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书榜:问天下谁是第一?——颜真卿《祭侄文稿》与王羲之《兰亭序》之辨

行书榜:问天下谁是第一?——颜真卿《祭侄文稿》与王羲之《兰亭序》之辨

内容摘要 王羲之与颜真卿都是中国“书山”的两座高峰,中国书法发展不同历史时期的代表性人物。自唐太宗李世民尊崇王羲之,不遗余力以《兰亭序》引领盛唐书风,王羲之被赋予“书圣”无以复加的神圣地位、《兰亭序》在后世的“天下十大行书”排行中高居榜首。颜真卿是唐代名臣、著名书法家,其书法精妙,擅长行、楷,杂以篆籀,初学褚遂良后师从张旭得其笔法。其正楷端庄雄伟行书气势遒劲“颜”楷书对后世影响很大与赵孟頫、柳公权、欧阳询并称为“楷书四大家”,其行草手稿《祭侄文稿》紧随《兰亭序》列十大行书第二。本文认为,《祭侄文稿》与《兰亭序》是中国书史上并驾齐驱的绝代双璧,难分高下;因为审美价值判断不可避免受到受众主观因素的影响,缺乏一个客观公正的“艺术评价体系”,本文不赞成对中国书法艺术品进行“量化分析”、张榜排序;如果一定要评价排序、发布行书名作“榜单”,从中国书法发展“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历史传承、个人书艺的修炼和书法作品本身的艺术审美价值等方面综合考量,本文认为颜真卿超越了王羲之,《祭侄文稿》与《兰亭序》在“天下十大行书”的排序应该倒置:《祭侄文稿》第一,《兰亭序》第二。
 

关键词 王羲之;《兰亭序》;兰亭论辩;颜真卿;《祭侄文稿》;行书榜;审美价值;艺术评价体系
 

有道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对这句大家耳熟能详的俗话的理解,历来众说纷纭。笔者比较倾向于“如是说”:追求更高更快更强的跑、跳、投等田径项目以及游泳、举重等竞技体育的比赛,同一比赛条件、统一规则和同一裁判体系下公平竞争,一场比赛,一决雌雄,一分高下,立见分晓;习武之人、学功夫的练家子,甚至西方传统的搏击、剑术和角斗,则能够以胜负论英雄、道长短、分高下,可以相对客观地排名次。诗书画印、文学艺术等受主观、感性因素影响的人的活动及其产品,对于一幅书画作品、首诗词歌赋优劣,不像上述竞技体育项目通过比赛决胜负,不像武林高手切磋容易一分高下。如果个人的阅读习惯、接受心理和审美旨趣介入,“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莎士比亚语)你可以说《红楼梦》《红与黑》“蒙娜丽莎”“思想者”好,也可以对柳公权、狄更斯或者毕加索及其作品“不”;文艺作品的艺术审美价值不存在一个可以量化的客观评判标准,不容易简单地以“一把尺子”区分其长短、高下与优劣。所以,文人不轻易武断地自诩或者恭维别人“天下第一”,不仅仅因为“文人相轻”;相对而言,赛道竞速、棋类博弈、擂台比武的竞技者习惯“问天下谁是英雄”,一赛论胜负、排名次,“武林第一”不服不行。
 

清人顾嗣协诗云:“骏马能历险,力田不如牛。坚车可载重,渡河不如舟。”倡导“Fair play”的现代竞技体育比赛,向以公平竞赛自诩,仍有体操、技巧、跳水、花样游泳等需要裁判对动作完成质量凭主观印象“赋分”的项目,参赛选手最后的得分与排名,也未必能准确无误地反映其运动水平和临场发挥。体育比赛尚且如此,奢望主要凭评论者主观感受和个人喜好评价包括书法在内的文艺作品能有一个众口一词的客观公允的评价和排行,显然不切实际。
 

传统书论中,有“天下十大行书”之说。约定俗成的排序大致依次为: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苏轼的《黄州寒食帖》王洵的《伯远帖》杨凝式的《韭花帖》柳公权的《蒙诏帖》 欧阳询的《张翰思鲈帖》米芾的《蜀素帖》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帖》 李建中的《土母帖》。本文择其要者,分析、比较、评说名列前茅的王羲之《兰亭序》与颜真卿《祭侄文稿》的排序,试论行书上榜诸帖高下。
 

一、第一行书《兰亭序》:神龙见首不见尾
 

论及中国书法,《兰亭序》是绕不过的话题,《兰亭序》的地位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它到底配不配拥有如此显赫的崇高地位呢?
 

1.约定俗成的“兰亭观”
 

兰亭序开宗明义“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雅集的时间、地点及出席人物,一语道尽,也表明了作序、书写的由头。按照这一时间推算,王羲之时年四十七“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是说此文记述作者邀友人盛游之事出席兰亭雅集的42位名流,其中26人作诗37首,由王羲之为“诗集”作序,“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则一语道破“斯文”用于《兰亭集》的“序文”从书法审美的视角看,《兰亭序》全文28行、324字,笔天成,运笔、结体富于变化,通篇得淡定从容,有若神助,收放自如,气韵酣畅唐太宗“上有所好”,对《兰亭序》推崇备至,“一代明君”不择手段谋求“真迹”、并屈尊亲撰《晋书》中的《王羲之传论》,盛赞所以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尤善隶书,为古今之冠,论者称其笔势,以为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深为从伯敦、导所器重。;遂举国上下效法兰亭,对唐代书法发展产生深远影响。古今书论向有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态之说,甚为流行。所谓“晋人尚韵”集中体现在兰亭的“韵致”,“唐人尚法”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兰亭为“法书”的《兰亭序》后世追捧为“天下第一行书”,非唯李世民上有所好“一日选在君王侧”能捧红的,其天生丽质、顾盼生辉、人见人爱、花容月貌难自弃确实是当之无愧的。
 

