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橘子、杯子和玫瑰 弗朗西斯科·德·苏尔瓦兰 布面油画 60cm x 70cm 1633年 在这种“触觉化”空间里,《金属器皿和陶器》和《柠檬、橘子、杯子和玫瑰》较诸科坦的那些否定亲近感而专注于同质的、数学化空间的静物画,乃是前进了一大步。人们可以更为明显地意识到人的手在营造这一空间时的作用。后一幅画凸示了对水果、橘花树枝等的精心组织,而一旦人们去拿和品尝玫瑰和巧克力,它们的芳香和香醇就呼之欲出了。既然所有的东西等距离地排列在同一条线上,那么画面就没有任何向后退去的感觉。画面的纵深度是极浅的,而相互矛盾的迹象则又确使它难以组织任何的深度了(锡镴盘子的平边靠前的那部分与放了巧克力杯的盘子平边相比显得尤为狭窄,因而看上去不合情理地向前倾)。整个气氛完全是触觉的或者说动觉的(kinaesthetic)。这种空间通常是“幽暗的”;在某种意义上说,手势对空间的把握只须部分地借助眼睛,因为依凭着重复和常规,它无须时时调整就能发挥作用了,正因为这一原因,手势也就老早成了一种被“忽略的”领域了。但是,苏尔瓦兰却让这种通常是幽暗甚至非视觉化的空间注满了灿烂夺目的光线。这是一种策略,以此把视觉从其怠惰、迟钝的习性中唤醒过来并使之主动起来。辉煌的光亮决定了一个极为连贯的可触摸的空间,仿佛在一个幽暗的房间里打开了所有的灯光。 明暗对比法在苏尔瓦兰的作品中是举足轻重的,因为它在明暗交界处所建立的轮廓感使眼睛看到了具体的形态,而这些形态根本不是对应于手的把握的。用手指来感觉,杯子是一种连续的光滑,但是苏尔瓦兰笔下的强烈对比又使之变成相反的两个部分了。虽然柑橘令人想起特别强烈的肌理感——人们所熟悉的蜡质、小孔、密集的木髓的弹力等都得到了强调;但是,强烈的暗色调用光也为眼睛创造了陌生的、不可预见的形态。假如画面是一种柔和的用光,那么触觉就会占上风。明暗对比法从这些对象中引导出了一种戏剧化的客观性,而这只有对眼睛而言才有意义。这里包含了一种进展,即把凸现的视觉形式与同样饱满的触觉性的空间区分开来。对触感的巧妙攻击在醒目的构图中得以延伸,其中所有的一切都排列在一条无懈可击的线条上。通常,构图吸引眼睛进入图画要建立一种入画的途径(譬如近处的东西引向深处的东西)和一种围绕画面的循环途径(譬如从低到高再从高到低——文艺复兴盛期所偏爱的这种金字塔式的构图是对一种可看性的保证,是一种欢迎的标志)。但是,苏尔瓦兰的这些作品却并没有提供任何进入画面内部的途径,因为物体与观看位置的等距离反而是将观者推开了,使之与物品有一臂之隔。在眼睛与眼睛所要接触的形式之间横亘着一种任何事物都难以跨越的鸿沟。而这又是与触觉化空间的通常秩序相对立的;在触觉化空间里,一切都似乎是可以拿到、摸着和移动的。在这儿却什么也触摸不到,因为触摸会破坏画面上的情景。在盘子边沿上危若累卵的玫瑰花以及橘子上的花枝条使人打消了任何伸手去拿橘子或举起杯子呷一口的念头。正向的构图表明,画家对观者的存在是完全意识到的,而且构图的戏剧性也是有意把一切向观者推去。事实上,很难再想象出另一种更自觉地期望观者目光或者更用心地转向观者视线的构图了。不过,这种对观者存在的意识却又不伴随着任何欢迎或引导的迹象。因而,就有了一种无动于衷感和一种距离的约定感。一般地说,触觉化的空间是变动不定的:一切都是移来移去,挤在一起或随意拿动等,而静态的构图概念则是完全外在的。然而,这种静态恰恰是苏尔瓦兰笔下的东西所一直强调的。它们的摆放是计算过的,用马丁·索里亚(Martin Soria)的话来说,是一种毫厘无爽的制图术;极为微小的变动会打乱形式与形式之间的和谐比例,破坏它们无懈可击的排序。只有忘却触觉或动觉空间的概念,观者才能自然地把握画作。
