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沙的72小时,被年轻气盛敲打了三次脑壳

在长沙的72小时,被年轻气盛敲打了三次脑壳

途鸦er,分享旅行之美

文/图:嗨皮不二





西晋,青瓷对书俑。@湖南博物院

请别误会,他们是笔吏,他们正在打工。

在长沙承认自己不再年轻,是从放弃打卡文和友开始的。
那天,我刚刚逛了半天的湖南博物院,双腿发涨。顾老师则如计划拜访了客户,中午去了文和友,并约定在那里见面。
我还在八月猛烈的日头里缓慢前行,就收到顾老师消息:文和友太傻了,不去了,我找找看吃什么。
于是那天中午,我去文和友的楼上,吃了半顿...海底捞。

东汉,胡人形铜吊灯。@湖南博物院。

图片与火锅无关。

我坐下,在顾老师吃了一半的锅下重新开火,边扒拉剩菜边问:文和友怎么你了?
顾老师打着嗝说:又热,又闷,又暗,人多,油烟味道大。
我:原本不就为了拍照去的吗?
顾老师:对,但我一走进去,就一点念头都没有了。和网上看到的差太多了。这么热的天,我就想找个风凉的地方,吃点心里有底的东西。
我不响,边吃着味道全然在预料之内的小酥肉,边顺手翻看小红书上的文和友笔记:“太好逛了”,“一定要去”,感觉面对着两个世界。

马王堆陶俑。@湖南博物院。

我已看不清这个世界。

在长沙旅行异常火爆的这个夏天,这里到处都是年轻人。
五一广场的君悦基础房价直破两千,将我们的住宿选择硬生生地逼到了湘江对岸的岳麓区:相比起来,是新城区,烟火气和人气,比对岸差一些。
今天早上湖南博物院的预约门票,早在两天前就约罄了,我是在当天六点早起时,突然发现临时放出的少量门票,才得以成行的。

长沙的人,人与人。

早上博物院门口排起的长队,在文和友一楼的入口处复制黏贴了一遍。衣着鲜亮的年轻人们低头看手机,用最亮的手机屏幕,对抗比剁椒更热辣的日头。
对打卡的热情,与年岁的增长一定是成反比的。
在这个败走文和友的中午,我和顾老师默默嘬着已不太冰冻的饮料,听着碳酸气泡在空气里消散。不知道与文和友在广东的败走相比,哪种更为狼狈。


在近两年兴起的网红旅行城市里,长沙绝对是最为持久的那一个。除了像文和友和茶颜悦色这样的爆款,也大约与芒果台的造星能力脱不开干系。
刚下火车,顾老师问接机师傅:我们在长沙碰得到明星吗?
师傅用一口塑料普通话说:我是接机经常看到咯,好多妹子伢子围在那里,一会就全部大叫起来类。我吓一跳,肯定是明星来咯。

马王堆偶人。@湖南博物院

我也想拥抱这个时代。

在娱乐的年代里,八卦和吃瓜是流通性极高的社交货币。
隔壁桌的女孩子们聊起一桩最新的八卦,兴奋得直拍桌子,而我和顾老师则满耳朵陌生名字。
关于吃瓜,我们可以聊些什么?我们面面相觑。
终于,我想到了:你知道吗?我早上去看的湖南博物院的马王堆,那个辛追夫人啊,就是死于吃瓜的。


这个我可没有瞎说哦。
1972年,从马王堆出土时,辛追夫人并不是如今在博物院看到的那个样子。两千多岁的她静静躺在棺木里的黄色液体中,身体组织仍有弹性,毛发还在,十分考究地穿着二十几件衣服。
虽然她幸运地躲过了那个年代的混乱,甚至在一些中央直达的特批指令里,用空前豪华的考古阵容,让这个考古发现震撼世界。但囿于时代和条件所限,辛追夫人还是在空气中迅速地氧化了。
干涸,枯竭,在两千年后,她终于老去。

辛追夫人棺椁。@湖南博物院

据解剖结果讲,辛追夫人有冠心病和胆结石等毛病,而胃里有138粒半新鲜的甜瓜瓜子。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乐辛追夫人在瓜熟的季节并没有管住嘴,而甜瓜性凉,可能就是导致她胆绞痛和冠心病发作的最大诱因。


湖南博物院在马王堆的策展上花了大力气,在三个楼面的黄金动线上,安排了四个不同主题的展览,分别从考古发掘、当时生活、文化典籍和丧葬习俗四个方面,介绍了马王堆的方方面面。
详实且富美感,信息量极大,让我的大脑和小腿一样,充血而肿胀。

马王堆策展。@湖南博物院



在长沙这个衣食住行的烟火之地,如果只有五分钟来向你介绍马王堆,我会选一件衣服和一幅画。
这两件是整个马王堆展览里的重磅C位,其审美也直接高过了如今99%的直播间选品。
一件衣服,是“直裾素纱禅衣”。
这件衣服配色很素,而厉害之处就在于其轻薄至极:仅仅49克,不到一两。据说当时的专家将这件衣服折叠起来,能够放进一个火柴盒里。
而对于顾老师,更为直观的认识,大约是在长沙的晚上多嗦了半碗粉,第二天称重的分量:好像又多了三件禅衣嘛。

