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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选介 | 刘永增:再登麦积山“上七佛阁”断想


麦积山石窟第4窟又称“上七佛阁”
规模宏大
属早期开凿的洞窟
共有七个佛龛
正壁均雕造以如来为中心的说法像
其中四个佛龛的正上方
仍保留着古人写下的匾额
为我们提示这七个窟室
最初想要表现的场景


本文节选自《美成在久》第47期

『再登麦积山“上七佛阁”断想』一文

作者为密教学博士、敦煌研究院考古所前所长、研究员刘永增




天水,甘肃省东部一座美丽的城市,我不知多少次来到这里,每次来,是一定要登临麦积山的。


麦积山位于天水市麦积区,是陇山中的一座孤峰,以外观形似麦垛而得名。


麦积山石窟与敦煌莫高窟一样,都是我国著名的佛教艺术宝库,莫高窟位于甘肃省西端,而麦积山石窟则位于甘肃省东部。


我第一次来到麦积山是1974年5月,初到敦煌文物研究所(现敦煌研究院)的我在资料室担任摄影工作。


有幸的是,入职不到两年便有机会参加了甘肃省首届彩色摄影学习班。学习班前期的拍摄地设在武都,后期制作地移至天水,五一休假期间,我便和学员们一起参观了麦积山石窟。


武都南与四川接壤,有着南方的秀美;天水地接三秦,既有西北黄土高原的豪迈,又有江南鱼米之乡的风韵。


记得5月烟雨蒙蒙的一天,在麦积山文物保管所(现麦积山石窟艺术研究所)讲解员陈玉英的带领下,开启了我的首次麦积山石窟参观学习之旅。


由于当时缺乏专业知识,第一次麦积山石窟的参观学习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只记得最早的洞窟开凿于后秦时代,即第74、78窟及与其相邻的一些洞窟,还有和莫高窟第254窟舍身饲虎同题材的第127窟,以及宏伟壮观的第4窟——上七佛阁。


后来,我远赴日本学习东洋美术史,对于包括莫高窟、云冈石窟、龙门石窟、麦积山石窟在内的佛教美术,特别是佛教造型艺术进行了系统的学习。


之后又因研究工作的需要,我不知多少次来到天水参观麦积山石窟,每次参观,上七佛阁都是必瞻仰的石窟。



上七佛阁位于麦积山东崖石窟群的最上层,距地面约80米,其左面是第5窟牛儿堂,下面便是大佛阿弥陀三尊像。


麦积山第4窟外景  图/贾瀜  摄影



上七佛阁又称 “散花楼”,是一组七间八柱的庑殿式建筑。石窟横向纵长,窟高约15米,宽30余米,进深13米,分前廊主室两个部分。


前廊左右两侧保留有两根巨大的立柱,立柱旁的侧壁上部,后世各开一龛,龛内塑文殊维摩像。


这两身像塑造于宋代,在题材上与上七佛阁没有太多的关联。

主室被八根檐柱分割成
大致相等的七间窟室,窟室呈横向一字型排列,外观作帐形,自西向东,逐间面阔为410、453、460、450、432、417.5、425厘米。


各窟室平面大致呈方形,天井雕凿成锥顶方形佛帐,四隅雕出八角帐柱,下雕覆莲帐形柱础。帐柱上端雕出束莲,并斜向与天井井心的覆莲相交。


麦积山第4窟内景及特写

图/傅熹年《麦积山石窟所见古建筑》图15


各帐龛内,后壁中央雕一坐佛,左右二比丘并二至三身胁侍菩萨。


据北周庾信《庾子山集》载《秦州天水郡麦积崖佛龛铭并序》:

大都督李充信者,籍于宿植,深悟法门。乃于壁之南崖,梯云凿道,奉为亡父造七佛龛。似刻浮檀,如攻水玉。从容满月,照耀青莲。影现须弥,香闻忉利。如斯尘野,还开说法之堂,犹彼香山,更对安居之佛。

