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评｜卞卡：生命政治，不止是例证，还有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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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政治，不止是例证，还有行动

文/卞卡

今天的艺术越来越工业化了。美术馆和画廊机构共通形成了一个工作体系，与此同时资本大规模的进入。艺术在社交媒体上被重建评价体系，艺术家和策展人也被收编在流量的指标里，展览也变成了流水线里的产品。美术馆和画廊的组织架构是艺术家身体的延伸，她们是艺术家的左膀右臂，也侵入艺术家的言说系统，艺术在艺术家身体的外部生长出艺术家的义肢，或者是外骨骼。所以我们面对的艺术自身，正在形成一种生命政治，它在规训艺术家和艺术自身。一直以来，经典的美术史的书写都是关于艺术的自我解放，仿佛艺术一步步摆脱宗教、政治和商业的绑架，走向完美的自我解放。在这种解放的进程中，自身形成了一种权力机制，构成了艺术作为艺术家生命体延续的新的生命政治，它从内部让艺术被规训。而这种关于艺术的生命政治的模型，其实从艺术家的工作方法那里早有端倪——这里可以以一个古老的技艺，“版画”作为例证，从最初的图像复制工艺，到独立形成的一种艺术创作门类，艺术家的思想、感受力和表现力在机械操作流程中形成图像。这是古典时期图像作为艺术家生命延伸的“秩序”和“规训”，让艺术家思想的生命在艺术的“身体”之外存活和转世。这是在艺术内部形成图像的“生命政治”的早期形式。

CIRCLE 3

铝板汽车烤漆 Aluminum Plate, Baking paint

240×120cm，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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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画作为一个画种，早就已经不是当代艺术概念下的问题，自身的复数性和趣味也不具有公共议题价值。但版画的工作逻辑自身，作为对图像，也是对艺术感知的体制化规制和重建，却是我们反思当代艺术和它的体制的一个独特切入点，所以当我们谈论刘彤彬的工作时，我们以一个个案反观图像背后的形成方式，以及艺术家的思想是如何被放进工作机制的容器中，艺术思考又如何发生嬗变。关于刘彤彬的工作，简而言之，他并没有强调版画的基本法则，以至于他的工作不能被称为版画创作。但他既保留了一个被标注版画标签的文化身份，也保留了版画的内在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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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谈论刘彤彬，可以被看作是在讨论版画思维中暗含的关于图像的生产逻辑，进而延伸为一种生命政治。他建立了一种冷酷的图像生产机制，也生产出冷漠的图像序列，在他的图像生产过程中，手工痕迹在工作流程中被磨灭，留下一个画面作为操作流程的结果。在福柯看来，生命政治是生命权力的现象，其关键概念是“规训”。如果说刘彤彬的工作是冷酷的，那恐怕是源于他呈现了图像生产中，揭示了艺术家的思想像是大脑被放进培养皿一样的事实。阿甘本认为生命政治是生命形式的结构性存在，是“始终在场”。所以在这个界面理解，艺术面临的规训和体制化，也是自身的结构性“宿命”。而当我们摆脱评论家的高谈阔论，像艺术家那样深入艺术，那么刘彤彬正在为我们提供这样的例证。没有哪个艺术的门类，像版画那样既拥有古老的历史，又在创作的逻辑里包含复杂的关系。在外部服从于社会性/传播的需求，在内部的基因里艺术家为自己的“身体”缚上了“体制”。

三七八巷荷包桃 POACHED PEACH OF THREE SEVEN EIGHT LANE

铝板汽车烤漆 Aluminum Plate, Baking paint

120×220cm，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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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彤彬把他的绘画变成坚实的“物”，具有高度的“完成度”。这个完成度作为目标,形成一套“标准化”方法，进而形成一种美学和方法论。这个“完成度”包含了制作性、工业品质感和规整的硬边图像。在图像形成的最初，艺术家会用木刻技法制作图形，然后在计算机图像软件里转化成矢量文件，贝塞尔曲线消灭了自然主义的手工痕迹。然后艺术家和工作小组一起按照一个工匠的工作方式将图形在工厂中完成转印，最后，艺术家会强调铝板和背架的铝料型材的完美结合。之所以周详地描述艺术家的工作流程，是因为这个流程是自然意义上的艺术精神在艺术家设定的规则中被规训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创作的一部分，是艺术家揭示的事实——生命权力中驯顺的身体。图像中排列有序的矩阵或者随意的线条，又或者喷泉图案，这些图像都安静的平摊在铝板上，像是井然有序的，惹人喜爱的“产品”，也是木刻版画在电脑屏幕的过滤后的剩余物。艺术在此时就像是阿甘本的“赤裸生命”，艺术家为自我设置了一个“拜物”的规则，并形成了一种微观的体制，艺术作为生命体的内部关系和社会化的行为之间变得纠缠不清。刘彤彬这个系列的实验中，与其说是绘画实验，不如说是一种将绘画或者说艺术家自身置于场景中的公共性实验——构建在社会关系中的绘画行动。

六七个箭头 SIX OR SEVEN ARROWS

铝板汽车烤漆 Aluminum Plate, Baking paint

240×120cm，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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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展人小汉斯（Hans Ulrich Obrist）曾和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聊起作品的体量，霍克尼说：“你知道，马蒂斯对色彩最伟大的评论是：两千克的蓝比一千克的蓝要蓝的多……这意味着颜色会随着规模增大而产生一种效应。”（注）在刘彤彬的这个系列的实验中，颜色的密度体现了物理性的强度，特别是汽车喷漆形成的无可辩驳的饱和度，它让一种绝对意义超越了绘画的生命体验——一种压倒性的效应。但这也揭示了今天艺术的讽刺性——过度的刺激让世界麻木，现在艺术家需要加大剂量，甚至形成工业化的生产阵仗，作为对这个过剩时代的回应。小汉斯曾应着霍克尼的绘画问：“我和很多美国波普一代的艺术家聊过，他们总说自己多么希望走出画廊，在更大尺寸的东西上创作，比如建筑、墙面和广告牌，你也想过这么做吗？”霍克尼说：“并没有。”这个回答让我们看到，用iPad画画的霍克尼骨子里还是一个传统画家，他把自己隐藏在“方法”之下。同理，我们看待刘彤彬的图像生产，甚至可以看到蓄谋已久的自我披露和抽空。但在本质上，他和一个最古典的版画家一样，视自己为一名劳动者，或者说是一名行动者，他将行动从图像中抽离，行动本身则成为另一重表达。

注：引自《当代艺术的十九副面孔：大师与我们的时代》，（瑞士）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著，王乃竹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7月第1版第3次印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