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作为中国当代抽象艺术的代表人物,孟禄丁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在新时代——亚当夏娃的启示》、“元态”系列、“足球”系列,一直到近些年的“元速”系列、“朱砂”系列,其作品早已为业界所熟知。但他1990——2006年的旅美生活经历却甚少为人所提及,事实上,他今日很多观点和主张的形成,都与这一段岁月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本文首次披露孟禄丁对个人旅美生活经历的回顾,以及他对于美国艺术生态、中国当代艺术、中国抽象等诸多问题的看法与判断。同时他也回顾了自己在2006年回国之后,面对国内当时的当代艺术语境所采取的生活与艺术表达方式。从他所讲述的点滴细节中,无不可以看出孟禄丁的思想与观念所特有的随机、偶发,既顺势而为又逆向而行的独特风格。他似乎既置身其中,又身处事外,正是这种基于对时代状况和自身处境的敏感与审视,让他能够将反讽与批判的能量注入到纯粹的抽象艺术语言之中,这也成为他艺术前卫性的重要来源。
孟禄丁1990年在德国科隆
在上世纪80年代末那场巨大的风波之后,1990年4月份,孟禄丁先到德国,两个月后,他当时的妻子也赶来与他团聚。半年后,两人同赴美国。他们从圣路易斯进境,因为他们持的是三个月的短期签证,但带了很多行李,被海关认为有移民企图,查了个底儿掉,最终还是放行。然后他们的首站是西雅图。当时孟禄丁从国内带了一批作品,就在西雅图的一家华裔开设的画廊中举办展览,作品出售的收入也可以维持生计。
孟禄丁1990年在德国卡尔斯鲁厄
在德国时,孟禄丁还没有太强的出国的感觉,就感觉德国到处都很安静干净,城市的街道建筑很精致,一到周日街上就没人了,只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教堂钟声。到了西雅图就完全不一样了,感觉道路都是横平竖直,又长又宽,一望无际,公车上什么颜色的人都有,就感觉这里是可以混在其中的地方。
孟禄丁1990年在德国杜塞尔多夫
当时孟禄丁并没有一个长期打算,也没有下一步的计划。第二年他就去了俄勒冈州的波特兰,当时他已经跟妻子离婚。有一位波特兰当地里德学院(Reed College)的教授邀请他去做访问学者,这是一所非常好的私立大学,是西海岸有名的学费昂贵的学校,校园隐映在原始自然的丛林山水中,校风很嬉皮,散漫而自由,学生活动中心总是充满着大麻味儿。学生可以带狗来上课,有很多着装怪异邋遢,看着像乞丐的学生,其实都是富家子。
孟禄丁1991年在美国西雅图
在波特兰,孟禄丁认识了他后来的美国妻子。她信奉巴哈伊教,从东部来,当时正休学一年到西岸传教。一天一位留学生朋友邀请孟禄丁去参加一个Party,并说有中餐可以吃,他就去了。一去就看到有一位美国女孩在台上唱歌,下来后正好坐在他的身边,两人就聊了起来。孟禄丁说,这里的中餐不正宗,之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中餐馆),就这样两人开始交往、恋爱,半年后结婚。然后搬去了波士顿边上半小时车程的一个老城,他的妻子在那里继续完成学业。假期时他们会去她父母家,鳕鱼角(Cape Cod)度假,那里风景很美,很多美国的艺术家、作家喜欢在此地居住,比如海明威和安德鲁·怀斯。
孟禄丁1992年在加拿大温哥华
四年之后,孟禄丁跟美国妻子离婚,1997年搬到纽约,那里有很多老朋友,他也不再感到孤单了。虽然生活在纽约,但孟禄丁没有觉得纽约艺术界跟自己有什么太大关系,毕竟人与人的成长环境相差太远,但他过得比之前更加充实和开心,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聚在这里,可以看到大师的作品和各种各样的展览。在他看来,重要的是生活和文化环境。美国什么层次的艺术家和画廊都有,都可以生存,只要做自己就好了,也不用着急。孟禄丁认为一切都应发自人的直觉甚至是基因,应该是自然而然的,因此当别人积极参与潮流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感觉,没有感觉他是不会去主动介入的。
“东欧剧变”之后的十年,西方艺术界正在强调“地域性”和“民族性”,1993年奥利瓦策划的威尼斯双年展就是一个明显的节点。当时只要做一些与中国传统有关的作品,把与“四大发明”相关的题材拿出来,就会有人关注,这在当时属于政治正确。但这些恰恰是孟禄丁在国内时就反对的东西,他早已摒弃传统主义和国家主义的论调,也没有什么热情去敦煌或少数民族地区“采风”。他认为传统是人血液中的东西,不需要拿出来宣扬,只需要自然唤醒。如果过度标榜和刻意,就会变形,就歪曲了艺术家的真实和原意。
