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智慧与浪漫：只用它，就创造了一方乾坤
最新文章2023-11-10

中国人的智慧与浪漫：只用它，就创造了一方乾坤

暑假，总有一些神剧，陪伴着我们不断重温，《西游记》绝对是其中的顶流IP。

上至八十，下至八岁，谈起这个「心猿意马」的故事，人人都能说出几个经典名场面。

但，有个小问题，我猜你一定没想过——


唐僧去西天取经，他出门时带伞了吗？


和尚打伞，说来有趣，让人想起那个著名的歇后语：

和尚打伞——无法（发）无天。


和尚无发，打伞则会无天。


只这一句，「伞」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基本的功用与象征，霍然而现。

理解「伞」，就需要我们理解「天」。没有天的失序与无常，大概也不会有伞。

“天有不测风云”，是中国传统文化里对「天」的共识。


天是威仪的，也是喜怒不定的。天威难测，风云变幻，三十年河东转河西。


天代表着失序与无常，也代表着人力难违的命定。



清乾隆 金嵌珍珠天球仪 

图自/北京故宫

儒家对待“天”的态度掺杂着敬与畏，《论语》爱说“天命”，人得年过半百才能知其义。
《荀子》则更冷酷：“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凭你是谁，天有它自己的想法。
道家的表述更委婉一些，崇尚以柔克刚的老子，谈论起天道来，说得都是找补的好话：“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而《周易》干脆借天助力，“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正是这种对头上青天阴晴不定、雷霆雨露的敬与畏，才催生出了「伞」文化。

在发挥自身实用功能之前，「伞」最初充当的是天的微观象征物。


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起“极星测量”，以伞喻黄道星宿：“度如伞橑，当度之谓正当伞橑上者。故车盖以二十八弓，以象二十八宿。”


二十八星宿，正对二十八伞弓。在某种程度上，伞就是古人崇天心理的文化载体。





天文全图

图自/台北故宫



作为载体，它继承了天的威仪。


还是《西游记》，唐太宗出场时，吴承恩不吝笔墨，铺陈了一出浩浩荡荡的排场：执金瓜，擎斧钺，绛纱烛，御炉香，曲柄伞，滚龙袍，玉连环，彩凰扇，珠冠玉带，紫绶金章。


帝王仪仗常见元素一应俱全，而在其中最显眼、最令人一目了然的，大概就是“曲柄伞”。




酒泉丁家闸十六国墓壁画

图自 / 网络

曲柄伞的诞生从头至尾都透露着「天」的色彩。


人间帝王是天子，伞又是天的象征，以伞盖做仪仗，双重加持，将高高在上的皇权与喜怒难测的天威结合，顺理成章。


孤家寡人怎能有人并肩而行呢？是以，一丈有弧度的曲柄伞应运而生。


那截弯曲的伞柄，就是凡人与天之间，难以逾越的隔阂。


西汉执伞男俑
图自/云南晋宁石寨山
充当仪仗的「华盖」，既是身份的标识，也是权力的象征。从它诞生之初起，延续了两千多年，直到帝制覆灭。


「华盖」一词本就颇具寓意。古人命理说，华盖是护帝星，本是好命，却多舛。运交华盖更成了倒大霉的委婉说法，“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莫高窟第409窟东壁门南 回鹘王礼佛供养像

图自/敦煌研究院

但华盖在最初，却是罩在天选之人头上的。


晋代崔豹《古今注》记载：“华盖，黄帝所作也。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常有五色云气，金枝玉叶止于帝上，有花葩之象，故因而作华盖也。”


你看，天、伞、权力，三者在上古传说中紧密关联。






西魏 莫高窟288窟男供养人壁画
图自/《中国美术全集绘画编14‧敦煌壁画》




对于华而不实、观赏意义大于实用价值的华盖而言，自然是怎么好看怎么来。


所以，华盖通常维持了长柄圆顶、外缘垂有流苏的形制，偶尔也会别出心裁，在伞顶追加更高一层的细节装饰。





 顾恺之《洛神赋图》局部
图自/北京故宫 
但不论形制如何变化，伞在象征层面的意义不减反增。


在孔老夫子感慨礼崩乐坏之前，《周礼·春宫》中就已规定王及王后车辇使用“羽盖”的礼制。


礼制的具体细节各有不同，但伞盖作为仪仗中的重要元素，一直沿用到清代晚期。


这点透过《黄河兰州浮桥图》也能看出一二。





清同治《黄河兰州浮桥图》局部
图自/台北故宫 
或许的确不太实用，所以我们常常在古代绘画或当代影视剧里，看到一些很敷衍的撑伞场面。





电视剧《庆余年》中，太子某次出场的仪仗
放倒的华盖，颇具解构皇权的意味
大概撑伞的侍从和应付繁文缛节的帝王心里一样认同，这点华盖连太阳的暑热都遮不住，不过是展演性质浓厚的形式主义罢了。




