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最笨旅行家石头 | 图:最笨旅行家石头/南榕
主编:嗨皮不二 | 排版:往事随风
Ⅰ
序
与朋友从上海躲进西湖那一天,一段沉重的感情刚刚结束。
冬日的西湖,天与水与零星的雪糅杂在一起,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远远地望见水中青黑色的浮岛,稍稍走近却是落满雪的山上一处未被覆盖的突起。
这种错位的疏离感,确也将心头所想涂抹得不真实了一些,倒颇有些利于遗忘的窃喜。
西湖的水,不知怎得有种独特的共情能力。
心且闲适,便看尽一汪油绿的春水;枉生愤懑,这水面又即刻起了波涛。
而我来到西湖边的头一夜,平湖上一轮夜月微微残缺,山风卷来枝桠,打在窗上噼啪作响,像是一口幽深枯井里胡乱扔进一把沙。
这座城市对我而言并不陌生,但这次举目四望,忽又察觉这座城市的山水之间处处留着爱情足迹,从古到今莫不如是。
西泠桥畔埋着年少消陨的佳人苏小小,许仙和白蛇邂逅的断桥,灵隐里求姻缘的善男信女,还有冲不破世俗桎梏的相恋之人双双投湖的长桥。
还有三生石。
第一次读它的故事,是在苏东坡的《僧圆泽传》,那时候,它还无关男女风月,而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故事。
李源与禅师圆泽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圆泽辞世前与李源约定十三年后在天竺寺外的三生石前见面。
十三年后的中秋之夜,李源如约而至,圆泽则转世成为小牧童与他相见后再飘然离去,于是三生石就是他们这段穿越前世今生的友情的见证。
但三生石逐渐地与爱情有了关联,缘定三生更是爱情小说中常用的词,一对对痴男怨女为此不得解脱。
坚硬的石块,被缠上象征情与欲的丝线,一头缠在缝纫机上,机器一开,一圈圈拉扯着本就敏感的内心,再看那石块,并不伤及分毫。
无数个日子就在这样祈祷和疑心感情中度过。
远处传来夜航船摇橹的欸乃,总觉自己也是大半为飘渺之缘分忧虑怅然之人,甚至想抓住西湖边那些早已远去的影子,杯弓畅谈,向这千年不换的水问个明白。
但西湖边的故事,总归过于多而繁乱,正如余秋雨所述,“遗迹过密,名位过重,山水亭舍与历史的牵连过多”。
只得静心端坐,从湖堤下集聚千年的泥土中翻找些陈事过往。
悠悠西湖水,映照出无数个背影,西子湖畔那些脍炙人口的故事,大多与它们有关。
Ⅱ
穿林打叶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这是苏东坡笔下的西湖,也是他“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洒脱。
做杭州通判期间,疏浚西湖,堆泥成堤的苏东坡,创造了一个“变废为宝”的神话。
世间许多弃物的归宿往往如此。
非是不堪为器用,都因良将未留心。
这是苏东坡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这不仅是苏东坡写给西湖淤泥的心得,更是面对自身境遇的感叹。
世间几人才如此?哪堪青壮贬黄州!