兰亭书法,符合传统书法最基本的审美观,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 颜真卿先祖颜之推认为:“王逸少风流才士,萧散名人,举世皆知书名,翻以能自蔽也。萧子云每叹曰:‘吾著《齐书》,勒成一典,文章弘义,自谓可观;惟以书迹得名,亦异事也。’”唐代书法家孙过庭《书谱》曰:“是以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班氏父子评司马迁曰“然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后汉书.班彪传》据此,有人认为《兰亭序》书法,符合传统书法的最基本审美观文而不华,质而不野,不激不厉.温文尔雅。其笔法刚柔相济,线条变化灵活,点画凝练,书体以散求正,具有敬侧、揖让、对比的间架美感,成为中和之美书风的楷模。所用之“内恹”笔法骨力洞达,刚柔相济,点画凝练简洁;在书写技巧上蕴涵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丰富变化如初唐书法大家徐浩所言:“右军行法,小令破体,皆一时之妙。”仅一个“之”字正文通篇出现20次,几无雷同写法,有的平稳,有的奇峻,有的舒展,有的收敛,有的工整,有的流利,绰约多姿,各得其妙,在传统的“中和之美”的格式上堪称样板。其间笔法,如王羲之所言:“夫欲书者,先乾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题卫夫人<笔阵图>后》),这一笔意追求,在其《书论》中亦有明确表述:“夫书字贵平正安稳。先须用笔,有偃有仰,有攲有侧有斜,或大或小,或长或短,凡作一字,或类篆籀,或似鹄头;或如散隶,或近八分;或如虫食木叶,或如水中科斗;或如壮士佩剑,或似妇女纤丽。”由此不难看出,《兰亭》之美,绝非无缘无故凭空而降的海市蜃楼,自有其理性认知、审美追求、书学历练和文化禀赋的渊源和根基。书法“宋四家”之一的米芾诗赞曰:“翰墨风流冠古今,鹅池谁不山阴;此书虽向昭陵朽刻石能易万金。”(《题武定兰亭古本》《兰亭序》不愧为博涉众美的经典之作,读其文、赏其书、品其趣,是一种非凡的艺术享受。甚至有人认为,千余年来,历代文人多以《兰亭序》为滥觞,人们习惯把书法家临习《兰亭序》的水准作为衡量其传统功力的尺度。一个人致力于中国书法艺术,坚持数十年如一日,临池不辍,退笔成冢,其临习《兰亭序》的水平,决定和代表着他书艺水平所达到的高度。由此足见《兰亭序》在中国书法史上至高无上的地位。
 

 

《兰亭序》神龙本(唐人冯承素摹)

2.兰亭之疑与“兰亭论辩”
 

其实,围绕《兰亭序》,有两个谜团始终困扰着书学界:第一个问题《兰亭序》的真迹到底什么模样、是否依然存世、藏于何处、何时重见天日?困扰千秋书史的“哥德巴赫猜想”倾向于作为陪葬品一起瘗埋于唐太宗李世民昭陵地宫,也有认为藏于李隆基、武则天的陵寝——乾陵。这一疑团如何破解?有待条件成熟时考古发掘证实或证伪。因为太宗皇帝的推崇和痴迷,《兰亭序》在有唐一代被朝野奉为法书滥觞、书法圭臬。据传其真迹最初为王羲之七世孙、陈隋之际名僧智永(俗名王法极)所藏,传世以来,除当时居庙堂之高的初唐最著名的书法家诸遂良、欧阳询等人心追手摹、对帖临习之外,绝大多数人无缘一睹其庐山真面目,甚或连受命临摹的御用书法家的临本墨迹也难得一见。围绕《兰亭序》的书史疑团何时掀起她的盖头来,让我们拭目以待;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的《兰亭序》,无论书法圈还是普通民众,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稍有专业常识者,质疑《兰亭序》真迹不知所踪大有人在传世为后人临习的“兰亭法书”皆为历代名家摹本。其中最著名也最接近所谓的王羲之书法风貌的,当是唐代书法家冯承素的双钩摹本,即大名鼎鼎“神龙本”神龙本甚至“被疑似”为王羲之的真迹。
 

第二个问题是《兰亭序》到底是不是王羲之手书?关于《兰亭序》是王羲之手书真迹还是后人托伪之作,书法界、史学界甚至整个文史学界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历史上曾有过不止一次的“兰亭真伪”之争。有观点认为,流传至唐太宗时期的《兰亭序》,非王羲之真迹,而是他人伪托之作。近世章炳麟曾撰文质疑:“晋末石刻,尤近分隶;法帖著二王手笔,略无旧风,疑隋、唐以下伪作也。”由于王谢家族墓志系列陆续被发掘出土王谢墓志著录书写时间大抵与《兰亭序》的“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相去不远,如书于“太(亦书作泰)宁元年”(323年)的《谢鲲墓志》、书于升平三年(359年)的晋故散骑常侍特进卫将军尚书左仆射都亭肃侯”(王丹虎墓志)以及书于“咸康七年”(341年)的《王兴之墓志》风格接近《爨宝子》,而书于“永初二年”(421年)的 宋故海陵太守散骑常侍谢府君之墓志”(谢珫墓志)则近于《郑文公》,大致可以认为“王谢墓志”尚未具备成熟的楷书笔法,与行云流水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书风迥异,尤其是与永和九年近相隔六年的升平三年,“王丹虎墓志”与《兰亭序》大相径庭,种种迹象令郭沫若先生窦生疑虑:《兰亭序》真的出自王羲之手笔?《文物》杂志1965年第六期刊登了郭沫若《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文,高二适先生读后,1965年7月在《光明日报》先后发表《兰亭序的真伪驳议》《兰亭序真伪之再驳议》,针对郭的观点提出不同的看法。由此引发了新中国颇为壮观的“兰亭序”真伪问题的论辩,在国内外造成极大影响,甚至引起为国事日理万机的毛泽东主席的关注。毛主席曾致信郭沫若:郭老:  章行严先生一信,高二适先生一文均寄上,请研究酌处。我复章行严先生信亦先寄你一阅。笔墨官司,有比无好,未知尊意若何?敬颂安吉!并问立群同志好。  章信、高文留你处。我复章信,请阅后退回。“笔墨官司,有比无好”,毛主席支持各界针对他本人喜爱有加的《兰亭序》真伪展开“论战”,在一定程度上推波助澜,甚至给这场纯粹艺术品真伪之争蒙上一层似有却无的意识形态色彩。不仅笔迹,郭沫若甚至认定《兰亭序》文辞也非王羲之所为。由于“论战”“正方”抛出杀手锏:“世南入唐,高年宿德,祖述右军。太宗书法亦出羲之,故赏虞派,购羲之真行二百九十纸,为八十卷,命魏征、虞世南、褚遂良定真伪(见《唐书》艺文志)夫以两晋君臣忠贤林立,而《晋书》御撰之传,乃特在羲之,其笃好可知矣。”《兰亭序》曾为李世民所藏,以唐太宗的书艺、鉴赏力和举全国之力搜寻兰亭“真迹”的良苦用心,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伪作”犯欺君之罪?郭氏也亮出“尚方宝剑”:拿毛主席那首著名的《沁园春.雪》中“唐宗宋祖,稍逊风骚”的词句来“封口”,当时有不少文化界名流慑于郭的学术及政治地位,不敢不随声附和包括启功先生在内不少书坛和学界名流,都过言不由衷的“表态”有南京高二适先生特立独行不惟权威马首是瞻,坚决与郭较真、论争,难能可贵坚守了学术的尊严,表现出文人风骨。无奈那个特殊时期历史文化和社会政治环境诸方面众所周知的特殊原因,这场声势浩大的兰亭论辩草草收场,并未“盖棺定论”,最终以“无言的结局”不了了之。
 