 清乾隆 五彩持伞美人纹盘

图自/台北故宫

但无上的权力，恰恰就在这些华而不实之处。
正如所有的富贵，都表现在浪费之中。
这点形式主义，在滚滚红尘适用，到了神佛世界依然不能免俗。





清 栽绒红地龙花人物图毯

图自/北京故宫


我们现在通过莫高窟的壁画，也能一窥佛陀们的仪仗排场。




 左：莫高窟第244窟说法图

右：莫高窟第285窟南壁

图自 / 敦煌研究院

但伞在宗教中的寓意，远远不止仪仗这么简单。关于这点，我们暂且放一放，先将目光从神佛天界，拉回到市井生活。

伞是天的微观象征物。
其实换句话说，伞是我们模拟苍穹，自行创造的一方乾坤。




苏汉臣《货郎春担》

图自/台北故宮

我们小的时候，总会听到推着小车叫卖“麦芽糖”“五香蚕豆”的吆喝声。


其实早在宋以后，市民生活丰富，商业发达。

贩夫走卒几乎成了城市里最掌握社会风向的群体。他们没有店面商铺，自己就是一个移动的百货商店。



苏汉臣《货郎图》

图自/台北故宮



为了制造出空间感，货郎们不约而同在头顶撑起一柄伞，伞下方寸之地，或钩或挂，陈列出各式各样的百货。




苏汉臣《市担婴戏》台

图自/北故宮

久而久之，这就形成了一隅独特的伞底乾坤。




左：宋人货郎图 · 台北故宮

中：《货郎图·春景》局部 · 东京艺术大学资料馆

右：货郎图 · 台北故宫

用伞制造空间感，不局限于货郎。摆摊算卦的游方术士、支一张桌椅沿街卖茶饮的小摊贩，也同样如此。


下面这位卖茶的小贩就来自《清明上河图》。


他的茶摊很简单，撑一把遮阳伞，挂一枚方形牌子，上面写明“饮子”，方便路过的行人旅客临时歇脚，来上一碗。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

图自/北京故宮

除了上面这位外，《清明上河图》里，光是汴京这一条长街上，就有几十个撑伞做买卖的沿街商人。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

