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原始人的启示：看不见的历史、艺术与艺术史
观点2023-06-19

现代原始人的启示：看不见的历史、艺术与艺术史

2018年，一个据称试图将基督教传给森蒂纳尔人（Sentinelese）的美国人被该部落的人所杀。森蒂纳尔人是生活在孟加拉湾北森蒂纳尔岛的古老矮黑人（Negritos）部落。

大约在10000年前全球开始形成大致相同于今日的人种及分布，而矮黑人是居住在印度和东南亚森林中的人种，一般认为与黑人（Negroids）并无亲近关系。森蒂纳尔人部落至少存在了三万年。由于他们一直以来对外族极其敌视，人们无法确知目前其人口总数。根据2016年印度官方的估计，森蒂纳尔人总数约在100-150之间。

本文配图全部选自摄影师Hans Silvester在埃塞尔比亚奥莫河谷（Omo Valley）拍摄的原始部落人体彩绘作品集

总数不过一两百并且极端封闭的森蒂纳尔人对人类学家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他们过着狩猎采集（hunter-gatherer/forager）的生活，即智人（Homo Sapiens）最初的生存方式。而人科中的早期成员之一 —— 直立人（Homo erectus）在160万年前就开始了狩猎采集。我们现代人所属的智人从约30万年前到约12000年前一直是这种生存模式，之后大部分陆续开始了农牧业并最终形成不同的文明。
如森蒂纳尔人这样的原始部落，保存着一种来自远古的活力，与五六千年前进入文明史以来的大部分人类形成一种有趣的对比。当我们激动地书写所谓的以成系统文字（writing systems）为基础的历史（history）时，当我们骄傲地以工具使用的进化来给人类的存在分割时间轴时，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从石器过渡到青铜器到铁器最后到ChatGPT。

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被认为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标志之一。每一次工具变革似乎都振奋人心，然而即使以进入文明史的人类为讨论基数，人类制造和使用最初的工具 —— 打制石器（chipped stone tools）的时间占据了人类历史约99.9%的时间，从约330年前到约1万年前。对于这段占据人类历史最庞大的部分，我们拥有最少的可研究的数据量。考古学家将其称为旧石器时代（Paleolithic）。

目前我们无法确知森蒂纳尔人具体的生活状态，有人称其为“当今世界上唯一真正与世隔绝的狩猎采集者”（the only truly isolated hunter-gatherers in the world today）以及“世界上最后一个新石器时代之前的部落”（the last pre-Neolithic tribe in the world）。如果森蒂纳尔人的案例属实，对于“文明社会”的人来说，他们似乎更有“永恒”感。他们让我们对那已经过去的99.9%的时间产生了一种鲜活感。

也许有人会说，不过是现代人的刻意“保护”才保证了森蒂纳尔人能够以这样的封闭状态存在下去，毕竟他们最具杀伤力的武器不过也就是弓箭这样的旧石器时代发明。然而以这群人为代表的未进入或者未完全进入文明史的“现代原始人”始终是人类一种或者几种不可忽视的存在形式，是当我们讨论“人”，讨论“历史”等概念时必须要正视的存在。

迄今有记载的被视为与森蒂纳尔人进行过友好“交流”的两次接触都是由印度人类学家Madhumala Chattopadhyay在20世纪90年代主导进行的。这位勇敢的女性以送椰子的方式打破了僵局，但最终也没能深入。她总结道，“岛屿上的部落不需要外人来保护他们，他们需要的是不被打扰”（The tribes of the islands do not need outsiders to protect them, what they need is to be left alone）。

不同人种、不同文化、不同文明之间的“相互打扰”可以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成果，这对于艺术而言尤其明显，然而在这过程中的集体自我中心主义也造成了无数的可怕冲突与系统性毁灭。放下这种傲慢，了解而不打扰，或以尊重为前提进行交流，才能体现文明是一种进步。说到底，开放还是封闭才是决定某个群体性质的根本，才是森蒂纳尔人和“我们”的区别，至于使用人工智能还是弓箭石器，那只是系统内的工具技术自然更迭而已。
“开放”意味着承认有一个或者多个“外部世界”，“有待于精确和测量”。当我们在精确和测量以农牧业和系统文字为基础发展起来的文明史时，不能忽视世界上还有一些人类集体不以此为基础而存在，并且已经存在了几万年。即使森蒂纳尔人不存在，也应有假定他们存在的意识。

用单一的标准去阐述人类集体的“历史”是非常困难的。我们只是在做某一部分的精确与测量，只是在给某一个部分设定虚拟的时间轴。历史是对过去的记录和解释。考古实物与成文史料只是“过去”留给我们的极小部分。存在而尚未被挖掘的实物、已经挖掘而暂时无法进行解释的实物、已经永远消失的实物以及没有被文字记载的事件，都是我们在想到“过去”时不可忽视的部分。能看见的“史”是极其有限的，对这有限部分的解释都带有解释者本身文化的局限性，更何况没有看见的部分。对可见的部分进行精确与测量，并时刻保持对不可见部分的知觉，或许可以接近一个较为可靠的动态全景，并最终解释“人”这个词。