岁月无情,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50多年后的今天,除书史学术界外,当年郭沫若先生对兰亭是否王羲之真迹的质疑以及引发的“兰亭论辩”少有人知,《兰亭序》依然被奉为研习中国书法的神圣法书、“王”者风范依旧。然而,随着几年前《大唐特进邓国公张君夫人封邓国夫人故许氏墓志铭并序》(简称《张暐妻许日光墓志》)出土并日渐为各界识得“庐山真面目”,不难看出,此碑铭石文深受兰亭书风濡染,用笔、结字一笔一划间的神韵,不失魏晋风流。20198月,笔者有幸参观洛阳师范学院承担的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贞石风华”洛阳唐代墓志拓片巡展,得以目睹此后成为“网红”的《许日光墓志》,自己也进藏原拓一纸,字斟句酌,逐一与兰亭比对,同一用字,笔意、结体、字形神似,如出一辙,足见唐太宗倡导的尊崇兰亭的风气对唐代书法所产生的深远影响。此志书于开元廿三年(735年)十一月十日,未具书者名。距传说中贞观初年李世民“巧取”《兰亭序》真迹命欧阳询、诸遂良、虞世南、冯承素等初唐名家临摹,相隔百年矣,许志居然颇具兰亭神韵,叹为观止,绝非夸张之语。至于网上以此为据称“郭沫若被打脸”,纯属借题发挥的无稽之谈,不足挂齿。

《许日光墓志》朱拓(陈根远先生藏并题跋)
 

话说回来,尽管从书法造诣和对书体演变的谙熟方面,本人更尊重以高二适、商承祚为代表的维护兰亭真迹的“正方”,但是,自盛唐以降,天下无人目睹过兰亭真迹却是不争之事实,即使《兰亭序》确实出自王羲之手笔,后世以冯承素、诸遂良、欧阳询等人的临本评说《兰亭序》,进而以此认定“天下第一行书”、确立王羲之的“书圣”地位,是否有点牵强附会,或者说服力不足呢?临本算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书法作品?其署名权、著作权归属如何界定?临本只是学习《兰亭序》及王羲之书风的“日课稿”,即使不能算作临摹者的个人书法作品,至少直接反映和呈现了临摹人的学习效果和书法技艺水平,不应简单等同于王羲之书法的书风和艺术审美价值!今人心目中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到底是王羲之书法,还是冯书、欧书、褚书呢?

高二适先生
 


  

3.《兰亭序》影响的历史赓续与当代传承
 

当代文史大家、文人书法标志性人物之一的马一浮先生曾有《中国历代书法名家百咏》诗稿传世,全书一百零一韵绝句及附注文字中,提及《兰亭》者,凡34处,足见兰亭在书史上的显赫地位。本文择要著录其中部分诗文,以彰显《兰亭序》百鸟朝凤、代有尊崇的特殊地位。
 

第一首就是《王羲之》:羲之书法最清真,曲水流觞翰墨匀。放浪形骸身自在,兰亭一序笔如神。”辑者注曰:王羲之,字逸少。官右军将军、会稽内史,故世称王右军。传世书作有《兰亭序》《乐毅论》《十七帖》《丧乱帖》《快雪时晴帖》《远宦帖》等,皆墨林至珍、稀世珍宝。唐太宗尤爱《兰亭序》,传殁以之殉葬。其墨迹少有传世,今人所见之《兰亭序》墨迹,以冯承素所摹之神龙本最为著名。
 

其第四首《颜真卿》,诗曰:“鲁公祭稿位兰亭,意不在书书境灵。满纸云烟神鬼恸,忠肝义胆照丹青。”编者注“颜真卿所作《祭侄稿》与王羲之书《兰亭序》齐名,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间有以为过兰亭者。”
 

第八十首《李文田》:“大论兰亭撼墨林,可怜曲尽少知音。心如秋水飞红去,留与郭高又探寻。”对于李文田,相信大多数读者跟笔者一样,都比较陌生,辑者注曰:李文田,书法北魏,于隋碑用力最多。或为“《兰亭序》系托伪之作,非出自王羲之手笔”论之始作俑者。
 

第一〇〇首《苏局仙》“童颜鹤首写兰亭,板浪松身震电霆。彭祖欲来相对饮,烂柯山里看松青。”掩卷细思,马一浮先生吟咏历代书家诗作一百首,以王羲之开篇,终于现代书家苏局仙,此诗第一句仍以“童颜鹤首写兰亭”点题,开门见山确认了《兰亭序》对晋唐以来中国书法的深刻影响,也足见马一浮先生对《兰亭序》的赏识和推崇。
 

在郭沫若与高二适兰亭之争偃旗息鼓30年之后,1995年,当代文史大家、著名版本学家、时任陕西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黄永年先生撰文讨论书体流变与书法源流,文中一节以“《兰亭序》为梁陈人书”为小标题,专论“今本《兰亭序》非王羲之书迹”。此说开宗明义认为:王羲之墨守钟、张旧体,字势雄强,与今流传所谓的《兰亭序》书法大相径庭。今本《兰亭序》之非羲之书迹,已无待言。然据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东晋时稿、行新体,固已萌芽,羲之子献之“善隶、稿”,“骨势不及父”而“媚趣过之”。献之及并时善稿、行书者能否作今兰亭体?黄文主要从考魏晋南北朝书法流变的维度,说明王羲之在永和九年写不出今本兰亭的风格。
 

黄先生认为,我们今天能见到的《兰亭序》为“行书”,字体介于正、草之间,且正书成分居多。魏晋南北朝行草法帖,历来认为多伪作,如陶弘景《梁武帝论书启答》所诟病的传世者复几经钩临摹刻,“若所谓陆机《平复帖》之近真者实鲜有”。随着正书写经、造像、碑志流传及出土者日渐增多,排列其时代先后顺序,魏晋南北朝间写经的“章程书”和碑刻、墓志、造像的“铭石书”,观其字体演变,历经三阶段。体察明其书风演变源流,洵为今本《兰亭序》“断代”之标准器和法度,故知今《兰亭序》是南朝梁陈人书,不仅不是东晋时王羲之手迹,甚至连此时像王献之这样善稿、行新体者也无力写出这等水平的书作。黄先生断言:“今本《兰亭序》之非羲之书迹,明书法演变源流自易论定,无劳旁事推求,节外生枝,徒费日力了。”
 

