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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ol. 16 /

IAF锋建筑节

主题:《真实与诗意的建造》

嘉宾: 周琦 ZHOU QI

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

△ 周琦陪你一起脑力激荡

以下为演讲文本👇

今天很高兴与年轻的同行们交流，我想探讨一个话题: 中国建筑向何处去。在过去100多年里，中国建筑的走向从本土化发展到开放化，而现在到了一个关键时刻: 中国要走自己的道路，就像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一样。所以，建筑是社会历史的证据，是社会文化的舞台，我们需要思考中国建筑的未来。

我这几年在做关于真实与诗意的建造的思考，所有的作品都是很美的，但什么是美的建筑，建筑美学的含义是什么，我认为有两件事情很重要。

一个是忠实于材料的真实建造。从建筑理论来讲叫建构主义文化（Tectonic），但如果仅仅只有真实的建造，那是过分的机械唯物主义想法。所以，我们需要加上诗意的建造。同时，空间也特别重要，它凝聚了中国人的情怀和思想，所以我认为空间加上真实的建造是未来趋势。

中国建筑文化的本质

△ 南京商业街场景

我们在短时间内接受西方的挑战，所以“变革创新”成了一个很时髦的词。就像人流量巨大的南京商业街，这里面所有的国际大品牌像GUCCI、爱马仕等的店面一年必须更新一次，且店内陈设一周必须调整一次，速度非常之快，这是西方商业文化所带来的影响。

所以当我们强调“创新”的时候，问题就产生了，“创新”在中国是一个极其沉重的话题，这也意味着它的实现特别困难。

现今我们的各类型设计包括建筑、室内、商品等的模仿痕迹非常重。因为中国人不太适合创新，强烈的民族遗传基因使得我们缺乏创新，所以你会看到绝大部分的作品都似曾相识，这也是中国文化的本质之一。

△ 中华民国时期南京建筑一览

△ 新中国成立后北京十大建筑

在过去一百年的历史中，中国建筑发生了什么变化？这是中华民国时期南京的建筑，它们都是由中国固有的建筑形式构造的。五四运动后中国开始对外改革开放，这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北京十大建筑，从形式上讲时代印记非常深刻。

△ 改革开放后中国城市建筑一览

1979年改革开放后到现在的中国建筑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们可以看到新时代建筑跟传统建筑是不一样的，它们之间的跨度非常大。而现在设计界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形式本身是重要的，形式背后的原因说不清楚，实在性和智慧性也说不清楚。

中西内在形式区别

我们每天都在面临极大的竞争和挑战，所以需要停下来思考建筑美学到底是什么。我认为从理论上讲是两个方面: 实体和空间。而自古以来东西方对于这两件事情的看法就有巨大的差别。

简单了解一下西方传统形式。学建筑的人，都会知道柯布西耶（Le Corbusier），至今为止他仍然是享誉世界的建筑师、理论家，无人可替代他。他欣赏的人只有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没有第二个人，这是真实的。

△ 《Notebooks》，Leonardo da Vinci

达·芬奇写过一本书叫《Notebooks》，里面有一句话：“Let no man who is not a mathematician read the elements of my work.”，即：“如果你不是数学家，就不要看这本书。”他不仅仅是一位艺术家，他还是一位科学家，曾解剖过一百多具尸体、创造过核潜艇，直升机等等，所以他毋庸置疑是一个全才。

△ 维特鲁威人，Leonardo da Vinci

△ Le Corbusier and his Modular Man

后来，柯布西耶模仿达·芬奇，画了一张非常抽象的人体模数图。柯布西耶只是初中毕业，没有学过高等数学，也没有受过专业的建筑培训。他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而且他背后是一个强大且理性的思维方式。所以他极具创意，给西方社会带来了不止是建筑领域的革命性改变。形式上讲，中国人缺乏这样一种特质，所以我们要找到中西方艺术思维的本质差别。

那么，中国的本质内在形式创造是什么？中国人认为形式是不重要的，“行而上者谓之道，行而下者谓之器”。所以当你做形式的时候，就像场地两边的模型，这是器，这是工匠的事情。形式后面到底是什么？柏拉图说是理念，老子讲是“道”，这才是建筑核心。

商业设计界和学界对于建筑形式的认识是有巨大差别的，因为你每天要应付很多甲方的要求去创作，这就是问题所在。形式非常重要，甲方不喜欢形式不好看的设计。所以对于每天做创作、投标的我们来说，形式非常关键。我认为在一定程度上形式是决定一切的，这不是形式主义，形式背后还有许多我们需要探索的信息。

