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翠兰才是他全部,是他的心尖尖上的肉

唯有翠兰才是他全部,是他的心尖尖上的肉

何岸作品《想你,请跟我联系》  2000 年 


诗篇
何岸/文
“咬脐”
早年整个武汉外号叫“咬脐”的不少——生娃的时候,接生的不用剪刀剪脐带,纱布包住脐带后用牙咬断,传说这样的孩子以后更健康。
“咬脐”在这个故事里是个海员,完全不晓得他从哪里上的船,船到底运的是什么,要去向哪里,只知道他穿着瘪瘪的海魂衫,空荡荡地来到双洞门,就借住在109号隔壁少群哥的家里。
每个季节“咬脐”就坐火车到外地沿海地区出海两个月,再回来休息大概十天。可能全世界的船员都爱喝酒,咬脐平常也总在喝酒,然后逗孩子们,因为借住在少群哥和翠兰的房子,一来二往跟他们夫妇熟了,到后来吃饭都一张桌子,不分里外,大部分时间爱和孩子们还有翠兰聊天讲笑话,他会唱歌,特别是喝完酒一个人唱,他教会我唱《夜半歌声》。
翠兰这个时候会安静地听,一般此时少群哥不在,他大早要起来扫街,喝完酒聊会就困到他和翠兰二楼的房间睡了,吃饭喝酒聊天时少群因为胸肺挨过打,不会说完整的话,一旁看着跟着一起笑,笑话都是“咬脐”讲,会不经意讲一些黄段子,比如“解缙”的荷花、莲蓬、藕,翠兰圆圆的脸庞,皮肤白得很,看上去很滑,“咬脐”会在少群哥哥不在的时候突然对她说,“滑沓倒了咧”,翠兰就心领神会笑个不停。
河南棚子
“十三太保”是解放前汉口一带很有名的帮派,据传打架很厉害,以至于后来长大的我们从小学到初中械斗都爱起这个名头。
汉口解放后被政府镇压了,文革中少群哥被群众指定为“十三太保”中的一个,他的手臂被政府打掰了,胸打瘪了一块,放出来以后成了残疾,跑到双洞门的河南棚子,居委会就分配他去当环卫工人,拉着一辆跟双洞门的木板房一样的全木板垃圾车,车里有一把铁锹和一个满是竹枝编的大扫把,每天早上五点半去收垃圾扫大街。
大汉口铁路边这块河南棚子就这样在那个时候不断收拢来自湖南、湖北的浪迹人群,最有名的是河南逃难过来的一大帮要饭群体。
从我有记忆开始少群就和汉阳乡下过来的翠兰住一起了,翠兰的的确确是一个皮肤白皙圆润高大的女人,胸很挺,翠兰站着的时候肩膀和自然下垂的双臂会环成一个丰满好看的长椭圆,白白的向外推溢着令人愉快的温度,和沉默的少群哥比起来,她是一颗说话响亮、笑容酽酽的莲蓬米。
萍萍姐
经常停电的双洞门的夜晚属于孩子们,岁月是他们跑不完的。
在孩子们眼里,双洞门长得最漂亮的是巷子头杨家的萍萍姐,两条辫子,脸和具体五官记不得了,她后来么样?只晓得“匆忙”嫁人生了娃,其他就没有了,为么斯要说”匆忙”?
是因为对于京广线汉口机务段双洞门这段铁路来说,只有她和纳西的小儿子看得到鬼。纳西的小儿子被人骗到铁路上一个偏僻的地方,好几个人用铁棍子把他打摊了,接着用板砖把鸡巴卵子拍碎了,确切地说是两个卵都碎了,找到他的时候是拖下来的,裤裆全是血,到后来他就只能把腿叉得很开地走路,摇摇晃晃得像无形中用力推着打转走的榨菜坛子,那以后他只能坐在铁路台基边石头坡上,看到铁轨上有人走,火车来了也不躲,他偶尔喊一哈,比如“看到点啊”。
萍萍姐的遭遇更清晰,这帮孩子总爱跟着她玩,她手是断掌,伸手打人很疼,长得很漂亮,男孩子都故意惹她伸手打,然后就相互不轻不重地打成一锅粥,有那一天,她跟孩子们一起上铁路,夏天夕阳里她突然回过头说有个人跟她招手示意让她跟着走,她就走过去。问题是所有孩子回头一看她指的铁轨方向完全没有人,大家都在困惑中,其中一个孩子脸瞬间白了,马上跑到铁路路基,对着坡下铁路边很近的她屋里大声喊她大姐,大姐好像明白了么事,丢了东西就跑上来,此刻听到远方火车在叫,路基在颤抖,而萍萍姐浑然不知,走向她说的那位空气,她姐姐跑上来对着她就是特别响亮的一个巴掌,顺着猛拉她到一边,围观的小弟立刻跑上加上几脚就踹倒了,然后拖着就走,火车呼啸着过来,孩子们脸色白刹刹的,反射着火车蒸汽里的光。
这个事以后萍萍姐就会随便犯病,突然吃着饭蹲下来手指放在地上,指着一颗葵瓜子壳一动不动定在那里很久,她家里只能把她关在小房子里,孩子们隔着窗户看见萍萍姐被一个下马的萨满骑着打得乱叫,说是要把身上那个男的打走。在这以后关于萍萍姐的记忆随风飘散,诊断出先天心脏病的她后来就匆忙嫁人和生娃了。