二、第二行书《祭侄文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
 

祭侄文稿》,全《祭侄赠赞善大夫季明文》。原作纸本,纵28.8厘米。横75.5厘米,共234字(另有涂抹字30余个)。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颜真卿709-785,字清臣,京兆万年县(今陕西西安市)人,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名门颜氏之后,五世祖颜之推为北齐重臣,著有《颜氏家训》闻名天下;曾伯祖颜师古人秘书监。颜真卿生活在唐朝由盛转衰的变革时期,开元二十二年(734年)中进士,一生历仕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先后四度出任监察御史,并迁任殿中郎御史。为官勤谨,秉性正直,笃实纯厚,忠贞刚烈,在近五十年仕宦生涯里,阿谀权贵曲意媚上刚正有气节,以忠勇义烈闻名于当时,仕途坎坷,六遭贬迁,最终为维护李唐王朝以身殉国,结局悲壮。历史是公正的,唐玄宗称赞颜真卿:“忠能保国,孝能保家,怀不二之心,秉难夺之操。”唐肃宗赞其“德重才博,久而益彰。深竭忠贞,克著名节……”《新唐书》称他:“立朝正色,刚而有礼,非公言直道,不萌于心,天下不以姓名称,而独曰鲁公。”足见颜真卿的人格魅力光可鉴人宋人欧阳修也评价说:“颜公忠义之节,皎如日月,其为人尊严刚劲,像其笔画,而不免惑于神仙之说。释老之为斯民患也深矣。”“余谓颜公书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严尊重,人初见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爱也。其见宝于世者不必多,然虽多而不厌也,故虽残缺,不忍弃之。” 位居书法“宋四家”之首的苏轼说过:“颜鲁公书雄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唐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尽矣。 南宋著名文学家洪迈在《容斋随笔》中对颜真卿品德和功绩予以高度赞扬:“卒之捐身徇国,以激四海义烈之气”,成就“万世之名”。字如其人,端正奇伟,把刚直忠烈的品格融入书法;人如其字,浑厚刚劲把字的端庄与遒劲化成处世的性格。颜体书法,千古法书;鲁公人生,高山仰止。“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傅山论书诗),信哉斯言。
 

唐玄宗天宝十一载(752年),颜真卿继此前为《王琳墓志》(开元二十九年,741年)、《罗婉顺墓志》(天宝五载,745年)、《郭虚己墓志》(天宝八载,749年)书丹之后,颜真卿为奉勅而立的《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宝塔感应碑》书丹,由此标志着“蚕头燕尾,横轻竖重”开一代唐楷书风的颜体趋于基本成熟,一代书法巨匠崭露头角。
 

天宝十二载(753年),监察御史任上的颜真卿,因为直言进谏、弹劾奸臣,得罪宰相杨国忠,被其排挤调出京师、外放到平原(今山东德州)太守。天宝十四载(755年),安禄山、史思明在范阳(今北京南)起兵,安史之乱”暴发。一时河北诸郡迅速瓦解,惟颜真卿的平原郡高举义旗,起兵讨叛,被推为义军首领。时常山(今河北正定)太守颜真卿的从兄颜杲卿派第三子颜季明与真卿传递信息联袂平叛。颜杲卿与长史袁履谦设计诛杀安禄山党羽、镇守土门(今河北井陉)要塞的李钦凑,夺回土门一时形势好。颜杲卿派长子颜泉明押送俘虏到长安报捷请求救兵不料途中为太原节度使王承业截留。王欲贪天之功据为己有按兵不动,拒施援手。安禄山闻河北有变,史思明挥戈反击驻守常山官军寡不敌众,鏖战三日,矢尽粮绝城门失守,颜杲卿被叛军所俘。颜季明等被断头,颜氏家族罹难者凡三十余人。颜杲卿被押解至洛阳,英勇不屈,亦被酷刑处死
 

直到乾元元年(758年)五月,颜门英烈才得到表彰追赠颜杲卿太子太保,谥“忠节”追赠颜季明“赞善大夫”。“安史之乱”平定后,被贬任蒲州刺史的颜真卿派另一个侄子、季明的长兄泉明去再回洛阳、常山一带死难亲人遗骸及流散家人,仅在常山寻得颜季明头骨带回。可想而知,此情此景,国难家仇,一齐涌上心头。肝肠寸断的颜真卿在《祭侄文稿》中壮怀激烈的悲情叙事: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颜季明随父亲颜杲卿御敌于河北井陉,孤军作战,然拥兵自重的当地官军袖手旁观,不愿施救;最终孤立无援,落了个“父陷子死,巢倾卵覆”的悲惨下场;“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招致这样的杀身之祸,罪责在谁?侄儿惨遭屠戮,人死不可复生,纵有一百条命也无法救赎英勇善战的季明啊;“吾承天泽,移牧河关。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携尔首榇,及兹同还。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卜尔幽宅。魂而有知,无嗟久客蒙圣上恩泽,颜真卿被派往蒲津关驻守;泉明重回常山并带回安放季明首级的棺木,抚今追昔,与亲人阴阳相隔的巨大悲痛使心灵遭受重创,形容失色对着亡侄死无完尸的遗骸,他无奈悲叹呜乎哀哉”:将来的某一日,选择风水宝地,以安厝你。你的灵魂如九泉有知,不要嗟叹客死他乡、长眠于此《祭侄文稿》触景生情乘兴挥毫,任壮思飞,墨色时枯时浓,笔法圆转遒劲,笔锋内敛却力透纸通篇洋溢着鲁公内心激越悲愤,纯属精神张力和日常书写肌肉记忆恣意挥洒,如此真性情流露,在书法史上不多见。
 