杭州刺史白居易在《钱塘湖春行》中写道: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白堤便因此得名。
这座连接着断桥与孤山的长堤,还见证了苏小小、秋瑾与白娘子一生的悲欢与无奈。
那段“断桥不断肝肠断”的传说,那个“孤山不顾寡人孤”的南宋小朝廷,与那颗“无限伤心家国恨,长歌慷慨莫徘徊”的壮志英魂,永远印刻在了西湖边嶙峋的山石之中。
人总说孤山不孤,但它总归是孤独的。
一座山,骨子里总归与它所埋藏的骨茔往事扯不开关系。
一千年前,这里是南宋朝廷躲避战祸的烟火市巷,对于寄居这弹丸山顶,凭栏远望的南宋皇帝而言,孤独早已成为家常便饭。
孤山上,一座座富丽堂皇的楼阁与寝宫拔地而起,那气派的歇山顶理应望见万里江山,却只能看见白堤边西湖一角的碧水。
这样的怅惋与彻悟,还催生出一个看透一切、超然物外的林和靖。
植梅放鹤20年,他留给西子湖一个精巧到几乎四四方方的传说。
没有涟漪的生活,将他的诗抚成一张纸,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成为咏梅之句的绝唱。
孤山上的隐士,倒颇像那个躬耕垂钓的严子陵,只不过后者匿于远山,相较于近水楼台的林和靖而言似乎更不废抵御诱惑的心气。
一个隐士,能在孤山白堤这样的地方梅妻鹤子,应当是一种极奇罕的偏执。
但这种封闭也逐渐给腐烂以机会,遍地鹤羽逐渐干枯如针,成为避世文人的一个虚幻的符号。
余秋雨感叹道,文明的进步与突进逐渐消解,樱红鸳啼甚嚣尘上。
十年寒窗,博览文史,走到了民族文化的高坡前,与社会交手不了几个回合,便把一切尘埋进一座座孤山。
但孤山脚下,苏小小墓与秋瑾墓前,凭吊的民众日夜不断。
那本应是萧索的代名词的墓碑上,刻满了动人的真情与勇敢。
那之于生命与际遇的超越,是对孤山上那个曾经的政权最有力的嘲讽。
还有孤山之巅的那一方文人之印,伴随着西泠印社的名字,走过百年多的守望与风雨,成就了半个西湖文化图腾。
雷峰塔正对面不远处的湖边,便是长桥。
它现在更为熟知的身份,是“观雷峰夕照的最佳地点”。
“长桥不长情意长”,是西湖三怪之一。
那一对投桥殉情的相爱之人,道尽了那个时代追求爱情的艰难与无奈。
因此,长桥又名双投桥,不过杭人依然习惯性称它长桥。
似乎这样,它才能联通起两个互不相让却相望千年的时代。
Ⅲ
青骢油伞
长桥之情虽浓烈,虽热切,虽奔放,虽不羁,个中蕴含的大美,却很难有个可供支撑的实体。
那对恋人太抽象,以至于在具体形象上几乎被一笔带过,难跳入脑中,做两个穿袍带锦的“人”。
但苏小小可以,她把美活成了一首可供诵读的诗,一袭繁星闪耀的袍,一把青葱灵动的油纸伞。
有人说,“苏东坡把美衍化成了诗文和长堤,林和靖把美寄托于梅花与白鹤,而苏小小,则一直把美熨帖着自己的本体生命。
她不作太多的物化转捩,只是凭借自身,发散出生命意识的微波。”
传说她曾遇一书生穷困潦倒,便慷慨解囊,助其走上仕途。
不知他们是否曾乘着马车赶路,车辙踏过,山花盛开,那首脍炙人口的《同心歌》大概便是此时所写。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那时的她,无疑是此世最幸福的女人。
或许正因如此,就连对贞节操守苛刻至极的中国文人,都以某种放低了的姿态,去歌颂苏小小的真与美。
然而,书生未归,情人已去,她没能得到那个时代一个女人所应有的圆满。
从此,她把对感情的倾诉全部,甚至加倍转化成了对美的追求。
她不愿做冷月肃风里的离人,而选择成为春花风月里无数人心头的甜桂花。
甚至,当命运在19岁便剥夺了她的生命,这个过早的香消玉殒,于她而言成了一种莫大的成全。
苏小小墓前,凭吊的游人往来如梭,他们的故事在不大的一方土地上横横竖竖地编织了一遍又一遍。
西湖黄昏的水气里,苏小小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但她在历史上本身就是缺乏史料的。
与其说她是一个站在世俗感情对立面的孤独女子,倒不如把她归结为一面郁结了不满、挣扎、患失与洒脱的镜子,它照出了一个个真实的苏小小。
Ⅳ
秋水映霞
断桥旁边的北山路上,立着新新饭店崭新的楼宇。
若干年前,当我第一次从西湖北岸踱步而过,那座山庄还老老实实地站着,躲在阳光刺眼的阴影里。
我不知道那块匾额后面的红土里埋着什么故事,只是觉得它的名字里,或许掺杂着些不切实际的温柔和浪漫。
后来,当我从书上读到那个如秋水般温柔的女子,那座庄园已大门紧闭,等待一双无法阻挡的大手将它拆解,成为新新饭店新鲜血肉的一部分。
前一次,我来得太早;而这一次,我来得恰有些迟。
世间许多事,诸多感情,即是如此。
史量才第一次视沈秋水为知音时,她的名字还是沈慧芝,而他也不是那个凭借《申报》火遍上海滩的报业大王。
因家境贫苦,她很小就被卖作雏妓。
在与史量才高山流水的年纪,被一军阀(一说为贝勒)抢去。
多年后,军阀故去,沈慧芝重回上海滩,两颗从未冷却的心便如火般燃烧起来。
许多年以后,她还记得那句占据了她身心的话。
“慧芝啊,人世间值得让人‘望穿秋水’的,怕只有你而已。慧芝呀慧芝,我往后只叫你‘秋水’吧,好吗?”