 
在麦积山石窟,虽然已知有上、中、下三个七佛阁,但是多数学者认为,下七佛阁实际上是将三个不同时期的洞窟组合到了一起,原来并不是七佛龛。


中七佛阁经明、清两代多次重修,现已面目全非。


唯有上七佛阁,规模宏大,且属早期开凿的洞窟,最有可能为大都督李充信所建,只是暂时未能在石刻铭文甚多的上七佛阁找到 “刊于岩中” 的庾信铭记。


第4窟七个帐形佛龛之间,古代工匠用浮塑的手法做出护法天神,各天神逆发怒目,或手持金刚杵,或手持杖形器,两人一组分立在七个佛龛外侧。


由于时代久远,加上人为和自然的损坏,仅有第1、2号龛间,第2、3号龛间,第5、6号龛间,以及第1、7号龛与侧壁角间的天神保存相对完好。虽也经后代重修,但还较多地保留着北周造像的风貌。


进入窟室,七个佛龛的正壁均雕造以如来为中心的说法像,如来像的两侧,有的塑迦叶与阿难二弟子及四至六身菩萨像,有的却全部塑菩萨立像。


七身主尊如来像均结跏趺坐于金刚宝座之上,其中第1、7龛的如来像两手置于胸前作转法轮印,其他各如来像,一手上举作施无畏印,另一手或伏掌膝上,或手结与愿印。各如来像的袈裟下摆画着美丽的曲线,垂悬在佛座上。


虽然如来及弟子、菩萨们的头部已被后世修复得太多,无法推想出北周时的原貌,但是,如来以及胁侍弟子、菩萨的袈裟很大程度上还保留着北周时的原状。


关于这些窟龛内的如来像,多数学者认为上七佛阁之七佛乃过去七佛,自西向东表现的是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婆佛、拘楼孙佛、迦那伽牟尼佛、迦叶佛和释迦牟尼佛。


然而,我们似乎忽略了至关重要的历史信息。


在上七佛阁七个窟室中,有四个窟龛的正上方还保存着古人写下的匾额。其中第1龛的匾额写 “菩提场” ,第2龛写 “西来圣人”,第3龛写 “慧光普照”,第4龛写 “是无等等”。


麦积山第4窟第1龛“菩提场”匾额  图/朱思宇  摄影
资料显示,这四个匾额的字大小不一、字体不同,制作工艺亦各不相同,很明显制作于不同的年代


其中的 “西来圣人”,为巩昌府秦州秦安县州县人写于康熙三十四年(公元1695年)四月初八日。
“慧光普照” 似出自《无量寿经》,是佛教寺院匾额中常见的格式语言。


“是无等等” 乃明末清初诗人王了望于康熙十四年(公元1675年)游玩麦积山时有感而发,后人将此制成匾额悬挂至今。


而第1龛前的匾额 “菩提场” 引起了笔者极大的兴趣。


上引资料提及,“菩提场” 为觉悟或得道之处的意思。众所周知,菩提是梵文 Bodhi 的音译,意指觉悟、智慧,合起来就是启发觉悟、增长智慧的场所。


它是释迦成等正觉的地方,是佛陀伽耶大菩提寺的所在地。玄奘巡礼至此,说此地 “圣迹相邻,难以备举”,意思是佛教圣迹栉比,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释迦曾于此地成等正觉。
正因为释迦曾在此地于菩提树下成等正觉、初转法轮,才将开讲《华严经》的第一会场设在这里,并命名为 “菩提场”


2021年9月25日,当我和楠书房的学员们一起来到麦积山,登上上七佛阁,瞬间就想起《华严经》,想起了《六十华严》(即六十卷《华严经》)七处八会(编者注 :七处八会是华严宗用语,据六十卷《华严经》记载,佛陀说此经的处所共有七处,人间三处,天上四处,前后共计八次说法会),同时也想起了这幅 “菩提场” 匾额,指的应是《华严经》第一会的说法地


在历史上,汉译《华严经》主要有三译,即:


1

佛陀跋陀罗译,六十卷三十四品,称旧译或晋译,又称《六十华严》

2

实叉难陀译,八十卷三十九品,称新译《华严》或《八十华严》

3

般若译,四十卷,称《四十华严》,为《入法界品》的别译



在上述《华严经》三译中,较之《六十华严》,《八十华严》有三十九品,文义齐备,品目周全,有着更广泛的影响力。


《八十华严》中说释迦牟尼在涅槃前的三七日,曾在七个地方举行过九次法会,其中人间三次、天上六次。


其中第一说法地为菩提道场,又叫菩提场会;第二地为普光明殿,又叫普光法堂会;第三地为忉利天会,以上是人间三处。第四地为夜摩天会,第五地为兜率天会,第六地为他化自在天会,第七、八地均为普光法堂会,第九地为重阁讲堂,即逝多园林会,以上为天上六处
根据《八十华严》的记载,在这七个地方总共举行过九次法会;而在《六十华严》中是七处八会。


《八十华严》将第六地他化天会分成了他化自在天会和普光法堂会,就将七处八会变成了七处九会。


麦积山第4窟开凿于北周时期,此时《八十华严》尚未问世,这七个窟室表现的当是释迦牟尼《六十华严》中的七处八会


之所以如此推测,是因为包括敦煌石窟在内,大量的事实证明,后代施主在重修前代留下的壁画塑像时,多会依旧样修复,第4窟内的塑像就证明了这一点。


这些塑像尽管在隋代及唐、宋时期多次重修,但都是在北周塑像的基础上进行妆彩或小修小补,不会改变塑像的尊格、大小及位置。


匾额 “菩提场”也是一样,尽管笔者没能在制作工艺和字体上对匾额做出全面考察,但即使这匾额不是北周时的原作,也是按照前代旧样重新制作的。


故此推测,在初创此窟的北周时代,第1龛和其他六个龛前,都悬挂着同样形制的匾额以提示各自的讲堂名号。总之,这七个洞龛就是释迦牟尼讲说《华严经》的讲堂。


第1龛被确认为《华严经》的菩提场有着重大意义,我们可以据此将自东向西的其他六个洞龛依次施名为普光法堂、忉利天宫、夜摩天宫、兜率天宫、他化自在天宫和重阁讲堂。


在我们将上七佛阁确定为《六十华严》的七处八会后,再回头看龛内外现存的壁画和塑像,就会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虽然各龛室内主尊的两手手指均有残缺,但是从第1、7龛内主尊掌心向内的左手和掌心向外的右手看,第1、7龛内主尊两手应作转法轮印,其余的龛内主尊右手作施无畏印,左手伏掌膝上或作与愿印,这两种印相都是如来说法常见的手印。


释迦牟尼菩提场说法  图/张铭  摄影

麦积山第4窟第1龛
再看释迦的两侧,这一老一少的弟子,毫无疑问是释迦的两位高徒迦叶和阿难。


至于两侧的菩萨像,一定是从十方世界前来赴会的菩萨们,其中包括普贤、文殊、法慧、功德林、金刚幢、金刚藏及普慧菩萨,因为他们是各讲堂法会的会主,他们从十方世界,与微尘数菩萨乃至金刚力士诸神诸天云集于此,从而也反证了各窟主尊是释迦牟尼而不可能是过去七佛。


不是过去七佛的另一个理由是,过去七佛多见于以下两类经典,一是《阿含经》等小乘经典,用小乘经典的七佛解释如此规模宏大的麦积山上七佛阁是有失妥当的;二是宣说佛名的《佛名经》类经典,这类经典旨在称名念佛,缺乏深刻的宗教内涵。


《佛名经》类经典中最具代表性的为《三劫三千佛名经》,敦煌藏经洞中也多有发现。然而,在这部经典中,过去七佛却横跨《过去庄严劫千佛名经》和《现在贤劫千佛名经》两部经典,它们与《未来星宿劫千佛名经》原本是互不相关的三部单经,将三经合为一部,成为《三劫三千佛名经》是在北周之后的初唐时代