其实早在“89人体艺术大展”的时候,他的参展作品《元态》 就采用了传统元素,但那是他个人的选择,是很自然的,类似“继承或传统转化” 的说法都与他无关。
孟禄丁1991年在美国西雅图举办展览
九十年代的纽约,“抽象表现主义”并没有像今天这样火,当然在美术馆中都能看到“抽表”大师的作品,但大家谈论的不多。不像2000年后,特别是2008年以后,“抽象表现主义”大师的画作在市场和学术上突然重新受到重视。不过当时在画廊展出的,几乎全是抽象风格作品。当时最时髦的是“后现代艺术”和“观念艺术”,但这些孟禄丁都没有去刻意尝试。像安迪·沃霍尔这样的艺术家,相较于作品,孟禄丁还是对这个人更感兴趣。他自己还是受“现代主义”的影响,对“观念艺术”更有感觉。
绘画的标准在孟禄丁心中早已改变,只要能够传达出自己的理念,就是一个好艺术家。“后现代艺术”在国内也曾风靡一时,近年渐渐提的人少了。“后现代” 与社会结合之后,过于大众化,失去了学术深度和批判性,这也导致它最终缺乏向前走的动力,因此还是要回到“现代主义”的源头去重新寻找方向。这也是为什么近十年来大家又重新开始关注和研究“现代主义”和抽象艺术大师的作品,时代和人还是需要一些深刻的东西。
孟禄丁1995年在美国麻州Cape Cop
2006年回国之后,孟禄丁开始主动推动抽象,倒也不是因为他多么“热爱”抽象,而是针对当时中国艺术界的现状,认为最重要的是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转型要补现代主义的课,艺术要回应现代社会,并完成现代意识和观念的改变。
孟禄丁觉得在美国不仅是看得多,而且和美国人生活在一起对自己观念上的影响是很大的,你会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什么,他们的世界观是怎样的,了解他们的真实生存状态,比如纽约市区的人和郊区的人想法和活法有何不同。他曾跟去美国办展的同学展望聊过,展望也有同感。就是到了美国要生活一段时间,如果仅仅是走马观花看看高楼和展览,是不够的。在孟禄丁看来,艺术归终结底是人的问题,只看艺术的表面,你会很难了解背后的生活逻辑对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影响,只有通过生活和生命的体验才能直接生发和形成。
1997年孟禄丁与父母在一起
孟禄丁在出国之前对普世价值观和世界观已经有了基本认知,画风和方向已经确立,出国只是印证了自己的一些想法,所以出去之后没有受到 “惊吓”,也不会大惊小怪,只是去吸收更多的东西。2006年孟禄丁回国,不是因为艺术的原因,主要是因为身边的老朋友一个个回国,他突然感觉自己再不动一下,马上就要变成孤独的老华侨了。其实在此之前,孟禄丁也经常回国,中国艺术界是个什么状况,是谁在玩,艺术市场是怎么回事,他都清楚。当时最流行的是“政治波普”和“艳俗”,但他对把艺术当成工具介入政治一直不感兴趣,但他很关注社会和政治时局,并对此有自己的敏感度和视角。
出去十几年,回来之后,孟禄丁也感觉国内变化很大,但他觉得国内艺术的深度和高度并没有变,甚至某种程度上略有降低。这不是艺术家的问题,而是社会环境的原因。九十年代以来,整个世界都转向了,中国也转向了,如果按照“85新潮”的路子一直走下去,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但孟禄丁觉得之所以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也很正常,是很多以前遗留的问题在政治、经济的激发之下重新暴露出来。当前境况下,中国当代艺术注定无法走正走远,还在半路,必然会发生当前的怪象和问题。
回来之后,孟禄丁还是做自己有感觉的“抽象艺术”,他坚持认为“抽象”对于当下的中国艺术来说是重要的,尽管很多不懂的人对抽象的理解仍然停留在“现代主义”的认知和审视。但在孟禄丁看来,艺术最重要的是对当下文化的针对性,对于中国文化发展路径来说,抽象仍然有其现实意义。2015他回央美油画系参与创建“五工”,同样也是基于此。
2001年孟禄丁在美国纽约长岛
孟禄丁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捍卫者,而是把抽象定义为一种“语言”。他认为如果中国的艺术要向前发展,这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阶段。就像“85新潮”的很多艺术家,都不是在野的,都是学院出来的。他们后来暴露出的很多问题都与学院教育的问题有关,因为没有经受过现代艺术语言的训练,造成了表达的粗糙和内涵的苍白。抽象艺术教学就是补上现代主义艺术的课,填补主流教育体系的欠缺。