《祭侄文稿》是极其罕见的传世唐代名家墨迹原作,洵为稀世珍宝历代曾递藏过此帖的藏家及经眼的名家中,无不好评如云。宋代文学家陈深题跋:“纵笔浩放,一泻千里,时出遒劲,杂以流丽。或若篆籀,或若镌刻,其妙解处,殆出天造,岂非当公注思为文,而于字画无意于工而反极其工邪。”元代张敬晏题跋云:“以为告不如书简,书简不如起草。盖以告是官作,虽楷端,终为绳约;书简出于一时之意兴,则颇能放纵矣;而起草又出于无心,是其手心两忘,真妙见于此也。观于此帖,真行草兼备三法。”元代陈绎曾“右鲁公祭兄子季明帖前十二行甚遒婉,行末循‘尔既’字,右转至‘言’字左转而上,复侵‘恐’字,右旁绕‘我’字,左出至行端。若有裂文,适与褙纸缝合。自‘尔既’至‘天泽’逾五行殊郁怒,真屋漏迹矣,自‘移牧’乃改。‘吾承’至‘尚飨’五行,沉痛切骨,天真烂然,使人动心骇目,有不可形容之妙,与《禊叙稿》哀乐虽异,其致一也。‘承’字掠策啄碟之间,‘嗟’字左足上抢处,隐然见转折势,‘摧’字如泰山压底柱障,末‘哉’字如轻云之卷日,‘飨’字蹙衄如惊龙之入蛰。吁,神矣。”元鲜于枢跋语有“唐太师鲁公颜真卿书《祭侄季明文稿》,天下行书第二,余家法书第一之说。颜真卿为国尽忠的高风亮节、开唐楷一代新风的书法成就、《祭侄文稿》以亲身经历记载平叛戡乱的不二史料价值,以及“稿本”所具备的独特艺术品位《祭侄文稿》历来为世所重鲜于枢“天下第二行书”一说广为接受,甚至有人认为,鉴于《兰亭序》是临摹品,而《祭侄文稿》是传承有序的唐代名家书法真迹前隔水有“颜鲁公书祭侄帖”题识,乾隆书引首“祭侄稿记”;内中钤有“赵子昂氏”“鲜于枢伯机父”“张晏私印”“石渠宝笈”“嘉庆御览之宝”“宣统御览之宝”等鉴藏印;幅后有张晏、鲜于枢等跋语,《祭侄文稿》应为名副其实的“第一行书”,此说绝非虚妄呓语

(颜真卿 祭侄文稿)
 

三、《祭侄文稿》与《兰亭序》之比较
 

书于唐乾元元年(758年)的《祭侄文稿》比永和九年(353年)的《兰亭序》晚400多年,四百年间,沧海桑田,“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书体进化程度、书法文化生态和发展环境不可同日而语。成长于书体流变已趋成熟、唐太宗“独尊”《兰亭序》和“二王”书法的盛唐,颜真卿的书法不可能不受《兰亭序》及王羲之书风的影响和规约。王羲之盛名久矣,历代书史书论对右军书法不惜纸墨、连篇累牍、大书特书也司空见惯。南朝宋人评曰:“博精群法,特善草隶。羊欣云:‘古今无二。’”南朝齐人则曰:“承阅览秘府,备睹群迹,崔、张归美于逸少,虽一代所宗,仆不见前古人之迹,计亦无以过于逸少。”唐代最著名的书法理论家、书史学家张怀瓘传世《书议》《书断》《书估》《评书药石论》《六体书论》《论用笔十法》《玉堂禁经》《文字论》等论作,书断》述十体书源流,评书家三品等第。《书估》评书之价值贵贱,《书议》评议19位名书家,《文字论》系与友论书,《玉堂禁经》《用笔十法》《书诀》等皆叙书艺技。最受人们注意的莫过于《书断》。《书断》分为上、中、下三卷。上卷主要是记述古文、大篆、籀文、小篆、八分、隶书、章草、行书、飞白、草书等十种书体及其源流;中、下卷主要是评论历代书法家,上自黄帝时苍颉,下迄唐代卢藏用,3200多年间共86书法家190件传世名作分为“神、妙、能”三品,每品又以书体分列前后。其中“神品”列1225;“妙品”列3958;“能品”列35107惜张怀瓘生平不详,只有据传他主要活动于唐玄宗开元年间,也有记载说他主要活动于唐肃宗、代宗年间……”的含糊其辞。张怀瓘工书尤其擅长真、行、篆、草诸体他对自己的书法十分矜持,自称“真、行可与虞世南、褚遂良比肩,草书可以独步于天下数百年”,亦无墨迹存世,我辈无法一睹其神采由于唐太宗“迷信”王羲之及其《兰亭序》的余热在张怀瓘生活的玄宗一朝远未散尽,他的书论、书史著述中不乏对《兰亭》及王羲之“真行书”的溢美之词,“右千百年间得其妙者,不越此十数人。各能声飞万里,荣耀百代。惟逸少笔迹遒润,独擅一家之美,天质自然,丰神盖代。且其道微而味薄,故常人莫之能学;其理隐而意深,故天下寡于知音。”因为历史局限性,对颜真卿及其书法只字未提(以《书断》收录书法家下限,唐开元年间的卢藏用“其生卒约664-713”来看,生于709年、传世第一幅书作《王琳墓志》写于741年,颜鲁公未入张怀瓘法眼一点也不奇怪,应是《书断》成书时二者人生尚无交集,想必不是出于同侪文人相轻的原因吧?)这里值得一提的是《书议》虽然不及《书断》那样精鉴博采、集众家之所长,但《书议》的真知灼见,也值得称道。张怀瓘在《书议》中对“书圣”王羲之的草书的贬斥,在众口一词“崇王”的盛唐,敢于特立独行发出不同声音,可谓颇具风骨的“一家之言”《书议》收录善草书8位书法家王羲之排在最后一位,《书议》甚至直言“逸少则格律非高,功夫又少,虽圆丰妍美,乃乏神气,无戈戟銛锐可畏,无物象生动可奇”。倒是宋人朱长文在其《续书断》中,不吝纸墨盛赞颜鲁公,把颜书列在“神品”第一位,并赞赏曰:“杨子云以书为心画,于鲁公信矣。尤嗜书石,大几咫尺,小亦方寸,盖欲传之远也。碑刻遗迹存者最多,而荒郊废冢,其出未已。碑刻虽多,而体制未尝一也。盖随其所感之事,所会之兴,善于书者,可以观而知之。故观《中兴颂》,则闳伟发扬,状其功德之盛;观《家庙碑》,则庄重笃实,见夫承家之谨;观《仙坛记》,则秀颖超举,象其之气之妙;观《元次山铭》,则淳涵深厚,见其业履之纯,余皆可以类考。点如坠石,画如夏云,钩如屈金,戈如发弩,纵横有象,低昂有态,自羲、献以来,未有如公者也。其真行绝妙,所谓如长空游丝,虫网络壁者,吾于《蔡明远帖》见之。公正书及真行逾妙及神,及草,盖有之矣,恨未见也。或曰:公之于书,殊少媚态,又似太露筋骨,安得越虞、褚而偶羲、献耶?答曰:公之媚非不能,耻而不为也。”观传世颜真卿笔迹,既有《麻姑仙坛记》(小字本)字径1厘米的“蝇头小楷”、新近考古出土、书于天宝六年(747年)的《罗婉顺墓志》(鲁公时年38岁),工整谨严的小楷正书,字径仅1.6厘米,端庄隽秀;也有大历6年(771年)所书《大唐中兴颂》摩崖石刻(元结撰文,鲁公时年62岁、正值巅峰期),字径12-14厘米,张力四溢;既有《多宝塔》《八关斋》《颜勤礼》等唐楷“地标”,也有以“鲁公三稿”为代表的行草手札;不仅在《麻姑仙坛记》《颜家庙》等颜楷及《祭侄文稿》《争座位帖》行草中融入篆籀笔意,还有直接为《罗婉顺墓志》《郭虚己墓志》“篆盖”;所书的尽管从师承关系上,颜书不可避免地受到魏晋书风、“二王”书法特别是《兰亭序》的文化沾溉、技法传承和书风赓续。王羲之及《兰亭序》对中国书法的发展和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所发挥的承前启后、示范教化作用,显然要比颜真卿和《祭侄文稿》的影响更为深远。从产生的时代背景和书史源流这个层面,《兰亭序》“天下第一行书”当之无愧。遑论王羲之对传统书法理论的思考、探索和贡献,即便没有前文提及的《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书论》及《用笔赋》《记白云先生书诀》,仅《笔势论十二章并序》一文,即可奠定右军引领书论“魏晋风流”的旗手地位。相比之下,颜真卿论书之作仅见记叙随张旭习书心得的《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一文,略显“小巫见大巫”捉襟见肘之寒碜,从这个维度审视,《兰亭序》的意义不仅限于尺幅之间的笔墨技艺和纸上谈艺,其书外工夫和文化软实力也应是我们应该考量的“艺术生产核心竞争力”的构成要素。
 