在北周时代,如果是单列一排的七佛造像倒还有可能,但仅依据《佛名经》类经典,不可能创作出弟子菩萨们左右相拥,甚至包括天井四披众菩萨在内的规模宏大的七佛经变。


下面我们再看一下第4窟窟室之外的图像。


由于历年的地震,第4窟前廊及其天井多已不存,尽管如此,张铭在他的博士论文中,还是对这些残画进行了仔细的辨识。


根据论文所述,前廊残存的天井壁画多是弟子菩萨赴会图、天人赴会图,以及飞天、莲花、城池、庭院等图像。
虽然各壁画间存在着情节或内容上的关联,但是由于破损严重,尚不能确定内容和情节的所指。


我们知道,《华严经》的主要内容就是诸菩萨从天上到人间,或从人间到天上,都是从十方世界与微尘数力士天神云集于此来参加华严法会的,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遍及东亚地区的骑狮文殊骑象普贤形象。


而前廊天井的这些赴会图,很可能与文殊、普贤一样,都是前去赴会的诸天圣众。


除此之外,保存在第4窟各龛门两侧的浮塑护法神像也备受关注。按照通常的说法,这些浮塑为天龙八部像,但从现存的几幅浮塑看,仍无法确认天龙八部的存在。


麦积山第4窟第1~7龛门侧护法  图/贾瀜  摄影

众所周知,天龙八部指的是天众、龙众、夜叉、乾达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睺罗伽这八部鬼神。
首先,天众、龙众、夜叉有着很广泛的概念,尤其是天众,它包括三界六道诸多鬼神;夜叉泛指能变化、善飞行的下级神,我们常说的四大天王亦属于夜叉。


至于阿修罗及迦楼罗等圣众,却有着较强的特指性。作为护法神,天龙八部常出现在如来说法图中,每次出现,阿修罗是必不可少的,如广元早期的石窟中,佛龛内就常出现以阿修罗为首的天龙八部,数量虽不及八身,却代表着天龙八部的存在。


而麦积山第4窟的这八身像,既不见有多头多臂的阿修罗,也不见迦楼罗、紧那罗等像。


从形象上看,这八身像大致可分成两类:一是束发或戴盔的,二是作逆发形的。他们有的手持金刚杵,有的手持杖形器,在形象上更接近力士或北朝造像中的神王


在佛教造像中,密迹金刚承担着守护佛法的职能。在犍陀罗造像中,密迹金刚手持金刚杵,多裸上身作力士或武士形,单独一身出现在佛传图中;在犍陀罗涅槃图中,密迹金刚则时常多身同时出现。


而第4窟各龛门两侧的护法神像,手持金刚杵或杖形器,两人一组,构成七组,护卫着人间或天上的各个法会,而他们保卫的对象正是讲说《华严经》的释迦牟尼如来。


在佛教美术史上,麦积山第4窟的这组华严讲堂有着重要的意义和价值,在佛教美术的遗存中是先驱之作


根据《六十华严》制作、于6世纪下半叶完成的华严讲堂,国内外仅此一例
在敦煌石窟中,华严经变最早出现在盛唐第44窟的壁画中,规模远不能和麦积山上七佛阁相比。唐代虽有澄观作《华严经七处九会颂释章》,但也仅限于文献记载而已。


作为华严题材的大型经变画,虽有五台山显通寺的七处九会殿,然时代却晚至明代,并且已被改成了无量殿。


从这个意义上讲,麦积山第4窟的华严讲堂,是华严题材中时代最早、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的佛教美术品。
附记:本文为2020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瓜州榆林窟第4窟的研究”(20AKG006)的阶段性成果。作者为该项目主持人。



本文编辑:水田耕云
文中图片皆采自《美成在久》第47期
『再登麦积山“上七佛阁”断想』


《美成在久》创刊于2014年9月,是国内权威的亚洲艺术品收藏杂志。刊名“美成在久”,出自《庄子·人间世》“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欤。”寓意世间一切的美好事物,都需要长时间的打磨才能够形成;有物有则,方能水到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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