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县木塔|正在消逝的参天古树

应县木塔|正在消逝的参天古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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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最笨旅行家石头
主编:嗨皮不二 | 排版:往事随风



对孩童的我来说,应县木塔的形象是个女人,一个素昧谋面的女人。


懵懂游移的记忆中,只隐约见到塔前白色的空地,和拉住我径直向前走的巨大手掌。
但嘈杂的音波背后,我竟接收到一个颇清晰的大哥哥的声音说,“她就是在这里和我分的手,后来我一个人回了家。”


我无法分辨那声音具体的来源,但眼前随即浮现出挤成一团的,哭丧着的脸。
那女人呢?没有回家吗?
那她一定是住在塔里了!
小小的我觉得很可怕:有个女人躲进塔里不出来了。
或许是死在了里面。
下一秒,我怵怵地仰起头,很惊诧地猜想那女人到底躲在哪一层。
大概率是塔顶吧,毕竟那样更不容易被人发现。


我很快便回到家,重新投入到彩色糖纸与方块积木的悲欢之中。

但那场经历的阴影犹在,直到很多年后从书本上再次阅读到它的故事,却是完全不同了。
传说鲁班爷与妹妹打赌,比赛盖塔与绣花的手艺。
一个誓要平地起十二层塔,一个偏要鞋上绣十二双花。
结果塔一夜间搭好,却是压垮了土地爷的肩膀,于是鲁班大手一挥,半座塔被拍到内蒙古变成砖塔,半座留下成了这释迦塔。


后来,玉皇大帝听说了此事,便派火神爷和龙王爷分别送来了避火珠和避水珠,安置于木塔之上。
到了塔前,洪水绕行,雷电息声,烈焰匍匐,从此再无祸患。


翻过书页,还有下集。
传说木塔第六层的莲花顶周围长着一圈灵芝草,而且一年四季葱郁旺盛。
慧能大师应梦,将此草采回宝宫禅寺,栽在木塔第六层顶的莲花座上。


这灵芝草年年旺盛,四季常青,应州大地也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人们为了纪念慧能大师的这一功德,由名画家为他绘了一张“采药图”,供藏在第四层佛像的腹中,据说现在还留存在应县文物管理所内。





这座木塔,居然在民间传闻中也同鲁班绑在了一起。


或许是鲁班这个名气太过响亮,或许是建筑的巍峨总少不了个人崇拜的归因,但总归是将赵州桥、应县木塔之流带上了神秘和崇圣的新高度。





于我而言,最初的那份幽怨自然少了半截,直到成年后开始接触建筑学,得以重新以炯炯的目光对这座塔进行审视。


当我在24岁时第一次翻开《营造法式》,应县木塔已经965岁了。
一个嶙峋壮丽的年纪,一个脆弱敏感的年纪。
但我毫不犹豫地匆匆起身,在年末的寒风中赶去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城。



遍翻浩如繁星的卷帙,也很难寻到一个足够饱满的词汇来安放应县木塔给人的震撼。

这座当今世界第一高的木塔,似乎已用67.31米的高度,为木构建筑的美学画上了标尺。






唐末开始,匠人们逐渐意识到,八角形比方形更稳固,于是八角形的塔逐渐取代了方塔。
木塔正面的八卦图和塔身的八卦形,体现了佛教中国化的进程。


入得塔门,迎面端坐一方留胡须、饰耳环的巨大金佛,带有明显的契丹族特征。


大佛头上的斗八藻井中心,又是一个八卦图案。








藻井1000多个小木块上,每一个都雕了细小的佛像,造型和形态各不相同,又相互以隼卯拼接,蔚为大观,是现存极为著名的藻井实例。





塔刹与地基之间,按照上简下繁的规律,足足填充了54种不同的斗拱。
这些结合了繁复与使用的小构建,互相咬合成紧密的美学链条。
云帛万拱入云霄,佛坛藻井镇波涛。
每一处木块与榫卯,都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在天地之间画出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四面八方的斗拱和微结构,在地震来临时,能够向各个角度吸收和传导地震波的力。
塔身每一层还添置八边形平座,进一步加固了木塔的整体结构,即使经历千年的风霜雨雪、地震兵燹,依旧巍峨挺立。
甚至在上世纪的军阀混战中,应县木塔曾身中二百多发炮弹而未被击毁。





倘踱步塔中,拾级而上,会发现各层嵌有密密麻麻的弹痕。
但它依旧屹立,那些伤疤没能夺去它的生命。


应县木塔是有生命的,疤痕恰恰是一座塔,或是一个人生命力的见证,它们成为顽强最有力的注解。
木塔里,应当有个相当倔强的灵魂。
于是在我朦胧的印象里,它又变成了一个青壮年的形状。
或许头戴红缨斗笠,手扶鹤嘴锄,在燎人的暴晒中倔强地站立着。





我时常想,究竟是时代定义了艺术,还是艺术架构了时代。
但毫无疑问的是,这样伟大的作品是深深嵌入一个时代的皮肤与血液的,直达心脏。


那样蓬勃迸发的跳动,直到一千年后仍掷地有声。

这座传奇木塔的斗拱之间,还写下了梁思成与林徽因这对考古学泰斗独特的浪漫。

1933年,梁思成前往应县木塔进行测绘工作,林徽因因故未能参与,梁思成便将此行全程的经历与发现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寄给林徽因。
而林先生居然也浪漫地对它进行了一场“直播”,将这些信息全部实时分批地刊发在了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上。
清华大学王南教授评价这场旷世考察为“木塔下的情书”。
在“直播”的“评论区”,林徽因写道:
“自从梁思成知道这个塔之后,对这个塔的关心几乎超过了他的日常生活。
早上洗脸的时候他会说,上应县去不应该是太难吧?
吃饭的时候他会说,山西都修有顶好的汽车路。
走路的时候他会忽然间笑着说,如果我去测绘那应州塔,我一定会……
他常常话都没说完,我想一定是怕语言亵渎了。”