从此,她成了他的秋水,深情而细腻,浸润着岁月几多温柔。
这一切仿佛会一直流淌下去,若不是史良才三太太的出现。
她感受到一种带着些难以置信的愤怒与悲痛。
在此之前,她已经掏出了自己的所有,坚信能够与他厮守终生。
悲痛欲绝的沈秋水,始终无法在容忍与愤恨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她的感情奔腾得太肆意,水花激荡,找不到出口。
史量才于是建造了这座秋水山庄,并亲提匾额,交到秋水手上。
在那个年代,一栋庄园虽不是治愈一切的灵丹妙药,却能够给最初的碰撞找到些湿润的温床。
那些日子,史量才时常流连于此,与秋水恢复了当年的琴瑟和鸣。
甚至在后来,史量才胃病加重,干脆直接住进了秋水山庄。
那些肆意的、愤恨的奔涌,被暂时锁在了西子湖畔这座与世隔绝的庄园中。
若是没有另一半的陪伴,这座偌大的、仿照红楼梦中怡红院设计的院落,对于一个柔弱的女子来说,料想会有些凄冷。
登上山庄二楼望出去,能看到西湖边那座小小的断桥。
在这里,她曾经是最幸福的女人;在这里,她也是最不幸的女人。
1934年末,在与沈秋水同乘的车子上,史量才遭到特务暗杀,一代报业大王就此陨落。
那天,距离秋水山庄的落成还不足两年。
对于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幸福或许就像手心的一掬水,即便颤巍巍地捧起,小心地呵护,转眼间便会流失殆尽,无处找寻。
那之后,沈秋水活成了一个传说。
据说她在西湖北山路的葛岭度过了22个静默的岁月。
临终时,沈秋水叮嘱后人,将她独自埋葬,与那个带给了她所有幸与不幸地男人彻底分开。
而那座秋水山庄,慢慢被遗忘在了岁月的角落,直到被彻底抹去。
与秋水涓流的含蓄不同,王映霞和郁达夫的故事,开始得极其浪漫与不切实际。
一见钟情,抛妻弃子,盛婚迎娶......郁达夫用最大的热忱和不留退路,拥抱了这一段旷世恋情。
最好的年纪,最好的时光,像花儿一样。
最好的花凋谢时,也是最令人伤感的。
往事终会消逝无踪,回忆也并不可靠。
谁也没有慧眼可以穿越历史尘埃,看清真相。
在维系了12年之后,王映霞和郁达夫协议离婚。
那时的中国,正在经历风雨飘摇的考验,郁达夫与王映霞的离别,也只是纷纷落絮中的一片。
不过,这段往事,至今让西湖边的人民唏嘘不已。
离开了王映霞的郁达夫,剩余时间并不长。
他流落南洋,最后被日军秘密杀害。
而王映霞则要面对一段更漫长的人生。
迁居重庆后,王映霞嫁给了重庆华中航运局经理钟贤道。
在后来的自传中,王映霞写道:
“前一个他,才气横溢,在国内外文坛上享有盛名。后一个他,无名小辈,普普通通的一个人。
如果没有前一个他,也许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如果没有后一个他,相互体贴,共同生活40年,我的后半生也许仍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
这些看似轻描淡写的句子,是王映霞对前后两位丈夫的评价,也是一个女人饱经世事后的叹息。