如果说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被认为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标志之一，那么艺术便是人在使用工具的基础上表达自我意识的一种高级形式。当然我们这里讨论的是艺术中的一种 —— 视觉艺术（visual arts），它可以理解为一种通过技巧或想象力的表达有意识地创造的视觉实物（object）或体验（experience）。
正如我们能看到的历史是具有很大片面性与不完整性的，我们能看到的艺术史也只是过去艺术很不完整的一部分。艺术史是基于可见实物和可读资料上的一种叙述，尤其是对实物的依赖。人们总是激动于壁画、绘画、雕塑、建筑等等实物被挖掘、被发现，然而有一种艺术却是几乎无法保存的，那便是人体彩绘，这也是像森蒂纳尔人这样的现代原始人可以给我们的启示。许多现代原始部落都有人体彩绘。不排除这些彩绘有一部分具有诸如标记身份、驱赶蚊虫、恐吓野兽等实用意义，但也有很多是为了表达美感。
如果不是通过绘画或摄影等形式对其进行记录，这些“作品”随着肉体的消亡必定消失。现代原始部落呈现的这些图像，再加上根据考古发现的诸如研磨的赤铁矿粉（haematite）以及岩画、岩刻上的人物形象，可以“想象”人类未进入文明社会前存在人体彩绘，甚至连已经在4万年前就已灭绝的尼安德特人（Neanderthals）都有这种形式。对现代文明社会的人来说这些似乎都属于边缘，可以忽略不计。实际上智人在12万年前才开始穿上衣服，意味着之前还有十几万年，人是既没有体毛又裸体未着衣的。那十几万年的时间里，人是否以自己的体表为画布进行过创作？当我们以带有装饰刻痕的石块、洞穴岩画或者小雕塑为艺术的开端时，要知道迄今发现的这些实物最早也不超过10万年。艺术史真的就是始于它们吗？

以可见的实物为基础所构建的历史是遭到过质疑的，比如以石器的精细程度去划分人类早期如此漫长的历史真的是最科学的吗？加工木头并不十分困难，有没有可能人类早期大量运用了木制工具但因为木头的特性一件都没有保留下来呢？这一点永远无法得到证实，但是提醒我们给“看不见”的部分留一点想象的空间和可能性。这一点即使在面对可见实物时也是极其重要的，比如古希腊的雕塑绝大部分原来是色彩绚丽的，而不是我们看到的白色或者素色的，我们需要根据痕迹去想象丢失的色彩；博物馆里的许多陈列物都是脱离它的原始环境的，需要合理地去想象。
视觉艺术终究是关于“看”的，它所反映的意识与精神却是“不可看”的。艺术试图创造性地捕捉人类流动的意识，然而绝大部分被讨论的艺术作品却以固化的形式存在。艺术强调的是体验，但艺术作品却更多的是被观察。艺术创作是需要极大主观能动性的行为，艺术史却需要以极大量的客观实物去支撑。艺术的出现早于文字，艺术有天然的跨文化可交流性，并且大部分的艺术作品不涉及文字，比文字的跨文化局限性要小得多，然而艺术史却是以文字去解释艺术。这里有无数的矛盾，也有无尽的想象空间。
那么基本处于封闭状态的森蒂纳尔人是否有进行过艺术创作呢？假如给他们这几万年时间的想象力写一部“艺术史”，该怎么写呢？
注：
1. The Guardian, 21 Nov, 2018, American killed by isolated tribe on North Sentinel Island in Andamans. 
2. Wikipedia: Sentinelese , Andamanese peoples .
3. Leften Stavrianos, A Global History: From Prehistory to the 21st Century (7th Edition) (‎ Pearson, 1998), p. 17.
4. 高星（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听，古老的石器在说话》。
5. Thought Catalog, Dec 10, 2020, The Sentinelese Tribe: The Last Stone Age Humans On Earth?
6. National Geographic, Dec 7, 2018, Meet the first woman to contact one of the world’s most isolated tribes.
7. 李军（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院长），《何谓“中国之于世界” —— 以图像为例的几点说明》，2023年1月27日，见《来者是谁：13-14世纪欧洲艺术中的东方人形象》“总序”部分。
8. The Royal Society, 16 January 2019, Striped bodypainting protects against horseflies.
9. Inverse, Jan 23, 2023, The oldest paintings ever found on Earth were not made by humans.

10. Max-Planck-Gesellschaft, Sep, 16, 2021, Bone Tools from Morocco Indicate the Production of Clothing by 120,000 to 90,000 Years Ago.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世界艺术史”作者：吴蓓蕾（ID：World_history_of_art）。大作社经授权转载，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大作社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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