也突然变化了,放松了,大开大合起来,结构的通透欹让,用笔的天真自然,这时的字由威严而现童心,之前唐楷颜真卿的底子依然还在,这股正气老人家守了一辈子,写字时却多了些隋人楷书以及北朝碑记的灵动和自由。
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百岁后的墨迹,用笔依然果断,磊磊落落,近看墨色沉着静穆,远看去却亮晶晶的一片,鲜活古润。一个个字像莲花在迎风而动。百岁之际,本焕长老的字已步入苍润老境,胸中海岳尽在点画之中了。
书为心画,本老的字又是一例实证。
净慧 茶禅一味
净慧长老
(1933-2013,曾任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生活禅导师)
当代高僧当中,最难看到墨迹的是净慧长老了。
因为长老太忙,愿景太宏大,面对的担当太多太多,所以,他在世时常常以“不会写字”为由婉拒各方题字、求字的要求。
长老是当代高僧中屈指可数的学问僧,精严的一生中,长老对审美有着极高的感通和要求,生活禅系统中建设的寺庙,总设计师是他。中正、堂皇、磊落又温暖,是这一脉建筑的写实。禅茶文化也是在净老的直接推动下才有今天的局面。“正、清、和、雅”是净老提出的当代禅茶文化的核心文化精神,一曲《赵州禅茶颂》打开了多少人的心扉。
无心落墨,却自成林。净老的书法是禅者的书法,随心自在,绝不造作,却又以严谨的面目展现,谨严和自由本来是一对矛盾,却在净老的书写中达到了高度的统一。那股清正和雅的力量,那么宏大和摄心。净老字中的净和静,不是枯寂之空,而是枯木岩前放春花之前的那份沉静。
本乐 捧起留下
本乐长老
(1918-至今,百寿高僧,湖北省佛教协会名誉会长)
禅墨诸老群体中有十位百岁高僧,千岁相会吉祥无限,称为“千岁会”。
本乐长老是“千岁会”中唯一目前还在世的百岁师,与禅门泰斗本焕长老同门,现年106岁,曾亲侍太虚大师,本乐禅墨的成就也是在百岁后突显的,百岁前的字迹中正规矩,是一般修行人的朴实字迹,并无特色。
长寿给了本老登峰造极的机会,百岁后的书迹温润如莲又中正堂皇,守一不移的境界却一年一变,不动声色中饱满如海、正气轩昂,丝毫没有衰态。守正不阿却如天际云涌,通会之际万山花开。
本老字的特点是平正,平正中生气鲜活,微观中有开张天岸马的气势,骨力通透却又和气一团,这样的矛盾能在字里平衡,太难了,本老却做到了。
园霖 灵山法会
圆霖的禅画
(1916-2008,兜率寺长老)
狮子岭兜率寺的圆霖大师,以一支画笔,翻卷起翰墨巨澜。他的笔下,波澜壮阔,挥毫纵横之间,弥漫着正大磊落的气象。
圆霖的绘画,最宝贵的是“民族性”三个字。他的笔墨语言,是中国的,牢牢把握了绘画的正脉,牢牢把握中国艺术的民族性这个核心高度。近百年的美术教育,基本上沿用着西画改造中国画的方法,后令中国画的前途越来越迷茫。而圆霖法师笔下的万象,正是创造性地使用中国绘画的纯正语汇,传递着“真、善、美”,传递着人间春色,传递着洪钟大吕般的中华正音。他的绘画实践使“思接千载又化古为今”成为可能。
“大写”是圆老绘画的灵魂所在,也是中国艺术应该有的宝贵的品质,那是人心的舒展,是对解脱和自由的向往。这一切,有着长期纯正笔墨功夫,长期修行,打开“光明藏”之后的圆老,用他的画笔演绎得淋漓尽致,无遮无掩。
圆师笔下的达摩大师,用笔恣肆雄浑,大气凛然。铁板铜琶明夜月,更何人唱大江东的气概,圆师每每以绘画达摩大师的扛起,来呼唤人们的担当。
法宗 百福大愿对联
乘清 福
法宗长老
(1917-2020,百寿高僧)
“渡香海、赴南天、踏破芒鞋因报本,
寿期颐、扶筑杖、奉持法乳返栖霞。”
这幅对联写明了法宗长老一生行迹。
栖霞寺东堂的颐养岁月,平静安详、和风一堂。
百岁后的法宗长老,很少写字,可能是修道人觉得,“无用”便不为。
一次偶然中,我看到了长老的一幅题字,字不大,却高古简淡又骨力洞达,迥异于世间寻常笔墨,想起古人说的上等书迹:“如锥画沙、屋漏痕”不就是这样的吗?
于是,觉得很惊奇,惊奇一个疏于笔墨的百岁老和尚笔下怎么会出现这般境象?颤颤巍巍之间的点画,怎么会那样地撼人心、摄魂魄……
长老的字是透明的,尘根脱尽之后,字间弥漫着高贵和宝气。笔拙拙的、线沙沙的,绵厚、饱满,本地风光、本来面目觌面相呈。
这古丽多姿的字迹,如天边的晚霞,弥散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动人,敲打着观者的内心。
乘清长老
(1915-2022,百寿高僧)
乘清长老一百多岁了,在这个一百多岁的老人身上,找不到的是暮气,活泼自在中却有藏在最里面的倔强,从字里看得出。百年人生一笑过,挥毫时的自在、从容,笔下却时时有风雨雷电、龙象虎形。那是掩不住的。
越近晚年的书迹,线条极其苍老,高古空灵,看着字迹,如同听见毛笔在纸面上一段一段摩擦的声音,墨和纸,只剩下黑和白的较量。
乘清长老书作的空间感很特别,大开大合处往往会造成特殊的空白,见到的每张字似乎都有这个特点,这个空白便是字的眼睛。
长老的字如天花烂漫,无始无终,全不顾什么“千古不易”的笔法,信手提笔写来,管他什么。
禅即是生活,生活即是禅。
乘清长老书法的意义其实更在于通过毛笔,自由之境的随机展现,无拘无束,一任天然,迥异了壁垒森严的“书法家”们,没有规轨,没有程式,没有方法,没有什么,写字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也没有什么好与不好,生活就是这样的,写字就是这位老人生活的当下。自由自在,没有书法,只是在写字,只是在写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美术报”(ID:meishubao)。大作社经授权转载,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大作社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