但现在社会语境又变了,如果还是老提“抽象”,可能会走向表面。对此孟禄丁一直抱有警惕。再往前走会越来越难,包括别人怎么评价也不会特别在乎,因为在他看来真正的理解太稀有了,最终只有自己理解自己。
朱砂·雄黄 黄麻矿物质颜料 173cm×610cm 2022
刚回国的时候,孟禄丁在画“圆圈”。说白了,就是他感到很无聊,看到大家都搞得热火朝天的,都在用图像叙述,他就画两个“圆圈”,一种空洞和纯化的视觉暗喻,其实背后也有在语言上与主流拉开距离的考量。他把自己这种态度和方式比作一种“消极的积极”,他从附中过来,自认技术也不差,但就是不那么画了,可能反而会打开一个新的空间。就像一个亿万富翁投资失败了,为什么不能去乞讨呢?乞讨的过程中放下过往的牵绊,可能反而很超脱,还可以安静的思考一些问题。着什么急呢?放下和虚度十年也没什么。
孟禄丁回来以后待在宋庄,跟朋友们在一起抽烟喝酒,用机器画画,好多年不做个展,在他自己看来就是混着活着走着,跟当代艺术的群体有关系,但也没有过多介入,也不会特别认真,他还在想自己到底要怎么去做。身边一直有朋友鼓动他说,别画抽象了,当年那么好的手头功夫,扔掉了多可惜!孟禄丁总是回答说,别着急,以后我会画的。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想那样去画画,但他不会把自己限制在一个方向上,一切皆有可能,但改变必须要是自然的偶发的。
雄黄 黄麻矿物质颜料 100cm×100cm×2 2021
孟禄丁认为如果当大家往一个方向走的时候,你坚持反向走并能一直走下去, 那么肯定是对的。这不是说非要跟别人对着干,那样很快就会失去动力,很多人是坚持不下去的。但如果你真的是与众不同,特立独行,而不仅是一个口号,便可修成正果。就像杜尚把一个小便池拿进美术馆,最开始肯定有即兴的成分,但他后来不断言说和发展自己的行为与观念,直到越来越多的人认同他的态度和理念,成为开辟先河的大师,这一点很多人是做不到的。
他认为,艺术在最开始可能是一个偶然的激发点,但要真正持续走下去,靠的是理性、勇气和人生态度。人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作品要有文化上的针对性和先锋性,否则就没有意义。自己要相信,但也不能全信,如果全信就可能固化,偏见并执着就又容易走偏。一切都不是目的,如果有目的了就会有功利性。
朱砂 黄麻矿物质颜料 直径200cm 2021
2008年前后,正是中国当代艺术的高潮。二十年前孟禄丁就写过文章《荒诞·体验》,预言了这一切的发生。因此在这个大的狂欢之中,孟禄丁并没有很兴奋,因为他看清了这一切的背后是什么。虚幻和泡沫也很重要,这些东西可以调动起人的生命力,也要去融入,但同时也要知道乐极会生悲。每天歌舞升平没什么不好,这就是进步。但以后如果灯不红酒不绿了,他也觉得很正常,灯还会再开,但到那时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否则就不好玩了。这就像喝酒一样,重要的是要知道下一场酒局在哪里。
这些都不是孟禄丁有意去想的,而是自然而然就协调生成了这样一种状态。他认为自己的生命理念的内在是虚无的,自认对艺术和财富都没有特别巨大的痴迷追求,也没有准备传宗接代,已经无形中为自己“走空”做好了准备,不会留恋和沉迷俗世。
(本文由作者对孟禄丁的采访内容整理而成)
孟禄丁,1962年生于河北保定市,祖籍北京通州。
198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
1987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
同年留校执教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四画室。
现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五画室,教授,博士生导师。
第二期“中央美术学院表现与抽象艺术高级研修班”目前已经开始面向社会招生,将于寒假后在中央美术学院城市设计学院(燕郊校区)正式开课,具体开课时间待定 。
(招生简章详情请查询网址:https://www.cafa.edu.cn/st/2021/81221322.htm,或点击“阅读原文”)。
招生咨询电话:010-64771253
负责人电话:丁老师 18612179293(微信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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