两位生长不同时代、在不同书法艺术生态下成长起来的书法家,两件不同书法语境下完成的书作,没有同一“审美价值赋能”“时空坐标系”作为参照物,不具可比性。屏蔽“非书法因素”对两者比较的干扰,仅从《兰亭序》和《祭侄文稿》所呈现的书法审美要素和特征,就书法本体而言,至少可以从如下几个维度进行比较和评判:
 

首先,书体层面来看,虽然两者都被纳入“行书”体系进行评价,但是,进一步深入到运笔、结体、连带及呼应等方面进行细化比较,《兰亭序》在字体上偏楷体,可谓“行楷”,而《祭侄文稿》偏草书,应为“行草”。行楷与行草书写过程中运笔提按、轻重、疾徐、曲直以及起落、使转等都有所区别,所呈现出来的笔划、字形和体势也各有侧重,比如,行楷的《兰亭》行笔线条直笔多、笔锋变化时方笔多、笔断意连呼应多,而行草的《祭侄文稿》笔迹流畅曲线多、捻管使转圆笔多、笔画之间连绵多。中国画论有“笔墨当随时代”之说,其实,书法也不例外,书写工具材料在进步、书写方式技艺在变化、书体书风在发展丰富,不能也无须要求书家书写因循守旧、一成不变。书法发展不同阶段、不同书体之间,《兰亭序》与《祭侄文稿》各有千秋,不必勉为其难比试高低。
 

其次,谋篇布局的章法上有所区别。不知是唐太宗掠人之美“豪夺”的《兰亭序》“真迹”还是所谓最好的临本——冯承素双钩临摹的“神龙本”,《兰亭序》前后的笔触轻重、字(行)距疏密、气韵和风格并不一致,前四行运笔略显拘谨、生疏、滞涩,不够流畅,最后四行又失之荒率、浮躁和力不从心。通篇来看,行笔节奏方面,最前面四行略显“艰涩”,最后四行又失之“油滑”;章法布局和空间营造方面,起手几行“疏可走马”,结尾几行“密不透风”,固书贵变化,但不应以破坏平衡感、和谐为代价。《兰亭序》写得最得心应手、收放自如、最具风韵和神采者,从第4行(清流激)“湍”到第10“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还有从第13“趣舍万殊”至第19“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这两个段落笔力充沛、气息贯通、妙不可言。第1112行及第20-23行,既不像前四行“手生”而略显呆板、局促,也没有最后四行过于松懈、荒率,然而也没有达到上述“华彩乐章”的神采飞扬、气韵生动。《祭侄文稿》是颜真卿因丧亲之痛、悲情激越的“愤悱之作”,不计工拙,一气呵成,淋漓痛快,用笔力度、行笔节奏、字径大小、墨色枯润以及空间营造随书者情绪、书写内容跌宕起伏、多有变化,但是,通篇如飞流直泻、自然天成、行云流水,在笔意、章法和气韵诸方面,《祭侄文稿》略胜《兰亭序》一筹。
 

再次,从书写内容与书作视觉效果呈现的关系这个维度分析。“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之时,“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带左右”之地,王谢名门,文人骚客,“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仰观天地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如此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兼备,微醺中的书者自然写得雍容优雅、风流洒脱,神采飞扬、气韵不凡;晚《兰亭序》四百零五年问世的《祭侄文稿》“是颜真卿在心情极度沉痛悲愤时所书,因而直抒胸臆,时有涂抹,但正因为如此,此幅作品写得凝重峻涩而又神采飞动,笔势圆润雄奇,姿态横生,纯以神写,气势磅礴。”是颜真卿国仇家恨、慷慨悲歌的真实写照,这样的作品只有在特定情景才能写出,不可复制。试想,如此惨烈的人生际遇,这般悲怆的情感体验,激愤难以自已,饱蘸浓墨和激情,在宣纸上写下这篇悲情惊天地、壮烈泣鬼神的祭文。笔笔慷慨、字字峥嵘、句句泣血、行行动情,虽为笔墨淋漓、行笔流畅的行草,但仍是颜书一以贯之的宽博沉雄、正大气象中锋用笔,以及骨气洞达、金声玉振的篆籀笔意,真乃不可一世的不二法书,洋溢着浩然正气、大唐风范。与之相映生辉的另一件行草名作,是书于唐广德二年(762年)的《争座位帖》,“此稿系颜真卿因不满权奸的骄横跋扈而奋笔直书的作品,通篇刚烈之气跃然纸上,字字写得浩宕尽兴,显示了颜真卿刚强耿直而朴实敦厚的性格。”同样是一幅路见不平、慷慨陈词、为维护封建纲常秩序的正义之作。米芾对鲁公的真书嗤之以鼻,认为不可学、只能入俗品,但当他在宣教郎安师文处看到《争座位帖》时,也不得不为之折服。其《宝章待访录》赞曰:“右楮纸,真迹,用先丰县先天广德中牒起草,秃笔字,字意相连,属飞动诡形异状,得于意外也。世之颜行第一书也。”米芾毫不掩饰对《争座位帖》的尊崇和赞誉溢于言表:“与郭知运《争座位帖》,有篆籀气,颜杰思也。”米芾的“颜体行书篆籀观”得到同时代的朱长文赞同,朱氏在《续书断上.神品》中评价:“自秦行篆籀、汉用分隶,字有义理、法贵汉严,魏晋以下,始减损笔画以就字势,惟公合篆籀之义理,得分隶之谨严。”
 