同大多数西湖边落寞的背影一样,或许是出于妥协,或许是寻求开解,王映霞和沈秋水的后半生,都与寺庙结下了某种缘分。
Ⅴ
半生云烟
在“姻缘文化”与寺庙故事盛行的杭州,弘一法师李叔同大概是个美丽的意外。
百年以前的那个初秋,天气一如今日般微凉。
李叔同走进虎跑寺出家,正式成为“弘一法师”。从此,前尘往事,再无挂念。
纵观弘一法师的一生,虎跑寺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
1916年,李叔同第一次踏进定慧寺的大门,在虎跑泉边进行“断食”,埋下了出家的种子。
这项常人难以胜任的挑战,李叔同用那份认真和执着完成了。
正如其弟子丰子恺说的那样:
“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
每做一种人,都十分像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老生像个老生,起小生像个小生,起大面而又很像个大面……都是‘认真’的缘故。”
时至今日,弘一法师选择出家的具体原因仍不得而知。
或许那首写给友人的《送别》,即暗含了对过去岁月的挥别和总结吧。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那古树参天的虎跑径和叮叮咚咚的清泉,曾经给了乱世中的李叔同莫大的宁静和平和。
那些笔直高耸的含笑、雪杉,见证了大师悲欣交集的后半生的开始。
从此含晖亭便是长亭,虎跑径即是古道,悠远的暮鼓替代了笛声的清残,夕阳中的寺门隔开了山外山。
但即便是以置身世外的姿势存在的寺与塔,身世也并不总如西湖水般平静蓦然。
1924年9月25日,雷峰塔倒了。
部分原因是乱世来临,盗挖事件不断所致。
第二日,废墟上,杭州市民疯抢塔砖。
远在北京的鲁迅写了《论雷峰塔的倒掉》。
这样的场景,有理由让杭州人感到羞耻和愤怒。
曾经令杭州人自豪的“雷峰夕照”,成为了杭州人“悲欣交集”的集体记忆。
咫尺之遥的净慈寺,历史上也历经多次火灾,一度除了那座望穿千年云烟的山门,什么都没有剩下。
好在,“南屏晚钟”与“雷峰夕照”早已成为杭人不可磨灭的共同记忆。
它印刻在无数诗文案宗中,如同那首著名的诗一样,渐渐成为西子湖血肉的一部分。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Ⅵ
六和听涛
桂花一落,杭城就冷了。
几十年前一个清冷的晨,成千上万拖包带裹的青年从闸口出发,跳上火车。
无数包行李扛在肩上,拽在手上,夹在腋下,踉踉跄跄的,像是在测试一个时代的承压能力。
1969年,整整22趟列车从这里鸣笛启程,满载知青奔向远方,不久以后,他们的血液里会印上黑龙江、新疆这样的名字。
那是六和塔旁的白塔公园极热闹的一年,无数个晨曦熹微的光里,闸口白塔目送那些男男女女踏上绿色的铁皮火车,与家人挥手告别。
我走上门式起重机改装的江景咖啡厅,坐在一个角落里发呆。
不远处的绿皮小火车发出慢吞吞的“呜呜”声,几个游人轻巧地跳上去,在徐徐挪动的车身里,时光仿佛倒退几十年。
1934年,那是闸口站开通近30年后,才女林徽因带着肺病,与梁思成来到这里,参与残破的白塔与六和塔的测绘工作。
