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的个体，有趣的灵魂：姚清妹“今日”分享

今日美术馆驻留计划启动于2021年，旨在通过驻留场地的支持和广泛的驻地交流项目来帮助国内外艺术家、策展人拓展其创作中的平台意识与交流性。希望以驻留项目为契机，通过创新性互动来驱动艺术良性发展。

11月27日，以“对话姚清妹：表演性与录像媒介”为题的对谈活动在今日美术馆举办。首先，今日美术馆张然馆长向听众介绍了“今日驻留计划”。随后，今日驻留计划的第一位驻留艺术家姚清妹，艺术评论家、独立策展人于渺和今日美术馆副馆长晏燕就姚清妹不同时期影像作品中的表演性与录像媒介问题，围绕“公共介入”“剧场”“彩排”“重复”等贯穿姚清妹迄今创作历程的关键词展开探讨。

在活动开场介绍中，张然馆长谈及艺术家与今日驻留计划的积极连接：

“姚清妹是今日驻留计划启动后迎来的第一位驻留艺术家。初看她的作品，很容易被其中荒诞诙谐的气质吸引，从而去发掘作品中更深层的部分，即她如何通过行为实现对社会空间的干预以及对表演语言和影像媒介孜孜不倦的探索。我们希望这个项目所激活的不仅仅是驻留艺术家和提供驻地的美术馆之间点对点的互动，而是将这个交集不断拓展，延伸至更广阔开放的层面。”

从左至右：今日美术馆馆长张然，艺术家姚清妹，

艺术评论家、独立策展人于渺

对谈现场

从左至右：艺术评论家、独立策展人于渺，艺术家姚清妹，今日美术馆副馆长晏燕

《雕塑一百欧元》的不同“舞台”

“就行为表演而言，我以城市作为工作室，去介入，去观察这个城市。”

100欧元面值纸币由100%纯棉构成，姚清妹以拉丁文中“雕塑（sculpere）”的“去掉材质”的本意出发，以一个意味着“钱”的手势持续搓捏一张100欧元纸币。她意图磨损纸币以致于去掉一部分纸币上的纯棉材质，从而消耗这张钱作为货币的流通价值，同时巧妙地通过自然磨损的方式规避蓄意破坏纸币带来的法律风险。姚清妹在几个不同并具有代表性的地点实施此行为，如同巡回演出般辗转于不同的城市舞台。最终，她将雕塑完成的100欧元送上拍卖会，并以450欧元的价格成交。

雕塑100欧元，四屏影像装置，尺寸可变，2014

姚清妹：《雕塑一百欧元》可以被看作一个观念艺术。我从自己的银行账户中预约并取出了整张的100欧元，取出后每天走在城市里面去揉搓它。揉搓这个“点钱”的动作象征着把这个钱给损耗掉。100欧是100%纯棉制造的，而“雕塑”在拉丁文里的概念是“去掉材质”。我的目的就是重复揉搓这张纯棉的100欧，把它使用坏，从而象征着完成了一个雕塑。

“第一个舞台”发生在法国的奢侈品一条街，这个街景就是舞台，我就在这个舞台上面表演。在这条街上，100欧可能什么也买不到。街上的人对钱的反应也不是很大，或者比较克制。整个过程没有什么波澜。

“第二个舞台”是巴黎的一个治安敏感区，这条街上有很多移民和其他族裔，比较混乱危险。这里的街景和之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有很多两元全场包的小店铺，以及街头露宿的人。我拿着钱这么很招摇地走着，感到不安全。因为在这种地方，我们应该把钱藏起来才对。

于渺：清妹作品里的一个关键词的确就是“舞台”。在早期作品中，她把自己的身体作为媒介投入城市舞台，在对峙中呈现政治性的张力。人与金钱的关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舞台上有着鲜明的差异。在香榭丽舍大街的舞台上，金钱是隐含在商品景观之中的。而在移民聚集的第二条街上，人们毫不虚伪地表现出了对金钱赤裸裸的欲望，这种欲望背后藏着暴力的驱动，其实更接近人们的本真态度。