银盘上的玫瑰和水 弗朗西斯科·德·苏尔瓦兰 约1630年
苏尔瓦兰首先营造的是一种极依赖于手的触觉与记忆的场面,它是人在一种被包裹的空间里的慵懒的或被动的视觉游历。然后,他又让舞台般的画面充满了光彩,将视觉与触觉的形式分离开来,为眼睛——仅仅是眼睛——提供了一种景观。这一景观是如此完美自足,所以惟一合宜的视觉反应就将触觉的感受当作粗浅和笨拙的东西否定掉了。与科坦的作品相比,这儿有一种对处在对昏暗浑然不觉的世界(一个诉诸手势、肌肉的重复性的而又非历历在目的领域)中的视觉模式的否定与修正。它对知觉的要求也是严苛的:一个昏暗的世界猛然光亮四射会令人烦恼,因为眼睛被刺痛了,然而,废弃了的视觉路径重新打开并运转起来。不过,如果视觉若要在消沉的世界中升华出来,紧张度还是必要的。能否以清澈的目光辨别什么是无意义的,这就像是一种神圣的能力;在《少女》中,所有的静物(鲜花、书、剪刀、刺绣、巧克力杯以及放着布的篮子)都具有神圣的意味,是美惠与纯洁的迹象。 科坦与苏尔瓦兰的作品都显现了一种要把趋小的描绘辟为专门的体裁的巨大抱负,因为画家是像对待宗教画一样地对待趋小的描绘的;在1603年加入卡尔特会后,科坦全力以赴地创作宗教画,而苏尔瓦兰在整个生涯里也描绘了僧侣、教士、主教、圣徒和天使等。如果我们将他们的静物画作品与卡拉瓦乔[3]的作品[这可以以后者的《水果篮》为代表;此画1910年由列奥奈罗·文杜里(Lionello Veturi)发现,现藏于米兰美术馆]加以比较的话,那么前者要把趋小的描绘提升到与圣画平起平坐的地位上的崇高理念就显而易见了。卡拉瓦乔与科坦、苏尔瓦兰一样,也极力要在画面中驱除那种令人似曾相识的触觉感,并且由此为视觉呈现一种得到升华和陌生化了的形式。但是,要在这手法的背后找到那种在西班牙绘画中栩栩如生地呈现出的那种精神意义上的一丝不苟却并非易事。卡拉瓦乔是以古代的xenia(早期静物画)的心态创作的,仍是一种模仿或trompe l' oeil(欺骗眼睛)的作为;人们从欲望的思考和修正走向了舞台的、审美的(而非修道生活的)的超然境界。[4]
水果篮 卡拉瓦乔 布面油画 46cm x 64.5cm 约1596年 卡拉瓦乔对空间深度的抑制也延伸到了对色彩的处理上,即色彩无意营造某种体量感。假如一个画家要真实地传达出水果的特殊体量感、近在咫尺伸手可摸的样子、曲线的坚挺和圆润等,那么选择色彩特别平衡统一的水果是会有帮助的——譬如那种完全青的或通红的、没有疤痕的苹果——这样眼睛就能在其色调的渐变上读解出轮廓的样子。但是,卡拉瓦乔所选择的水果却疤痕累累——譬如隐隐有条痕的苹果、裂开的无花果以及其他有瑕疵的水果——而且苹果上还有大大小小的蛀洞,梨子则是一个个的斑点。与此同时,他不赋予水果以那种在完全呈现时(即所有的边沿和圆球体都历历在目的时候)所具有的完整的体量感,譬如每一个水果都与其他的重叠在一起,而且甚至连篮子都不显出完整的轮廓。堆积的原则使得单独的形式与团块的特殊性变得模糊了。对此,卡拉瓦乔还增加了种种把物品在明暗条件下区分开来的难度。在用光平衡,即既不是特别亮也不是特别暗的时候,把握个别的物品并非难事,因为它们的边沿都是看得见的;但是,在强烈的对比以及中间调子被削弱的情况下,图像就被分化成与轮廓形式无关的或亮或暗的两部分。在这儿,左边的柠檬的淡黄色与苹果的黄色自然地连接在一起,紫黑的葡萄融合为一片黑色,而篮子右侧的边沿与背景的光亮所形成的明显的对比则产生了一种平面的而非起伏的曲线的效果,仿佛是某种挖纸画。 所有这些策略使静物画去尽了与触觉性的理解相接近的特点。第三维度被消掉,图像就似乎趋向怪异的单眼化,即此画为双眼睁开的人提供了一种用一只眼睛所看到的景象。