这两座历尽毁损的千年古刹,彼时已伤痕累累。
她们惊奇地发现,这座白塔与灵隐寺双塔形制几乎相同,甚至很可能出自同一匠师之手。
梁思成盛赞白塔,为“晚唐五代至宋初南方以至全国此类石塔的经典之作”。
那一次的邂逅,同时为林徽因与六和塔的生命点起了一盏不灭的明灯。
历史的诡谲与隽永,在梁思成与林徽因的手中,在一幅幅图纸上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们的手稿,为后来的三次六和塔修复工作奠定了基础。
杭城温婉的桂花香里,林徽因与梁思成因这项发现兴奋异常。
那时,钱塘时常有雾。
在那种细腻的水汽里,杭城的时光是慢的,一如几百年前临安城里的歌舞升平。
那时的白塔,原是钱塘与古运河船只的航标。
塔下有白塔寺与白塔桥,桥边有商贩叫卖一种类似“导游图”的“临安城地经”。
有诗云,“白塔桥边卖地经,长亭短驿最分明。如何只说临安路,不较中原有几程”。
这座原意“临时安顿”的城市,却如灌满了钱塘秋水的泥淖,困住了南宋皇帝收复失地的脚步。
即便是有那九级白塔指路,也无法辨别方向。
沿着胶济铁路前行的林徽因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些图纸会随着战事的爆发而沉积箱底,直到四十年后,梁思成那篇关于闸口白塔的报告才刊登出版。
那一年,梁思成与林徽因早已不在人世。
火车声似乎停住了,我看向窗外,眼前是影像模糊的钱塘与浓重的夜。
小火车上走下来一对情侣,随即向远处挪动,只留给我一个模糊的背影,看不真切。
2009年,随着杭州北站货场开工,闸口货场搬迁,这座饱经沧桑的火车站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
闸口站在一轮轮时代更替中,成为那些老旧故事中泛黄的一页。
为了保留那些知青的记忆,这里建造了知青纪念馆来怀念那段青葱岁月。
修复后的白塔,依然日日在钱塘奔涌的江水里,与不远处的六和塔遥遥相望。
Ⅵ
精忠报国
孤山以北的一方土地上,飞檐斗拱架起一片浓重的荫,需走进了才看得真切。
高大的木材堆起巍峨的大殿,立于宽敞的红墙前,心魄总会受到一种擂鼓般的震颤,所有良心的对立面均会收到实实在在的拷问。
埋在那里的人,有个曾令很多人胆寒的名字。
他死后几十年,坊间不断有他的传闻。
对于宋民,过去几十年里谈论岳飞是“掉脑袋的罪”,不过民众依然私下交耳;对于金人,几十年时光未能弥合被岳家军吓破的胆,恐惧依然时时萦绕。
至今,我都无法去想象半生心血被剥夺的惨象。
十二年,他几乎凭借一己之力保住了南宋,那恼人的金人就要被赶跑。
背后母亲刻下的“尽忠报国”疼痛犹在,那痛时刻提醒着他山河破碎的心酸与无奈。
他大概未曾想到这一天的到来,这四个字会成为一个精巧的悖论。
十二道金牌,召他回国。
那偏安一隅的南宋皇帝,已无心接受动荡的胜利与长久的不安。
他妥协了,尽管钟相、杨幺已成刀下之鬼,金兀术也早无恋战之心。
身旁的岳云看着神色凝重的父亲,相顾无言。
他知道,这次的难题不在父亲擅长的战场上。
他的八棱金瓜能捶裂巨石,却无法给这道难题一个圆满的答案。
“忠”,还是“国”?