《祭侄文稿》与《争座位帖》虽为行草书作,通篇中锋用笔,气足意满,其中不少笔意源于颜书楷体,只是运笔更为疾速、更为放逸,书风跌宕浪漫,任天地正气飞流直泻,一发而不可收,势不可当。虽是信笔疾书,但笔笔气韵酣畅,动静相宜,大小参差,错落有致。以直笔为主,浑厚拙朴,如松之盛,枝干遒劲,若老龙鳞;结字寓方于圆,体势雄伟秀拔,笔势纵横捭阖,笔力矫健灵动,笔锋雄强爽利。其笔法的圆劲,来自篆籀生化,其圆润中有劲节、飞动中带韧性,融北碑的雄浑奇逸和唐楷的丰腴宽博、健劲方正于一炉,如鱼在水,仪态万方。唐代大诗人韩愈《石鼓歌》有“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的诗句,指认右军书法媚俗,但羲之爱鹅,写几张尚可换回大白鹅。书法“宋四家”之一的大文豪黄庭坚认为“《兰亭》虽真行书之宗,然不必一笔一画为准”(《论书》),不仅亦步亦趋、一丝不苟勤学苦练,形成“二王”特别是《兰亭》笔法的肌肉记忆,“不善学者,即圣人之过处而学之,故蔽于一曲。今世学《兰亭》者,多此也。”(同前)山谷一语中的,指出自唐代以降临习《兰亭》学王书者,难免落入“照猫画虎”的窠臼,得之“工稳”,失之“匠气”,冯承素“神龙本”也未能免俗。虽然颜真卿恪尽职守,累于繁重的政务、奉命军事、忙于为朝野亲友“撰并书”大量的碑文及墓志铭(.董诰 主编《钦定全唐文》第4部第336-344卷收录颜真卿所撰赋、表、奏、疏、状、议、判、书、帖、序、记、碑文、赞、辩、墓志铭等各体文章100篇,碑志类文超过30篇),而疏于书学研究,与相对安逸闲适的魏晋名士王羲之书学著述颇丰相比,“梅须逊雪三分白”,适得《祭伯文稿》《争座位帖》等精品力作的加持,以及颜真卿真草隶篆行诸体兼擅,“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勤学苦练,传世碑帖拓本“质”“量”无人比肩,右军较之鲁公,“雪却输梅一段香”,《祭侄文稿》的地位和比较优势是不言而喻的。
 

最后,从书面所体现出的书法审美价值创造力和书艺水平评判。尽管我们看到的《兰亭序》都是临本以及以临本为蓝本的拓本和印本,但是,此卷所洋溢的魏晋风流、时代风气和“大王”风采,与我们见到传世王书,如《快雪时晴帖》《丧乱帖》《通天贴》以及怀仁集王圣教序、大雅集王兴福寺半截碑等,在书体由魏碑向唐楷过渡的“晋人尚韵”时代,写出如此气韵生动又不失法度的经典之作,说《兰亭序》鹤立鸡群、一枝独秀,一点也不过分;《祭侄文稿》是祭奠为国捐躯、死无完尸的亡侄颜季明的慷慨激昂之作,颜真卿援笔作文之际,悲愤交加,情不自禁,胸中郁结,不吐不快,一气呵成。通篇写得凝重峻涩而又神采飞动,笔势圆润雄奇,姿态横生,纯以神写,得自然之妙。通篇波澜起伏,时而沉郁痛楚,声泪俱下;时而低回掩抑,痛彻心肝,堪称动人心魄的悲愤之作。元代张敬晏题跋云:“以为告不如书简,书简不如起草。盖以告是官作,虽楷端,终为绳约;书简出于一时之意兴,则颇能放纵矣;而起草又出于无心,是其手心两忘,真妙见于此也。”综上所述,《祭侄文稿》的书法审美价值和充盈于字里行间的王者风范,它在中国古代法书中高不可攀的神圣地位是名至实归。本文不赞成在文艺批评和书法评价中给具体的作品排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与《兰亭序》无疑是历代行书经典作品中并驾齐驱的“绝代双骄”。如果一定要量化赋值,一决高下,著名美术理论家陈传席教授《<祭侄文稿>才是天下第一行书!》一文看过此帖(指藏于辽宁博物馆的王羲之的《姨母帖》,引者注)后,益感《兰亭序》不足称为“天下第一行书”。惜字数太少。如果不是字数太少,《姨母帖》应和《祭侄稿》并列为“天下第一行书”!风格各异而已。尽管陈先生此文失之矫枉过正,也遭到包括“黔东V布衣”《九驳陈传席<祭侄文稿>应为天下第一行书的肤浅观点!》一文在内的多篇评论的强烈反对,针锋相对逐条驳斥陈文观点)的观点不无道理,本文宁愿综合考量,颠覆以往的排序,《祭侄文稿》第一,《兰亭序》第二,排行榜上其他作品顺序无关紧要,任欣赏者和评价者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吧?!
 