而在这一点上,它就与科坦和苏尔瓦兰的作品相近了,因为两人的画都同样是在触觉与视觉之间划定了界限,并且由此间离了熟知的、日常的事物。不过,这里还是有一种重大的差异,即卡拉瓦乔的画由于光照夺目同时又有变形,并不构成对现实中的空间的参照。科坦的所有静物画作品中则都有作为mise-en-scène(舞台)似的家庭食物储藏处——这绝对是一种真实的日常生活的空间[虽然他的cantareros(冷藏处)或许在北方是罕见的,而在西班牙南方譬如托莱多、安达卢西亚以及爱克斯玛杜拉等地,则是常用的]。[6]重新引导眼睛回到一种熟知的却又是被忽略掉的地方,这对于科坦的目标是至关重要的——为了抑制视像和动摇它的自尊,他有意使它显得微不足道。在苏尔瓦兰那儿也是如此,不管静物显得多么光彩四射,却依然是普通空间和日常世界的一部分,因为无论是放了布的篮子还是玛丽椅子边上的巧克力杯都是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东西。苏尔瓦兰的全部用意就在于用那些尊贵的、神圣的事物来阐释司空见惯的普普通通的事物。这样一来,什么现世的,什么超越现世的,就像游戏一般互相易位了。但是,卡拉瓦乔并没有在他画中的水果篮里放进任何世俗的东西。所有表明这是在室内、在特定的房子和房间里的诸种迹象都被抹去了;甚至桌子也不再是桌子了——在画的右边,它成了背景上的一种抽象的带子。科坦和苏尔瓦兰都将视觉引向了坛坛罐罐的物质世界的深处,因为他们所寻求的是视觉的bathos(突降法)[7],给人为的辉煌与夸张的庄严画上了句号;并提倡僧侣的而非宫廷的世界观。不过,卡拉瓦乔则是有意将其静物画从任何我们能辨认的世俗场所中抽离了出来。这就使科坦和苏尔瓦兰所孜孜以求的那种现实层面的转换(即从低下的现实转向高尚的现实再返回到低下的现实)变得不可行了。如果说这种现实层面的游戏在卡拉瓦乔的画中或多或少地丧失了,那么他的绘画旨趣又是什么呢?
(未完待续) 注释: *本文节选自《注视被忽视的事物——静物画四论》,[英]诺曼·布列逊著,丁宁译,杭州:浙江摄影出版社,2000年。 [1]弗朗西斯科·德·苏尔瓦兰(Francisco de Zurbarun,1598—1664),西班牙画家。——译者注。 [2]对苏尔瓦兰静物画中的物品制作所作的分析,见赫尔莫特P. G. 塞克尔(Helmut P. G.Sackel),《作为静物画家的弗朗西斯科·德·苏尔瓦兰》,G. B. —A.,第30卷(1946年),第279—300页。 [3]卡拉瓦乔(Caravaggio,1573—1610),意大利画家。——译者注。 [4]在斯特林看来,卡拉瓦乔的《水果篮》是“一幅古代风格trompe l' oeil(欺骗眼睛)的作品……是对古人的模仿”;《静物画》,第59—60页。 [5]我对卡拉瓦乔的《水果篮》的空间牲质的描述得益于米歇尔·布特(Michel Butor)的精彩论文,‘La corbeille de l' Ambroisienne’(《盎博罗切派的篮子》),Repertoires III(《汇编三》,巴黎子夜出版社,1968年),第43—58页。 [6]参见埃里克·扬(Eric Young)《黄金时代的西班牙静物画的新透视》中扎维尔·德·萨拉斯(Xavierde Sales)对cantarero(冷藏处)的评论,《博灵顿杂志》,CXIII(1976年),第203—214页,注10。 [7]突降法,是一种通过突然轻视某物从而使之产生滑稽感的修辞手法。——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