△ 历代木构殿堂外观演变图，梁思成

中国形式是非常迟钝的，但我们还没发觉这是问题所在。梁思成画了一张手绘图，最早的建筑是在唐代，如佛光寺大殿，再往前追溯就没有遗迹了。在2500年中华文化发展历史中，中国建筑到汉唐达到顶峰时期，然后一路衰落。中国的建筑形式在2500年内没有任何变化和进步，这就是中国的建筑历史。

所以，当我们要在短短一百年里面做出改变，跟2000多年的历史去抗衡是非常困难的。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人做原创设计会这么困难，你总想翻很多杂志，在网上Download很多形式去模仿。问题就出现在这里，这是中国文化最基本的特征。

西方建筑有一本书叫《History of World Architecture》，1200页的内容里面中国建筑只占了20页。因为中国没有建筑可讲，只有统一的大屋顶。所以马克思说的社会进步论在中国是不适用的，因为中国社会没有太大的发展或者是进步，这导致了中国建筑文化本质的根深蒂固。

目前的中国建筑文化处于一个难以转变的瓶颈期，但我们的建筑历史非常精彩。中国通过几千年的传承知道了建筑美学的含义，这些建筑都建构得非常真实，并做到极致完美，几代人、几十代人、几百代人传承下来至现今。所以，我们无法完全无法推翻历史开拓新的时代建筑。

△ 中国农耕文明

我举一个例子: 农耕文明，我们在农耕文明时期重复、循环地做一件事情，做得非常完美，这就是中国的问题。因为这个稳定的文明传承了很多年，已经演变成一个基本共识，所以才能稳定地、不受干扰地延续几千年，中国建筑形式也是一样的道理。

所以经典很有用，两千五百年前中国人是抽象的，如《道德经》的抽象思维。2500年后的现今中国思想界无一人超过老子的抽象性。任何形式创新都是要抽象的，这也是中国人思维的本质。

中国传统的形式与文化行为

△ 甲骨文，商朝

△ 中国书法

中国传统的形式给了我们一个证据，所有与艺术形式相关的如书法、工艺美术、陶器都是没有变化的东西。它们的本质是循环、重复、提炼、升华，是一种生态学的演变(Evolution)。

中国的汉字从商朝的甲骨文演变成篆隶楷行草书，宋代达到巅峰状态，后来再没有人超过他们。中国建筑也一样，明清的中国建筑涂脂抹粉，衰落至极，跟过往的精美建筑是无法相比的。

△ 左：《游华阳山图》右：夹叶着色画法

△ 斗拱结构

绘画怎么画？先画树枝、树叶，再画动物，然后集合在一起，这就是模仿的过程。建筑学中的真实建造是结构性的，建筑是要建造的，其中最为重要的是结构。但部分建筑师不会考虑这些，所以有结构工程师这个职业，我认为是不对的，建筑师也需要知道怎么盖房子。中国斗拱也是这样的一种结构方式，它理性地变成了一种装饰体系。

△ 中国建筑史，梁思成

建筑学跟绘画都有类似的传承过程，这是梁思成手绘的中国建筑史中的历代斗拱演变和历代佛塔类型演变图，参考价值非常高。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用几何制作方法表达中国建筑。这种演变、建构是真实建造的，也赋予了中国建筑非常精彩、沉重且固定的特质。这是我们的前辈做的事情，我们如果全部推翻创造新的形式是非常难。所以我认为中国形式还要探索一百多年时间，中国人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 圆明园平面图

空间是中国人灵魂和精神，未来中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建筑发展必须要同步的，我们需要思考建筑空间如何满足现代人的需求。

国内外建筑学界都非常着迷中国的一种空间形态——园林的水平空间，它的流动感和人文的关系是中国人的灵魂。《红楼梦》大观园是中国灵魂所在，《红楼梦》是中国的《圣经》，大观园是中国建筑理想的家，这种空间问题是中国建筑本质所在。

△ 中国传统四合院落

目前很多学生在做两件事情，一个是用砖和石头搭一个房子来体会建造过程，另一个是从中国传统文化里，去感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怀。根据中国人的情怀可以建构某种好玩的东西如中国传统四合院院落。

因为北京在天子脚下，所以传统四合院的空间是对称的，门是开在角上面的这样一种前后关系。这种空间涵盖了中国的礼仪、宗教、法治、规矩、关系、情怀和稳定的行为。

那么，空间如何跟现在和未来中国的行为方式相适应，这是建筑学的本质问题，然后就是真实和诗意的建造。

△ 南京天字号住宅区

△ 中国传统抬梁式的屋架体系

在一百多年前，法国天主教在南京建造了“天字号”建筑群，是极具历史特色的近代住宅区。它有着西方建筑的样式和空间，采用的是中国传统抬梁式的屋架体系。这是中西建筑文化百年前第一次在中国交会的尝试，也是早期西方建筑技术传入中国的历史证明。