姚清妹：经过日夜揉搓，我终于把这张钱搓出了一个小洞。当那个棉絮掉下来的一刹那，我就说，作品完成了，我的雕塑完成了。后来，这件被揉损的100欧作为一件作品参与了拍卖。

于渺：拍卖现场就是“第三个舞台”。艺术家的身份和拍卖体系也持续给作品赋魅。

从左至右：艺术评论家、独立策展人于渺，艺术家姚清妹

《跳吧！跳吧！布鲁斯·玲！》：

剧场框架下的身体符号

“这些象征性的符号究竟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获取、转换、消解它的能量？身体又如何被喂养、承受、消化并排泄这些符号？”

姚清妹对“景观性”的舞台和剧场空间兴趣颇深，在表演中时常运用碎片拼接和讽喻的手法植入电影，戏剧，舞蹈的一些元素。身体是浸染着符号和景观的现实。在这一舞台剧式的表演中，姚清妹身着李小龙（Bruce Lee）在电影《死亡游戏》里的经典黄底黑条服，手持镰刀锤子起舞。她用声乐的方式演绎李小龙电影中惯用的打斗叫喊声，而钢琴师则以忧愁浪漫的方式阐释了电影配乐。“布鲁斯·玲”滑稽喜感的舞蹈动作杂糅了武术、芭蕾，以及一些象征性姿势，它在一个预设表演的框架下借鉴了“身体艺术”(body art)中体力耗尽的真实状态。

从《光谱夜之皇室芭蕾》系列开始，姚清妹逐渐摒弃了以自身身体作为试验场的创作实践，开始与更广泛的对象展开合作，同时也开启了对于录像这一媒介从单纯如实记录行为的职能运用到对于录像语言本身的研究。

跳吧！跳吧！布鲁斯·玲！现场表演录像，2013

跳吧！跳吧！布鲁斯·玲！舞蹈研究和表演定妆照，2013

姚清妹：李小龙的英文名是布鲁斯·李，那么我扮演的角色叫布鲁斯·玲。玲是我们中文里比较常见的一个女性名字。影片中，布鲁斯·玲拿着镰刀跟锤子做出不同的舞蹈动作。作品采用了李小龙电影里的一个非常富有节奏感的配乐。而我选择钢琴这种比较浪漫的形式表现这段音乐。

于渺：像李小龙那种经过专业训练过的身体和你的非专业的日常身体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张力。

姚清妹：对。这个项目需要我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并且去完成这些动作。但其实我的身体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我只是看了一些教学视频，然后学了一些基础的芭蕾舞步。我虽然很尽力在跳，但是还是摇摇晃晃，呈现出一种既严肃又莫名伤感的感觉。观众可以听到我的喘息声，感受到一个个体在去背负一个“符号”时的这种不可承受力，看到一个人的身体如何去维持一个同样的姿势所承受的疲惫，这种身体的颤动表明人不是一个钢铁的躯架。我所做的动作包括芭蕾舞步、样板戏及武打动作。在李小龙的电影中，他会做出一些狰狞凶狠的表情。而我又试图以这种特别优雅的姿势重现李小龙的动作戏。由于从小做广播体操，我已经习惯去做一些特别刚硬、呈现积极状态的动作，而要适应做这种很柔美的动作很有难度。另一点是李小龙在做武打动作时经常会发出“阿哆”的声音，那么我就用歌剧的方式表现出来。

艺术家姚清妹

《一次彩排》：观看与参与的逻辑

“观众全程都是在参与的，因为他‘看’——看也是一种回馈。”

《一次彩排》由九段表演构成。在《表演No.1 移动的群雕》中，分别擅长现代舞、芭蕾舞、民族舞、古典舞和街舞的舞者队伍组成行走的“社会现实主义群雕”。在不同的群雕姿势之间，进行雕塑姿势的成形、维持和失形、移动。这一雕塑要求演员对固定的肢体姿势维持的忍耐力，通过对身体的考验，群雕最终避开了宣传式的刻板图像，将演员的呼吸，眨眼和身体的松弛状态呈现出来。而在《表演No.4 走进新时代》中，五位阿姨组成的广场舞队则以一种与之前的专业舞者截然不同的姿态诠释肢体对于动作的演绎和理解，以及动作对于身体的消耗。在最后两段表演中，常规表演中属于舞台之外的环节也被纳入进来。《表演No.8 鼓掌团》中，观众席爆发出的“自发”掌声逐渐被节奏统一的喝彩取代，其中的“自发”与“有序”都经过预先设置，成为舞台动作的一环。在《表演No.9 审批了没有？》，由演员扮作国保便衣以闯入者的身份将观众“驱离”现场，一语双关地为演出拉下帷幕。