图自/北京故宮

相映成趣的是同样描绘世俗风情的《金陵图》。


街角的卦摊，似乎生意兴隆。




清 杨大章《仿宋院本金陵图卷》局部

图自/台北故宫

当然，货郎的制式，不仅仅只局限于撑一柄伞来制造空间，也有挑着扁担、推着小车的小商贩。


但不可否认，方寸之伞，已然从专属于帝王的仪仗华盖，逐渐演变成市井人家的实用器具。




清 杨大章《仿宋院本金陵图卷》局部

图自/台北故宫

走街串巷的货郎，继承了“华盖”的象征之意，却将它变成独特的行业标志。


可见，尊贵的器物与称呼，在实际运用中，总是不断被解构。








让我们回到开头的那个问题，《西游记》中唐僧从长安辞别皇帝，去西天取经时，他带伞了吗？




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二十卷一百回）· 插图 · 明万历二十年金陵世德堂刊本





《西游记》第十二回原文是这样讲的。


除了观音菩萨给的两件法宝——锦襕袈裟和九环锡杖外，唐皇给玄奘准备了通关文牒、紫金钵盂、两个长随、一匹御马和冬夏衣服。


好像并未提到伞。


不知道唐皇是不是也听过那个著名的歇后语，也觉得和尚确实不用打伞。


但，不得不说，出行带伞，算得上是中国传统文化共识里平常到几乎被忽视的习惯。




宜兴窑紫砂描金堆绘山水人物纹大笔筒

图自/北京故宫

古人安土重迁，父母在，不远游，因为父母在的地方是家。


非要出门的话，游必有方，也要有伞。


因为伞寄托了一种「家」的意象。

清康熙 五彩人物长方瓷板

图自/北京故宫





传闻《玉屑》里说，伞是鲁班的妻子云氏发明的，为的是做一种能随身移动、遮蔽风雨的地方。于是，“云氏劈竹为条，蒙以兽皮，收拢如棍，张开如盖”，就制成了伞。


伞是移动的家，也是随身携带的安全感。


游子离家，意味着远行、动荡、漂泊、无依。宋明以后的文人画，更多在送别与归家的途中出现伞的形象。




明 谢时臣《风雨归邨图》局部

图自/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

出门即是风雨，伞是旅途中的心理依靠。




上：宋 马远《画雪景》局部 · 台北故宫
中：宋 许道宁《雪溪渔父图》局部 · 台北故宫
下：傅抱石《风雨归庄图》局部 · 北京故宫
随着文人浪漫而无用的精神不断发扬，伞不再是遮风挡雨的实用器物，更像是闲散雅致的把玩装饰。




清 金廷标《钟馗探梅》局部
图自/台北故宫
在剥离了皇权象征后，又附着了文人的品味与姿态。明代朱端的《寻梅图》就是一例。




明 朱端《寻梅图》局部

图自/台北故宫





画卷中策杖撑伞的主人公踏雪寻梅，身后两侍童抱琴相随，全然不顾风雪严寒，只为一雅趣，让人不由想到张岱的《湖心亭看雪》：“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宋 陈清波《湖山春晓图》

图自/北京故宮

伞制造出了方寸乾坤，同时也无形中制造出了内外之分。


当代年轻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社交恐惧，暴露在公共场合时，总要制造一些私人空间，戴上耳机，用音乐制造时间性不在场，或是压低帽檐，用视觉回避，制造空间性不在场。




清画院画十二月月令图四月

图自/台北故宫





内外、敌我、安危，在越来越注重自我意识与个人隐私的当下，伞充当了我们为自己撑起的另一重强大人格。


人生顶天立地，伞下允许脆弱。




伞是罩在我们头顶与天之间的一道屏障和保护。


而这种屏障和保护，早在宗教中，被具象化为“法器”。





清初 顾绣五十三参图册（局部）

图自/北京故宫



我们在上文说到，伞在宗教中的寓意，远远不止仪仗这么简单。更多时候，它作为法器，具备实用功能。


唐 尉迟乙僧护国天王像

图自/台北故宫

佛教把伞盖称作浮图，又作浮屠。我们从小都听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它在梵语里原意是塔。


伞是佛教中的宝物与法器。

《西游记》里，北方多闻天王手持一柄混元伞，孙猴子大闹天宫时，就曾被收入其中。


神话传说中，手持宝伞的北方多闻天王

图自/摄图网



藏传佛教有八大吉祥的说法，依次为轮、螺、伞、盖、花、罐、鱼、肠。元明清三代常常用来装饰在器物上。

明永乐 剔红莲托八吉祥纹圆盒

图自/北京故宫

藏传佛教中的大白伞盖佛母，是诸佛之母，以伞为化身，兼具伞与母亲的双重寓意。


此尊右手持一柄白伞盖，正是佛教八宝之一，众生在伞下受其庇护。





西藏十八世纪 大白伞盖佛母唐卡
图自/佳士得官网
道教则认为木有生气，既可以附着神灵，又可以驱魔除妖。
而油纸伞以木和纸制成，自然能用来驱邪镇宅、请仙祈福。






宋 佚名《大傩图》局部
图自/北京故宫




这种文化意识，甚至延续到了当代网络玄幻修仙、武侠小说里，我们总能看到几个用伞做武器的大侠高手。


伞合拢时如剑，能攻；张开时又如盾，能守。




一张一合，一攻一守，进退有度，这恰恰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伞」的意象。


你小时候也用长柄伞当武器
扮演过武林高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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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中国古代的伞文化》 陶学锋，杭州工艺美术博物馆
2.《中国伞文化审美意识》张静/赵伯飞，西安培华学院人文学院
3.《伞在池州傩祭仪式中的文化解读》，许平山、罗昊，安徽职业技术学院徽文化艺术研究中心、徽商职业学院电子信息系
4.《楚简文字“伞”考》，蔡升奕，韶关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5.《伞文化的发展与现代文创延伸》宋莎莎，湖州师范学院艺术学院
6.《 "伞"民俗的文化意蕴及其象征意义》，凌春辉，《百色学院学报》 2002年第1期40-45，共6页



撰文：子之

审稿：初恋、大力、古一翻
图片：无备注图片均来自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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