红岩 
少群哥和翠兰不能说关系很好,两人后来好几次吵翻了,总在“咬脐”唱歌的时候吵架,有时候少群哥起来拿扫把要打翠兰,他哪里下得去手呢?翠兰是他的心头肉,“咬脐”不会去拉,他就一边喝酒一边唱歌。
八六年之前翠兰和少群哥有了一个叫红岩的男孩,这孩子的特点就是不哭,被几个孩子围着打也不会哭,从夏夜竹床上睡晕了掉下来重重地落到地上也不哭,少群哥、翠兰和“咬脐”都特别宠爱红岩,尤其是“咬脐”,每次出海回来路程得好几天,信件包裹会先到,带一些当时内地见不到的包装印有繁体字的吃的喝的。
翠兰
一九八六年在汉口双洞门有场大火,在记忆的前夜里狂风呼啸了整夜,天亮后面院子一个几十年的大树吹倒了,据说是黄冈舅爹当年手植的槐树,在槐花开的时候,小叔叔会打花蕊下来泡开水滩凉了和孩子们一起喝,就是这棵树突然被风刮倒了,当爸爸的摸着倒着的树干说,怕是家里还有事,结果第二天就一把大火烧光了。
小时候武汉的冬天夏天冷热都到极,三月一号这一天还是很冷的初春,双洞门被突然爆发的大火烧得旺旺的,连消防车都进不来,为了封住火势不蔓延,只能卡住两头,让中间这八家十二户烧完。
这把火上了当年中央电视台的新闻,八家十二户大部分都是河南棚子,燃起得太快,少群哥出去扫大街了,“咬脐”出海了,双洞门头里这条巷子只有翠兰一个人在,她看到火势从109号起来了,马上抱着东西往外冲,反复几次进出抢看上去值钱的东西,最后一次她和少群木板房子眼看着被火滚了,翠兰突然喊了一声“哎呀,还有电视机”,那是少群哥扫大街攒出来娶她的嫁妆,她放了锅碗瓢盆转身跑上二楼,一阵惊叫撕心裂肺,二楼楼梯烧断了,人就再也没有出来。
全是木板子啊,这八家十二户很快烧成平地。少群哥下班回来惨叫着瘫在垃圾车边,当天晚上大家看到“咬脐”也回来了,冲进火堆残迹扒烧过的衣服,他一声不吭拿着一个脸盆找到翠兰的衣服,一片片把烧粘在上面的肉撕开,缓缓地握住残肉,然后回过头转身轻轻堆在脸盆里,就这样通宵来回。
第二天他一个人站在瓦砾上,一个白天一动不动,他怎么走下瓦砾堆的?好多人都不晓得,也没见到他以后去了哪里,反正“咬脐”这个人就消失了。
少群哥
少群哥最后一次癫痫发作在翠兰烧死之后第二年,在记不得月份只知道是春天的双洞门大街上,他猛发癫痫口吐白沫,躺在他的木板垃圾车边,浑身痉挛抽搐成一团,上次他这样抽成一坨是在大火那一天。癫痫是他在监狱里被打造成的永久病,他满身伤痕手和胸生生被打残,可老天下凡了一个七仙女翠兰陪着他,他曾经认为就这样过完一生,也不在乎“咬脐”和翠兰纷纷扰扰那些事,他么事都懂,唯有翠兰才是他全部,是他的心尖尖上的肉,所以陈少群注定在翠兰走后活不过两年,绝大部分底层的人就是这样浑然不觉又自带毁灭地瞬间戛然而止这一生。
1986年双洞门三月一号这场大火烧光了八家十二户,烧死了一个叫“翠兰”的女人,灾后的一个星期武汉市公安局派了几次勘察人员过来,除了翠兰家,这十二户家里全部没人,火灾原因确定为电线短路。双洞右路109号是我和爸爸妈妈的家,火就是从我家起来的。
大火一直都在双洞右路初春的噩梦里,我随时会梦到它。双洞门火灾的前一年,汉口中联制药厂大火把夜晚的“天”烧得红红的,当时爹爹还说这之前有个要饭的来过双洞门,冬天夜里他掏出鸡巴对着人家门口撒尿,大家出来赶他走,他说“莫赶,我在看一个人两个眼睛”,大家边赶他边说,“你个苕货,一个人当然两个眼睛,你快给老子滚”。中联制药厂特大火灾后爹爹对大家说,那个要饭的不是人,他说一个人两个眼睛是“火”啊。

火车
“河南棚子”是汉口开阜以来老京广铁路沿线的几个贫民窟里最有名的,是汉口铁路内外的河南、湖南流浪者的聚集地,解放前就在铁路两边搭起木板棚子。
小时候爸爸妈妈们靠沿线捡垃圾和卖油炸小吃度日,解放后他们各自被分配到垃圾站和电线厂当了工人。从我记事起每当列车疾驰而过,全双洞门的木板房子便随着一起振动,屋里的饭碗在桌子上跳动,火车就是我们对远方的梦想,孩子的时候我们就在这条铁路上扒车来回,在其间城市开始成长,丁家和何家的大叔叔是最有骨气的一员,破天荒考取铁路火车学校,成为汉口机务段一名正式的火车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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