直裾素纱禅衣。@湖南博物院

过了两千年,在领先了不知多少世代的工业实力里,我们对禅衣的首次仿制,竟以失败告终:现代人造出的第一件禅衣,竟然只能做到80克。
辛追夫人泉下有知,笑而不语。
其道理也并不神秘,因为蚕丝的原料不同了,现代蚕的个头更大,吐丝质量更好,我们没有西汉时期的那种蚕了。人类在生产工艺的不断演进里,竟然尝到了“自我实现寓言”的苦涩滋味。
当然,后话还是要说全。我们毕竟是把这件衣服做出来了——培养出了和西汉相似的蚕种,用现代工艺,最终成品,49.5克。

直裾素纱禅衣。© 湖南博物院

关于素纱禅衣的第二个后话,则更有黑色幽默的意味。
禅衣原有两件,一件直裾,一件曲裾,重量相仿。在80年代的某天里,一个毛贼敲碎了博物院的玻璃,偷走了一批文物,其中就包括了这两件轻薄的衣服。
是的,就这么直接敲碎了玻璃,偷走了。
其中直裾的那件,不久后被放在包裹中寄回——那个毛贼的亲妈,看到儿子犯下大祸,一时慌神,将一件寄了回来,另一件则冲进了下水道,于是我们再也看不到了。
整个故事,让我屡屡想起《疯狂的石头》那种粗粝的犯罪气质。

辛追夫人的白色苎麻布,同样精致有范。@湖南博物院

一幅画,是“T型帛画”。
这是一幅画在帛上,盖在棺椁之上的画作。上面详细地画着由各类神兽、鬼怪和人所组成的天上、人间、地下三界。
它描绘了古代丧葬仪式中“招魂”的部分,而长沙所在的楚地,风俗又是古代各地中最为繁复的,可以理解为:特别迷信。

T型帛画。@湖南博物院

当然我们现代人也未必全不能理解画中含义。
例如后羿射日的故事我们都听过,古人视太阳为黑鸟,十只鸟轮番值班。帛画右上部分就有着当值的黑鸟和正在摸鱼的剩下八只,不过确实还少了一只,不知去了哪里。
或许在带薪如厕?

上图右侧为九个太阳。© 湖南博物院

我们「途鸦er」的Logo猫头鹰,也有幸入选成为画作中的神物之一。它把守着人间和天上之间的大门,在古代它象征着…嗯…死亡。

上图下方为「途鸦er」。© 湖南博物院

大门下方,辛追夫人正在飞升天上。辛追夫人之下,她的家人们准备了好酒好菜,等待她的魂归来。
而马王堆的墓穴中,也确实发现了水果、米饼等各种美食,甚至还有一盅藕汤,在重见天日后迅速风化,成为沙土。

上方为飞升的辛追夫人,下方为家人们。© 湖南博物院

画帛最下方,画风突变,蛇、巨鲸、裸体力士等把守地下大门,凶险万分。辛追夫人千万别去啊。

凶险的地下世界。© 湖南博物院

在T型帛画面前,我突然生出了一种不恰当的怀念,一种对以雄奇想象力构建起世界的怀念。
在我们年幼时,这样的世界或许也在我们的脑海里出现过,在每个看完动画片的漫长下午,在每个睡前辗转的短暂片段,如拼图般块块呈现,成为心中的秘密,或说出口成为大人们哈哈乐的谈资。
但如今,我们又能从哪里再次寻回,这些斑斓的脑洞呢?
毕竟我们的认知,早已臣服于现实世界的种种规律。毕竟我们不再年幼,不再拥有无知的幸福。

1:1复刻的辛追夫人墓室。

在马王堆展动线的最后,展厅复原了辛追夫人墓的现实尺寸。在整整三个楼层的高度往下看,三个棺椁层层叠套,深埋在恢弘的墓室地下。
我想,如果辛追夫人当时真的被招魂归来,也是不愿再次回到这墓室的禁锢里的。
她应宁愿成为轻盈的魂,飞升,飞升,飞往不受肉身束缚的雄奇世界。



第二次,在长沙承认自己不再年轻,是从岳麓山的一条土路徒步下坡开始的。
而就在早些时候,在岳麓山脚,看着排队缆车和接驳巴士茫茫无止的人群,我决心徒步上山,试图以此挽回某些少年心性。
岳麓山,高度300多米,以地理学的概念来看,本不应叫做山,丘陵而已。自我打气一番,开始上山。

但我过于低估八月的太阳了。
在蜿蜒而上的山路里,我和一辆辆接驳小巴擦肩而过,在和来自车上目光对视的一瞬,几滴汗水正从我的眼皮上落下。
在这对视里,我们相互察觉了对方的不易:你是选在人群里排队一小时好,还是烈日下步行一小时好?你会选一颗屎味的巧克力,还是一颗巧克力味的屎?
我们相互交不出答案。