他从未想到会走到这一刻,面对这两个浴尽半生,对他最重要的词,竟不能两全。
马蹄南去人北望,他最终还是踏上了南下的道路。
北方烽烟滚滚,而前路尚未可知。
回想二十年长刀,车马战袍、横刀天笑,到头来东流春水,付之一炬。
他一心收拾旧山河,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回到临安后的岳飞被几次贬调,最终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在风波亭,时年三十九岁,而同年赴死的岳云不过二十有余。
面对死亡,岳飞毫无惧意,只是为年少忠勇的大儿子感到悲痛。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便是母亲此时已离他而去,而父亲在很小时便已入黄泉。
此时此刻,孤独地面对死亡,变成了一种难得的慰藉。
回想来路,母亲不求他养老,一心要他杀敌报国,“勿忧家事”。
母亲爱庐山,死后岳飞将她葬在庐山脚下,长眠于所爱之间,料想是极浪漫的。
杭人为他建了墓,立于西子湖畔的栖霞岭。
他大概不会想到的是,千年后的西子湖,将因为他的存在而在温润里增添一分悲壮的英气。
Ⅷ
三生石
但告别的日子总会来,就像世间专执多半会钻进无法应允的无奈。
白娘子是无奈的,她既是妖,又是仙,既有着大脱大放的妖性,又保有迷离飘渺的仙气。
可她偏要做个人,夹在天与地之间,为了人性不惜牺牲掉与生俱来的优越。
既是妖,便需神性加以平衡与弥补;既是仙,便该有超脱一切的潇洒。
可是双脚一像人一般踏上土地,意味着同时失去了它们。
于是天庭劝白娘子飞升修仙,法海逼白娘子回归成妖,就是不能成为人。
爱而不得的故事,自古而来便是人们眉头一颗乌青的痣。
明明是令人烦忧的,却总在文人和哲学家的笔下透出一种缺憾之美。
被镇于雷峰塔下,或许恰恰就是白娘子最好的归宿。
否则,发觉世间竟也充斥着天庭的趋炎做派,而生活也总不如妖般自在。
或是发觉那个让自己神魂颠倒不惜用水漫金山来抗争的许仙,也不过是个世俗木讷之人。
先前经历之种种,便如退了色的婚嫁绸布,失去了意义。
最后一夜,竟听说三生石就在灵隐寺背后的下天竺,也就是法镜寺。
我们与它近在咫尺,但又恰好失之交臂。
这个名字曾出现在我人生轨迹的很多段路程上,使我不得不对它意乱情迷。
稍加商定,我们便决定第二日一早启程去寻。
第二日早再到灵隐,便顺着天竺路走上去。
四周溪流淙淙,只缺失了人声,与喧闹的灵隐构成了互相对立的两个小世界。
很快到了法镜寺,门口师傅指明去三生石的路。
过了一座小桥,拾级爬上寺后的小山。
适时地飘起雨来了,青石铺就的山路湿漉漉的,困住了仅有的一点响动,周遭更显静谧。
但三生石并不出现,一路只偶见一两块稍大一些的岩石。
小路在林间时隐时现,并不给出什么承诺,终于忍不住折返,决心向师傅问清路途和具体特征,再来找寻。
下山时,站在山坡上隐隐可见法镜寺的一角,寺内传来悠悠念佛声,但细听又仿佛是从自己嘴里默念出来的思绪,并不分明。
再次上山,路并未走错,沿旧路再走一遍,仍未寻获。
难道那两块并不显著的石头就是三生石吗?
攀上低的那块大石,拨开脚边杂乱的小灌木,努力靠近高的那块大石,大石上已爬满了青苔,而字迹也早已变得模糊,费力辨认,只能依稀辨认杨(王禹),翰林张X游三生石等字迹。
才明白,刚才来来回回路过的就是我们神往已久的三生石。
它不象我们想象中那样刻满了郑重而刺目的字迹,也并不透着仙气,如玲珑剔透的雨花石那般,甚至不曾刻上“三生石”几个字。
它那样的平凡和寂寞,以至于我们一遍遍地错过了它。
我们继续站在大石上辨认残存的字迹,有路人经过,诧异地看着我们站在大石上,然后扭过头去继续嗑着瓜子,说笑着准备翻过山去抄近路去灵隐。
总是觉得,李源和圆泽何其幸运,彼此不忘承诺,成就了一段隔世都不能泯灭的友情。
而现在的我们,也许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和某个人相约在三生石畔再见,然而今生所遇的人、事那么繁杂,我们早已忘了最初的约定。
即使好容易见了面,在这个崇尚爱情只是一碗速食面的社会中,我们或许都不曾认出彼此,也不敢承诺天长地久,更不要说赴来世的约定了。
从大石上下来,沿着原路返回,在法镜寺外烧过香,回到了喧闹的灵隐。
第二天,我们回到上海,融入到欢庆千禧夜的人群中去。
以文字温暖心灵,以色彩阅读世界。
《龙门石窟|我看到坠落1500年的繁星亮起》
《清西陵 | 他们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考虑如何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途鸦er”(ID:tuya_er)。大作社经授权转载,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大作社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