△ 汉服文化

现在的年轻人穿汉服、快闪、网红打卡，他们宣称我要回到传统。换句话说其实是当对未来没有希望的时候就向过去看。我们的祖国遍地都在做复古，学界对此深恶痛绝，因为汉服、快闪、网红打卡不是中国的现在，也不是未来，所有人都在痛苦形式到底是什么，未来形式又在哪里。

人民日报社总部大楼

△ 人民日报社总部大楼

今天我分享两个建成的作品，首先是2009年开始设计，历时六年时间建成的人民日报社总部大楼。

△ 形式来源

首先说一下它的建造过程。它的设计来源于一个设计逻辑，当我们做完之后忽然发现像隶书的“人”，完全是一个巧合。那么，这个形式从哪里来，形式不是从传统来的，它是一种结构性。

△ 形式生成

△ 滑动查看过程稿

因为北京是八度抗震设防地区，所以稳定性非常重要。一个壳体结构三角形落地，是一种非常稳定的形式。它是一个三维生成，仅用AutoCAD和SketchUp这两种软件几何化建构起来的设计。

我们通过一个圆形球拉伸成鸭蛋的形状，因为这个场地是狭长型的，所以我们把鸭蛋竖起来再拉伸，然后把三个面切掉就形成一个这样的基本形式。这个最终形式的本身是推敲了一千多遍，经历了数千个数字化模型调整它的各种比例关系的结果。

△一层平面图

△ 空间和效率

这个建筑跟马路不是垂直的，它的角度是歪的，因为当年拆迁户拆不到钉子户。后来地方领导问建筑角度为什么可以歪着，我说这一个整体是圆滑的东西，而恰恰中国人很圆滑、圆润。

这个圆形建筑特别理性且经济，外围周长、面积保证了最小，中间的体积是最大的，所以得房率有75%，而且结构造价很低。

△ 建筑表皮

我重点说一下外表皮是什么？我们在外面覆盖了一层中国传统装饰材料琉璃棍，将其从上到下封闭起来。因为北京的雾霾非常严重，地方政府也不可能经常去擦，所以这个材料需要是免擦洗的。

△ 北京天安门

我们最初设计的是一种金属板，但是双曲面和北京的雾霾污染让我很担心。因为翘成双曲面的金属板会非常难看，而是会铺满灰尘。所以，当工程快要到顶的时候，我们才有新的想法。

琉璃瓦一千年不会掉色，不会褪釉，也不需要更换，它有很好的自洁净功能。北京天安门从来不需要清洗，没有自来水和高压水枪，也没有清洗人员爬屋顶。所以这个琉璃技术是非常聪明的，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

△ 编织

△ 构造示意图

毛主席在西柏坡的窑洞里写下“人民日报”四个大字，建筑双曲面的一边也类似窑洞的感觉。而我们从双层表皮的窑洞窗户和双曲面的编织枕头中得到灵感，所以给建筑外立面也做了一个编织。

所有的双曲面都是琉璃编织起来的双层表皮，雨水下上去之后，脏东西到了里面那一层皮躺下去，外立面就会显得很干净。现在已经建成六年从未清洗过，但依然很干净，这是非常真实的构造。

△ 延续陶土的材质

我们从传统陶土的质感开始思考，并亲自跟工厂去做研发。因为中国烧陶土的温度不能超过800度，火的温度很有限，而德国的工艺可以达到1200度。所以过去中国的窑洞烧窑需要很久，而德国在24小时内就可以完成。

△ 施工过程

我们花了九个月做研发，用了二十一余万根，上千多种规格的一千多度高温烧制的琉璃棒来编织，再用1.5公分粗的高强不锈钢钢索桥梁技术将它们串联起来。这个过程中包含了许多真实构造的研究。

△ 建筑底部

因为外面有一层乳白色的琉璃棒，所以看不出里面有一层金色表皮。顶部向下是金色的，朝下是暗面，所以光线打到上面不会亮的。

△ 室内空间

△ 高层建筑上的无柱空间

我们也设计了室内空间，顶层上有好几个30多米大跨度的无柱空间，高层建筑中很罕见。

东南大学游泳馆

△ 东南大学游泳馆

这是东南大学游泳馆，2022年夏天可以竣工。30年前我盖了中国第三届城市运动会的游泳主赛馆，是钢结构的。而游泳馆内是高湿度环境，时间久了金属灯具会坏掉，所以随着时间发展的它变得非常危险。