爬山时,缆车从头顶飞驰而过。

在岳麓山的山顶,俯瞰长沙城的一瞬间,我短暂忘却了这种烦恼。
而后便是一记来自青春的头挞。
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就在岳麓山顶的旁边。一块不起眼的路牌,标识着这是一条古人上山的小路:“峡谷峻险难上,行人视为畏途。”
走?不走?人群在小路旁不断聚集,探头向路下张望。绿植丛生,不见端倪。
三个小朋友,断然从这条小路下行了。一瞬间,我如同被刺激了少年心性的巴甫洛夫之狗,条件反射般地紧随其后。
没想到,土路干燥到滑脚,路越来越陡,树干勉强能成为抓手,但防不住脚底的碎石和浮草。只几步,我便一屁股滑倒在地,少年们回过头,哈哈大笑。

岳麓山顶。



我把墨镜摘下,相机收起,背包背到胸前,郑重地再次前进,但仍眼见着三位少年距离我越来越远,直到《孤勇者》的歌声远远传来,而少年们已完全不见。
我承认自己不再年轻。


山路中间,有一位大叔挑担上来的冰粉摊,简单用薄荷和白糖,勾兑出了我整个八月最充盈的多巴胺。
在薄荷香气的回味里,我终于走到了岳麓书院。

岳麓书院。

湖南人在中国漫长历史上的闪亮登场很晚,但甫一亮相,就是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样子,像极了一位热血青年。
清末,中国陷入一段最为贫弱的年月,外敌环绕,内乱纷纷。湖南人站了出来,成为下一个百年里最耀眼的存在。
曾国藩与左宗棠,一东一西,平乱收疆,开启了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洋务之旅。
但中兴止于变法,谭嗣同横刀向天笑,把鲜血洒在了老旧帝国行将就木的躯壳上。
从湖南走出去的黄兴和宋教仁,在邻省的武昌终结了一个时代,开启了走向共和的年月。
而后,嘉兴南湖上飘来一支小舟,橘子洲头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开国元帅和大将的名单里,湖南籍将军,几近半数。

在岳麓书院的入口,有一幅著名的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
在书院漫长的历史里,受制于湖南三山一水的封闭地形,湖南看似籍籍无名,少见巨仕名人,仅仅成为了失意人士们的流放途径之地。
诗圣在途径湘江时发出“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的感叹,但同样的湘江水,在湖湘学派的岳麓山下流淌了千年,终于在百多年前的千古变局里,孕育出了湖南人井喷式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麓书院古老吗?是的,从始建算起,它已经有1046年的历史了。
但它又让我感到一种极其强韧的生命张力,这种张力,在竹影斑驳的阳光里透过来,在笔直挺立的廊柱里一路前行,最后从翘升的飞檐角上高高跃起,直插到天上的云朵里去。

从书院可以直接走到如今湖南大学的校区里。
在刚从大学毕业的那几年里,我总是时不时思念起思源湖旁的小径,自修教室如Edward Hopper画里的孤僻夜晚,或宿舍楼下的泡面与烤肠。
不知道在若干年后,如今就读湖南大学的学子们,是否也会怀念起秋日红林里的爱晚亭,身穿大衣目视前方的伟人像,或路边臭干子和奶茶的混合气味?



第三次,在长沙承认不再年轻,是我们选择用洗脚,致敬这个夜生活之都的晚上。
顾老师的朋友瑟曦说:我靠,你知道吗,昨天晚上五一广场,十二点多,都是人。十二点多哦,又吃宵夜,又蹦迪,体力真好啊。
而此刻,我们三人正躺在冷气十足的房间里,在技师姐姐游龙般的手下,间或发出咿咿呀呀的惨叫。

傍晚的环城山脉。

长沙“脚都”的称号是出了名的。
每隔百十米就有一家同行的内卷,让洗脚城可以直接承包一个从吃到捏的完美晚上,成为了我们中年人心目中茶颜悦色一般的打卡存在。
晚上,我们是在洗脚店吃的晚饭。
一排凉菜,一排卤菜,一冰箱甜品,全部自助取食,还有现点的各类粉、面、饭。小姐姐来询问:我们这里煲仔饭是特色类,帮你们留一份咯?按完脚吃噻。
在暴走的两天后,感谢长沙洗脚城,为我褪去了肌肉肿胀的痛楚,也为每一个被这座城市的年轻气盛羞煞的中年灵魂,提供了足以还魂的温柔港湾。

晚上的五一广场。

在长沙的72小时后,我踏上了回上海的火车。车厢里,旅行后综合症,正在缓慢发酵。
写下这篇文字,我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如果你年轻,那就去长沙吧,那里可以容纳你所有的精力,和不尽的荷尔蒙。
如果你和我一样不再年轻,也去长沙吧,因为那里的年轻气盛会不断敲打着你的脑壳,让你如同辛追夫人一般,还魂到若干年前,自己也仍然年轻的躯壳里去。
2022.8@长沙

本文作者:嗨皮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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