一次彩排，表演No.1 移动的群雕，九个表演，110分钟，2018

一次彩排，表演No.4 走进新时代，九个表演，110分钟，2018

晏燕：《一次彩排》是有公众参与的，跟之前的这种社会介入的、没有预设的观众和舞台剧场化的那种影像产生了对比，象征着一个新的形式产生。作品具有现场感的策划，不断重复清妹对于文本和社会性的关注，以及在整个表演性过程中不断的觉发。

姚清妹：《一次彩排》是一个驻留项目，当时我是以比较简单的方式去呈现那样一个状态。公众参与其实就是第一部分，观众全程都是在参与的，因为他“看”——看也是一种回馈。这个舞台跟观众之间的界限其实也是一直是很模糊的，其实彩排本身就是一个表演，但这个表演也是一次彩排。

于渺：彩排本身成为了“第一现场”。这个作为现场的彩排之前还有真正的彩排。所以彩排的彩排与作为现场的彩排之间产生了一种互构的演绎关系。“彩排”作为一种方法开始在你的作品中呈现。

《地洞》：重复过程的消耗

与地洞中的“你和我”

《地洞》的灵感来自于卡夫卡的同名短篇小说。在作家笔下，地洞的主人——某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生物在无休止的焦虑驱使下构筑自己的堡垒，试图抵御一切未知。姚清妹影像中的主角是一位藏身监控器后的工作人员，长时间进行着一种对其他人而言既不可见也难以理解的繁琐劳动。姚清妹与她结识于一个封闭的度假社区的一次驻留创作。在那片已经彻底景观化的中产阶级避世桃源，通过与当地服务业人员直接接触的方式，姚清妹尝试去发掘那些井然有序的规则背后的疲惫，从而在这套精致的价值体系上撬开一个缺口。在监控镜头一丝不苟的严密筛查下，人已经彻底成为符号，是否合规成了唯一的评判标准，最生动的反而是“物”。

当那位监控室的工作人员向姚清妹谈起遮挡了监控镜头的山楂树，姚清妹便由此写下一首诗：

“这有一棵山楂树，

我看着它的果子长出来，

绿了，红了，又全没了。

忽然掠过的画面的柳枝条是最生动的，意外的，

但它们其实不应该在那儿。

它们是画面溢出的部分，

它们阻挡了监控镜头，

它们是需要被裁剪掉的。”

“姚清妹：地洞”展览海报，魔金石空间，2021

于渺：从清妹早期作品中的城市街道，到博物馆和考古现场，再到新作品中全景监控下的海边高档小区，人既是其中栖居者，也是某种既定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表演者”。在《地洞》中，海边的高档小区作为“舞台”与中控室作为“地洞”形成充满同构、对峙和张力的关系，这很有意思。被比喻成“地洞”的中控室陷入了莫比乌斯环式的循环——一种安全装置监视着另一种安全装置，一种安全模式成为了另外一种安全的隐患。“安全”与“不安全”之间成为悖论，“舞台”与“地洞”的彼此依存怪圈正是要保证这种看与被看关系的成立。同时这又是政治性介入的退场——这是最大的痛点，因为在你早期的作品中，我们看到激进的介入是可能的。但是在这种被资本监控包裹的小区中，任何激进介入都无法实施。我们就是全景式监控下的地洞中的困兽。

