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Ba-Ba：

两位策展人是在怎样的契机下与悦来美术馆进行了本次展览项目的合作？美术馆对展览的主题和呈现方式上有什么倾向性吗？

 郭晓彦：

悦来美术馆是重庆悦来投资集团发起成立的非营利艺术机构。投资集团下的悦来国际会议中心每年都会举行中国国际智能产业博览会。悦来美术馆过去成功举办了许多展览，这次希望呈现一个国际性的、更加新颖、有挑战性的展览，于是就找到了我们。馆方对子衿作为一个年轻策展人所提出的视角很重视，在选题以及艺术家的选择上基本没有太多的干涉，很开放，也很支持我们。

 Art-Ba-Ba：

与展览中传递出对技术的审视、反思与批判的态度不同，本次展览名中的“完美搭档”从字面上看上去一个非常正向的语汇，能否谈谈这一概念的由来？

 缪子衿：

我习惯把日常浏览的技术新闻当作冷知识存档，比如ChatGPT、无人驾驶的空中出租车、3D打印的个性化处方药、遥控的心脏起搏器、可调节皮肤温度的仿真娃娃……这些参与社会治理的算法、提供智慧化生活方式的设备看上去很美好很理想，随着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完美，但同时也营造了无处不在的监控与全天候陪伴的错觉。“完美搭档”暧昧、模糊，甚至讽刺，它实际试图表达某些不安的情绪：我们自愿提交的数据被第三方攻击了怎么办？技术向人类作出的什么承诺是永恒的？由信任建立的人际交往、人机交互何时发生不可挽回的变质？

 Art-Ba-Ba：

我们现在似乎的确处在一个通往想象中未来的转折期，身处当下但充满未来感的科技 “机器人”、“算法”、“人工智能”、“元宇宙”等已经逐渐进入我们的生活，“近未来”强调了怎样的时间性？

 郭晓彦：

在“完美搭档”的基础上，我们想把展览的讨论范围再聚焦一点，于是就在科技与艺术中引入了时间性的维度，这也得益于斯蒂格勒著作带来的启发。他认为人类现在需要面对的问题是如何处理人和机器、人和技术的关系，过去的人类持有工具，现在的人类则服务或组合于工具，人所掌握的劳动过程，人具有的支配权都随着时间发生了改变。斯蒂格勒所说的技术是一个很广泛的概念，是一切人类赖以生存的身外之物，随着技术不断地加速迭代，如果把人的本质建立在技术之上，就要在技术的变革中把握人类自身的变革，创造新的技术文化。

这让我进一步想到，现在的国际金融资本、军工复合体以及科技媒体巨头们操纵着技术掌控世界下的情感动员，用人与机器的关系消耗着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从而支撑着他们自身光鲜的外表，像是披着某种华丽外衣的怪兽，一些现实的问题被隐藏起来，所以我们在展览中也引入了情感的维度。

 Art-Ba-Ba：

本次展览中劳伦·李·麦卡锡 (Lauren Lee McCarthy) 的作品《社交土耳其机器人》(Social Turkers) 和林博彦的作品《没想到这就是未來》都使用了亚马逊劳动众包平台“Mechanical Turk”，曹斐的两件影像作品也从不同角度描绘了新形态产业中的劳动者，技术掌控下的劳动关系具有怎样的特点会如此引发艺术家们的关注？

 缪子衿：

劳伦和林博彦以表演者和请求者 (Requester) 的身份，把互联网当作田野，在亚马逊Mechanical Turk发布不常规的、包含人情味的有偿任务HIT (Human Intelligence Task) ，例如在线指导艺术家约会、上传资料证明自己是人类而非机器人、拍摄个人电脑关闭或屏幕全黑后的工作环境。这些通常不被识别为工作的行为批判性地展现被大数据追踪的匿名个体，以及劳动力众包平台的权力关系。

在曹斐的纪录片《11.11》中，完成“最后一公里”任务的是穿梭在胡同、国企单位、热门景点的配送员，而京东购物节与物流峰会庆祝的恰恰是一条产业升级的无人之路。我们曾经把技术理解为人的延伸，扩展活动速度与规模的媒介；当下的零工经济反而把人异化为平台的延伸，用户（消费者、服务提供者、广告商等等）之间的关系是临时且可取代的。

 郭晓彦：

数字资本主义的背景下，被剥削的数字劳工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群体。各个网络平台的受众通过贡献自己的注意力、时间以及意见都变成了平台的劳动者，劳动的界限变得模糊。数字游戏行业中的玩家们为游戏产品的改善做出了贡献，成为“玩工” (Playbour) ，但是他们在整个利益链条中实际上是被剥削的群体。批判资本主义最应该关注的就是分配，但是在平台垄断的情况下，被剥者别无选择，好像还是心甘情愿的。许多艺术家从他们各自的角度都提出了这个现实的问题——数字劳动者的被剥削以及对数字劳工命运的思考。

 Art-Ba-Ba：

关于斯蒂格勒眼中技术具有的毒性，艺术一方面能够映射其在社会中的体现，提出批判或反思，但另一方面艺术自身也处于整个社会发展进程中的一部分，因此无疑也会受到技术的影响，艺术如何处理与技术之间复杂的关系？