遥想千年以前,日本遣唐使十数批匠人前赴后继,也未能习得中国楼阁与佛塔建筑的精髓。


佛塔徒有其表,而内里的登塔技术并未掌握。


著名的奈良法隆寺五重塔,只有第一层可以供奉佛像,二层及以上就无法攀登了。
不仅如此,日本佛塔还有更神奇的特征:塔心柱与周围构建完全独立,互不“干涉”。


如此这般,塔心柱沦为无用的摆设,建筑学家们甚至无法在典籍中载入它的实际用途。
直到此时人们才发现,能够通过层层的环塔空间来供奉中间的佛像,其实是十分高超的木构建筑技术。
这样的对比,有力地回击了“古代木构看日本”的荒唐言。



怪不得梁思成不惜性命也要攀上它的顶点!


据同行的莫宗江晚年回忆:


“当我们上到塔顶时已感到呼呼的大风仿佛要把人刮下去,但塔刹还有十多米高,唯一的办法是攀住塔刹下垂的铁链上去,但是这九百年前的铁链,谁知道它是否已锈蚀断裂,令人望而生畏。
但梁先生硬是双脚悬空地攀了上去。我们也就跟了上去,这样才把塔刹测了下来。”


在其中一份手稿中,梁思成这样写道:


“这塔真是个独一无二的伟大作品,不见此塔,不知木构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
我佩服极了,佩服建造此塔的伟大时代,和那时代里不知名的大建筑师,不知名的匠人。”



我在木塔前见到过两场爱情,一场破碎,一场完满。

就在那个“生死未卜”的女人即将在记忆中消陨之时,那座塔却陷入了垂危。
近一个世纪前,当地乡绅嗔怒于木塔“阴翳昏暗”,将每个暗层中的“斜戗”全部抽离。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三角形的斜撑是木塔极为重要的支撑结构。
等到被学界发现,它们早已化作尘埃,归于千年堆积的黄土层。





日本人伊东忠泰于1901年拍摄的应县木塔旧照,真实还原了塔的原貌。
而当梁思成1933年赶到木塔身旁,这些结构已被拆了大半。


这些墙体的斜撑太过于精美与细小,以致于当地乡绅对戗柱外墙体的结构功能毫无察觉,竟将每层斜向的带斜撑的外墙全部拆掉,改作明窗。
塔身外观随即更加通透,采光大好,却严重破坏了应县木塔的承重结构,成为木塔千年生命历程中最严重的人为破坏。
皮肤破损易于修补,血肉残缺尚可疗愈。
但骨骼抽离,仅剩躯壳站立,却断无可能复原。


斜戗的缺失,很大程度上成为木塔不可逆歪斜的导火索。
从那天起,这座给予了中国人长达一千年骄傲的应县木塔,一天比一天歪斜,直至彻底沦为一座“危楼”,在跳跃的黄沙中苟延残喘。






斜撑墙的缺失,已经能够证据明显得观察到。


除了一层之外,每一层的此结构都被拆除了,在它们之中,承受自重最高的显然就是最底下的二层。
而应县木塔近几十年的严重歪斜,恰恰就是从二层开始的,也于二层最为明显,这绝非巧合,而是滴血的确证。


这是木头的疼痛,也是历史的疼痛。


明晃晃、赤裸裸的缺失,似乎预示着一些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口即将开始发炎。

梁先生在手稿中,满怀悲痛地记录下了这一破坏,并最早发出了呼吁。
可惜,他的呐喊还没来得及发声就被淹没在了炮火扬起的漫天风沙之中。


测绘报告完成后不久,全面抗战爆发,这份报告随即遗失。
梁思成一行人颠沛流离,行宿四川李庄,缺衣少食的生活持续了几十年。
新中国成立后,这份报告依旧杳无音信,直到新世纪初,这份报告才被找到。
可惜彼时的梁先生早已不在人世,木塔也已过了号病诊脉的时期。


在这份失而复得的报告《山西应县佛宫寺辽释迦木塔》中,我们有幸读到了当年梁思成先生喊出的带血的文字:


“木塔遭受了最大的厄运,邑绅们将各层灰墙及其内斜戗拆除,全数换安格子门,不惟各壁内原有的壁画全成尘土,而且直接影响到塔身之坚固上,若不及早恢复,则将不堪设想了。”





厚土千年风沙去,华屋丘墟镜水空。
释迦塔就站在我眼前,带着些倚靠的角度,却并不慵懒,更多的是僵硬。
吱喳的麻燕声此起彼伏,它们特别喜欢在斗拱中筑巢栖息。
塔的暗层明亮的多了,无数鸽子做了窝,正在专心地孵蛋,它们的某个家族或许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
不,或许在这些木头还未削成梁架的时代就与它们晨昏相守了。





对于这些小生命来说,应县木塔就像一棵参天大树,直插云霄。
而我们这一代人,还有可能继续陪它生长一千年,一百年吗?


一个长大了的孩子,和一个伤筋动骨的老人,能有什么故事呢?
但我依然能想象到它原本的模样,就像那个素昧谋面的女人一样清晰,如黑夜里的火光。




本文作者:最笨旅行家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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