另一点是关于身体的消耗和疲惫感。从你早期的作品《雕塑100欧元》，以及《跳吧！跳吧！布鲁斯·玲！》舞者身体的消耗，到现在我们日常性手机刷屏，消耗和疲惫弥散在24小时之中，而我们又丧失了反抗的机制，充满了无力感。这种身体的消耗跟你早期作品中声音的延宕和声音延缓的痕迹产生了对应关系。总之，你的作品线索不是线性的，而是形成一种星图式的样貌。

还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点是人与植物之间命运的彼此映照。我特别感动于那个遮住监控摄像头的山楂树。你写的诗的最后一句是那个山楂树“被裁掉了”，你用的词语是“被裁掉”而不是“被砍掉”——这个树其实就是一个多余的图像。那么我们的身体是什么？我们的身体是否也是某种可以被裁掉的图像？我们无法感受监控室里这位女性的情感，她其实跟我们一样，都是在监控镜头下、在资本运作中的一个“像素”。我们不是也一直在16：9的方框里生活吗？当某种权力结构和资本不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是否也可以被随时裁掉？

艺术评论家、独立策展人于渺

晏燕：《地洞》里面叠加了很多非常直接、有冲突性的语义，但实际这个语义变得更复杂、更含蓄、更深沉了，它有很多阐述的空间。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可能被打动的不是那种直接的冲突，而是让我们每个人感同身受的一种处境。我觉得这一点可能是这个作品特别意味深长的含义，以此让我们也看到了一个新的姚清妹。

观众提问

现场观众

Q1：我是做故事片的。在影视创作过程中会有一些符号化的表现。那么我们如何去权衡符号化的表达和大众对于作品的理解？

姚清妹：每个人对于作品都有自己的阐释方式。作为最贴近作品的那个人，我可以给出一些语境信息，创作动机，技术或者经历作为线索，但我自己也不能对我的作品做出某种绝对的阐释。作品做出来了就让大家去看，每个人看到什么就是什么。我对创作的态度是反阐释的。作品做出来之后，其实东西就在那里了。虽然我也会写一些文本，也会经常去尝试给出一些观点或者视角，但每个人能在同一件作品中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不要有太多的心理负担。

观众提问

Q2：在创作中我们可能会对自己的作品产生怀疑，想问您是怎么克服最初创作过程中的困难？

姚清妹：我一直没有克服，我始终带有怀疑。在你做任何一个创作的时候都是保有这种怀疑态度，一直有一个声音质疑你在做的这件事情。其实搞创作就如同在黑暗当中摸索，经常需要抽离出来看一下我正在做的这件事情。没有任何的作品是百分之百完美的，但是你已经全情投入、全心付出了，你就是开心的。这件作品没有解决的问题可以放到下一件作品里解决。要不停去试错，不停去做，才会慢慢缩小怀疑的范围。你可以怀疑自己正在做的作品本身，但是你绝对不能怀疑自己在做创作这件事。

于渺：今天姚清妹带我们用两个半小时时间勾勒出了她十年的工作星图。从她早期以身体作为媒介注入社会现场，挑衅各种权力框架，到近作《地洞》中对于全景监控下人类普遍困境的透析，清妹一次次把自己扔出舒适区，用一种天真诙谐的“暴徒情怀”直逼时代的痛点，试图撕开一个哪怕是最微小的裂口。时代需要像清妹这样的艺术家来保持警醒。对于艺术家来说，创作就像过隧道，出了一条隧道后只有短暂的光明，然后是另一条更漫长的隧道。虽然这个过程很折磨人，充满了自我否定，但却有着常人体味不到的幸福。期待清妹携带着更多的问题进入她的下一个隧道。

（文中所涉作品图文资料由艺术家提供）

今日美术馆驻留计划

今日美术馆驻留计划启动于2021年，旨在通过驻留场地的支持和广泛的驻地交流项目来帮助国内外艺术家、策展人拓展其创作中的平台意识与交流性。希望以驻留项目为契机，通过创新性互动来驱动艺术良性发展。今日驻留计划的重点不仅是为艺术家提供独立思考与创作的空间，也是为他们提供更广阔而开放的展示平台。参与今日美术馆艺术驻留项目的创作者，不仅将会加入艺术驻留项目专属的一系列学术活动，还能参与到美术馆举办的各种艺术活动及公共艺术项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