不是结语的结语:
 

文无第一,行书若有第一,非《祭侄文稿》莫属
 

在唐代颜真卿《祭侄文稿》、杨凝式《韭花帖》、柳公权《蒙诏帖》以及欧阳询《张翰思鲈帖》占据四席的“十大行书”排行榜上,陆机的《文赋》虽榜上无名,却荣膺“大唐第一美帖”桂冠,不失为书史美谈。有书论认为,即使将《文赋》与唐代所摹《兰亭序》诸本相比,亦不嫌逊色,并不明显落下风。作为初唐仅有的几件流传下来的真迹之一,其弥足珍贵的价值不言而喻,2012年赴台交流能一睹唐代代表性书家的真迹,幸甚至哉。《文赋》是西晋文学理论家陆机的代表作,陆柬之自认陆机为先祖,传承先人秋水文章、继往圣之绝学,可以想象陆柬之用心之良苦,前后酝酿了好多年,唯恐稍有闪失有辱祖先门庭,因而此帖行笔结字之一丝不苟,足以代表得虞世南、欧阳询真传的陆柬之书法的最高水平,师出名门、炉火纯青的一代名家的心血之作,被推为“唐代第一美帖”也属情理中事。只是这一美誉冲击了颜真卿《祭侄文稿》《争座位帖》以及同时代其他书家法帖的江湖地位,也从另一个维度佐证了本文关于《祭侄文稿》与《兰亭序》排序之争可以见仁见智的观点。一言以蔽之,书法作品没有最好,只有更好,所谓“第一”“第二”之争,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显而易见,且不说颜鲁公写于唐乾元元年(758年)的《祭侄文稿》与400多年前“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353年)的《兰亭序》及300多年后苏东坡写于宋元丰二年(1079年)的《黄州寒食帖》这些旷代名帖不具可比性,就是初唐陆柬之的《文赋》也很难众口铄金、名正言顺地坐上“第一帖”的宝座。艺术思维、创作、消费与鉴赏是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和个体情感因素的社会活动,历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即便是同一人不同的时空环境特别是个人心境下审视同一件书法作品,正如古希腊先哲亚里士多德所言:“人无法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也无法获得完全相同的审美感受和个人评价,何况包括《兰亭序》《祭侄文稿》《黄州寒食帖》以及此处论及的《文赋》在内的天下名帖,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我们又如何恰如其分、客观精准地在一篮子鸡蛋中排序大小,给出一个关于诸帖的艺术审美价值排行榜?除非预先设计一个“算法”——游戏规则,借助现代AI技术可以排出个子丑寅卯、冠亚季殿来,但是,即使有这么一个看上去似乎客观公正的评价结果,对于艺术实践及艺术评论这种主观性占优的事情来说,“过程”的意义永远大于“结果”。黄山谷说过“晁美叔尝背议余书唯有韵耳。至于右军波戈点画,一笔无也。有附予者传若言于陈留,予笑之曰:‘若美叔则与右军合者,优孟抵掌谈说,乃是孙叔敖也?’往尝有邱敬和者模仿右军书,笔意亦润泽,便为绳墨所缚,不得左右。予尝赠之诗。中有句云:‘字身藏颖秀劲清问谁学书果《兰亭》。大字无过《瘞鹤铭》,晚有石崖《颂中兴》。小字莫作痴冻蝇,《乐毅论》胜《遗教经》。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不知美叔尝闻此论乎?”(《书论》),这段话不太艰涩,其中对王右军、颜鲁公的评价和态度,一目了然。至于本文坚挺地支持颜真卿《祭侄文稿》作为“天下第一”,除鉴于对颜鲁公书法德识才学的核心素养和兼善各体的综合功力的考量,也有对《祭侄文稿》本身文辞的荡气回肠、书写法度及气韵并重、形神兼备等方面历来受到广泛推崇,列入历代名帖当之无愧的书法史地位的接受与认可,更有基于个人对“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书如其人的“书-人观”的偏执,尤其对颜真卿忠骨铮铮、正大气象、行端品正的君子品格的崇尚与敬重,因此,尽管对日本军国主义历史上的侵略行径及其对中华民族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和不可挽回的损失恨之入骨,但是日本书界在2018年举办颜真卿书法大展,并冠名以“超越王羲之的名笔”,本文持赞同和支持,在《祭侄文稿》本身书艺水平和审美价值、历代书家推崇及公众评价,尤其个人审美取向和情感态度倾向性诸维度,尽管本人从内心深处对包括对书法在内的人文艺术过分进行量化评价和排序持抵触态度,如果排行的风气、江湖规矩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话,本文宁愿指认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为“天下第一行书”!
 

唐】李世民 《王羲之传论》,《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10月,第122
 

【唐】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 《王羲之传》《晋书》
 

【请】梁巘《论书帖》,同i575
 

张燕婴 译注《中华经典藏书 论语》,中华书局,2006,第78
 

【南梁】颜之推 《论书》,同i,第28
 

【唐】孙过庭 《书谱》清代拓本,参见i第129
 

【南朝 宋】范晔《后汉书》卷四十《班彪传》,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1325
 

听雨轩fish《神遇之笔<兰亭序>书法欣赏》【OL】个人图书馆,http://www.360doc.com/content/15/1104/22/7593597_510808781.shtml
 

【唐】徐浩 《书论》,同i,第275
 

【东晋】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同i,第26
 

【东晋】王羲之 《书论》,同上,第28
 

章太炎 《论碑版法帖》,《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8月,第770
 

【清】阮元 《南北书派论》,同i,第630
 

马一浮《中国书法名家百咏》【OL】书法欣赏,http://www.yac8.com/news/607.html
 

黄永年《书法源流考论(二)》,《古籍研究》,1996年第1期,第2-3
 

【宋】欧阳修 《唐颜真卿麻姑坛记》(卷七 元第五十)《集古录跋尾》,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5月,第290-291
 

【宋】欧阳修 《唐颜鲁公书残碑(颜允南碑)》(卷八,元第三百九十七)同上,第316
 

【宋】苏轼 《评书》,同,第55
 

【宋】苏轼 《书吴道子画后》,《东坡题跋》,人民美术出版社,20081月,第303
 

【唐】孟浩然 《与诸子登砚山》,金性尧 《唐诗三百首新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9月,第193
 

【南朝 宋】羊欣 《采古来能书人名》,同i,第47
 

【南朝 齐】王僧虔 《又论书》,同i,第60
 

【唐】张怀瓘 《书议》,同i,第145
 

同上,第147
 

【宋】朱长文 《续书断》,同上,第324
 

季琳 主编《颜真卿<祭侄文稿><争座位帖><祭伯文稿>》,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简介”
 

同上
 

【宋】朱长文 《续书断》同i,第324
 

【唐】韩愈 《石鼓歌》,同95
 

【宋】黄庭坚 《论书》,同i,353
 

同上,第354
 

陈传席《<祭侄文稿>才是天下第一行书!》【OL】上海美术观察

黔东V布衣 《九驳陈传席《祭侄文稿》应为天下第一行书的肤浅观点!》【OL】简书,

【宋】黄庭坚 《论书》,同i,第356
 

【作者信息】
 

李卫东,男,19639月生,陕西旬邑人。陕西师范大学图书馆 研究员 新闻与传播学院新闻学、传播学硕士生导师,专事互联网传播中的伦理问题研究,旁及高等教育管理、文艺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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