我首先想到的解决方法是钢筋混凝土结构，因为它在高温气体底下没有任何问题。那结构怎么建构?40多米跨度的单跨混凝土是没办法完成，只有拱可以完成。所以最终确定用一个7跨的双曲拱来解决结构化的问题，拱板厚度可以很薄，这种情况下它可以非常轻薄且饱含强烈的韵律感。

△ 东南大学新校区

东南大学新校区在远离主城的新区。所以我们想在这个郊区一样的地方上增加一点活力。

△ 结构逻辑

△ 7跨拱

一个拱40多米跨度，7跨拱相贯形成这样的造型，这个双曲拱的结构逻辑非常清晰。

这个拱的施工难度非常大，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来保持拱底的完整性。这个空间非常简单，冬日的周边一片荒凉，玻璃窗全是落地式，外面的大家裹着大棉袄，可以通过窗户看到里面都是身材矫健的美女和少男，他们就像寒冬里面的一团火。这是我们希望营造出来的一种空间效果。

△ 脚手架

△ 施工现场

施工过程非常复杂，我们完全是靠人工浇铸而不是装配式，所以施工现场拆下来的许多东西都是一次性的，对此我是有很大的负罪感的。

△ 混凝土板

对于它的外表皮，最重要的是保温。而混凝土本身隔热性非常差，所以给它穿了一身“衣服”，再用中国传统的陶板式做的开放式设计。

△ 建筑外立面

这个建筑尺度是人性化的，它没有屋顶，你甚至可以爬上去。你可以触摸这个陶板，它既是屋顶也是墙面。你可以近距离地观看内部场景，同时室内外也在互动。内外温度差会产生很有意思的对比，而且给诺大的校园注入一种活力和新鲜感。

△ 满堂脚手架

这是满堂脚手架，是我们非常艰苦才把它升起来的。总的来说，这就是一个双曲面清水混凝土结构的建筑，不添加任何油漆，所以它非常真实。谢谢大家!

（*图文内容版权归演讲者所有，侵权必究）

以下为嘉宾专访👇

Q: 从事遗产保护三十年，是什么影响您开始这份建筑文化传承？

A: 我在研究生时期研究的是中国近代建筑历史，作为一名懵懂的年轻人，当时只是不明目的、不辞辛苦地进行建筑测绘和田野调查，后来才知道当时的资料非常珍贵。至今，我们当年的许多调查实体都消失了，留存下来的只有数据，这是非常可惜的。我们期望年轻一代不能只从书本上阅读历史，而是走到建筑里面去感受这段历史，这种历史传承非常重要，它是一个实物的载体，给我们提供实际的样本去体验、欣赏和研究，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永恒的情怀。

在新辟与修复中，我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传统建筑的修复上，30年来我修缮改造了100多栋老房子，从维修加固到最终满足现代的使用要求，每一次修缮工作就如同一次与历史的对话，是十分有趣且有意义的。

Q: 您认为近现代文物保护工程设计的要点是什么？

A: 中国近现代建筑文化和传统建筑文化的结构体系、材料学都有巨大差异，因为我们的技术大多来自西方，所以我们首先要从西方的科学技术领域中领会其构建原因和材料的形式问题。

其次，建筑是会变“老”的，我们要考虑如何延续它的生命，所以要从它的内在去科学地检测(Examination)，然后找出恰当的技术和材料去修复，最终赋予它新的功能，比如传统民居里包含符合现代人需求的奶茶店、时尚精品店、网红打卡点等等，我们称这种做法为“旧瓶装新酒”。当我们把新的功能和业态植入到老建筑中，它不仅能满足当代人的需求，还能给当代人留有印象，从而一直传承下去。

Q: 在文物修复过程中，如何在很好地保护文物的同时发挥其适当的使用功能？

A: 当建筑不再被人使用时，它终将会腐朽，所以人和建筑是一个共同体。当老建筑已经失去它原本的功能，比如旧民居，或是一个多代同堂的地方已经不再有人们的生活痕迹，我们若想要保留它就要让它融入新的功能，比如深受年轻人喜爱的星巴克，若店内是各种传统斗拱，柜台是一个传统的木构件，这种当代和过去、现代和怀旧的对比会产生强烈的戏剧性。因此，现代和怀旧两者并不矛盾，许多传统文化都是宝贵且蕴含生机的，当它恰如其分地融入现代生活后就能焕发出新的生命体。

（*图文内容版权归演讲者所有，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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