 郭晓彦：

斯蒂格勒对技术广泛的定义中认为人类的行为、人类的记忆即技术，他建立起人性和技术的新的联系，清理了西方哲学思潮中完全贬低技术的观念。他对技术抱有十分的警惕性，但同时也认为它是人类命运发展的必然产物。他在《技术与时间》中就指出现代视听技术如电影，在与物流工业整体化后可能会形成对全体人类意识的控制。

艺术本来是一个非常个性化的过程，与标准化、自动化是相抵触的。但是今天的艺术其实正在面临各种自动化技术的到来。比如一个软件自动写一首歌，AI自动绘图等等，这些技术可以被认为提供了非常便捷的创作方式，但又是否会对艺术产生侵害？

我们从徐震®的“激情”系列看到艺术与技术之间一种好的结合，该系列表面看似抽象表现主义风格的绘画，实际上却来自手机聊天界面的截屏，以充满创造力的方式反映出我们已被数据化的现实。在本次展览中，四大尺幅件“激情”绘画之外，艺术家还赠予了美术馆100件来自“信号”项目的小尺幅作品。我们会把作品在重庆传播出去，赠送给不同的群体。整个“信号”项目计划创作10万件作品，辐射的人群无限扩大，我对这个项目后续能产生怎样的效果很好奇。“信号”也打破了艺术收藏的精英性，圈层的界限也被消除了，可以感受到来自当代艺术的革命性精神。

 Art-Ba-Ba：

悦来美术馆的建筑空间有着显著的特点，整个展览空间大致成一个环形结构，本次展览在布展方面做了哪些特别的考量与安排？

 缪子衿：

在作品线索有交叉的基础上，我们希望在这次展览中让每位艺术家的展示区域看上去像个人项目。我们与10位艺术家沟通展览的概念和美术馆的物理结构，由他们提供方案。

陆明龙的《爱道》CGI影像围绕一位过气的超级巨星Diva和拥有艺术抱负的AI Geo展开，描述Diva准备2065年电子竞技奥运会的复出表演。其中，赞助方“远见公司”宣称能够联盟人工智能与人类利益。这部作品的放映厅布置了具有迷雾、沉浸效果的白色迷彩帘幕与蓝色LED灯光，折射出人工智能兴起、算法学会爱、假装输、接管所有工作后的当代焦虑。

林博彦和田翊共同使用的5号展厅是一个黑暗的、布满镜面墙的异型空间。我们与林博彦讨论创建一个幽灵空间：尝试以大投影的尺度观看《人类劳动力的高速公路》所记录的数字劳工的电脑工作环境，让隐没于数字流水线的幽灵劳工的肖像以及展览现场的观众的身体在镜面空间同时变得可见。

田翊的《salted interior》与《嗣班卓信物》系列，通过解剖、3D扫描、机器雕刻、3D打印重新获得动物的雌雄生殖器官，单独悬挂或成组陈列于博物馆展柜中，在幽暗神秘的空间创造一个不给予繁殖优先权的信仰系统。艺术家3D建模、进而手工处理的不匹配的生殖结构，借助材料应对物理环境发生的有机变化，微妙地呈现非人类生命的自主意志。

在和施政沟通展览方案、调研作品的过程中，我好奇如果同时展出《雾晨》和《雾晨 (日常) 》这两组在创作逻辑上有延续性的作品，是否有可能让机器视觉呈现某种生物演进的质感？艺术家设计了作品交错并置的方案，两组影像装置背靠铺满墙纸作品《色表 (信箱) 》的墙面，如同邀请观众进入一个无限延伸的图像生产与预测空间。影像作品《雾晨 (日常) 》中电脑模拟的光影与经由玻璃洒入实体展厅的天光共存的景象，构成展览现场难以意料的时刻。

费俊与李心路合作的《智能生态氧泡》同样连接了美术馆内外的现实。这组互动装置作为雾霾避难所，由人力发电空气净化、绿植生态空气净化以及空气质量监测可视三个系统组成。骑车驱动空气净化装置的观众在作品所处的环形展厅可以同时观察屏幕内PM2.5值变化和户外真实的生态。

 Art-Ba-Ba：

很多艺术家都曾尝试使用AR技术进行创作，但是杰克·沃恩此次的参展作品展现了对使用技术的进一步思考，在物理画面与虚拟增强现实之间取得了精妙的平衡与相互增益，能否从他的创作展开谈谈参展作品中技术向艺术的转化？

 缪子衿：

杰克·沃恩尝试串联绘画、动画、音乐，把异质的媒介信息压缩在物理表面，为观众开通视觉、听觉、触觉同步访问作品的出入口。他患有遗传性角膜营养不良症，童年失去视力的经验对艺术家的实践产生了切身的影响。本次展出的系列，图像来源于他的家庭摄影，观众扫码激活AR滤镜内的虚拟空间，失真的影像与声音断断续续地被技术治愈。在用手机扫描地面的二维码后可以瞬间获得一个移动的影像，可以视作将流动的、无数帧画面进行了凝结。

与杰克作品相邻的王梓全的浮雕和CG影像也是扰乱时间线的创作。艺术家截取3D动作库中人物模型运动的不同瞬间，重组为形态怪诞的计算机角色，激光雕刻在亚克力面板的骨骼绑定系统模拟控制器的运行，打破传统浮雕由叙事支撑的时间性。CG影像记录了艺术家操作软件的非标准化过程，他围绕3D建模工具特有的美学展开想象，编写一系列发生在渲染前的故事，在平面与立体之间塑造人类的替代性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