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回家过年，李志强辞职了。

几天前，李志强还在跟同事说，“我今年不回家过年了”。在他的经验里，不回家的补贴是丰厚的，两年前的春节他没回家，留守奖金有2400块钱。不出意外的话，他得在流水线上给机器打上近100小时的螺丝才能挣这么多。

但今年，深圳疫情爆发，留守富士康的人数变多。李志强听说，留守奖金降到600块钱。加上老同事们回家，宿舍来的那批新舍友，总有人打游戏哭爹喊娘，有人大早开灯、闹钟震天响，总之，李志强没睡过一个好觉，想着朋友都回家了，心里空落落的，想家的情绪日渐强烈。

得知不能请假，李志强没多想，很快辞职，买了除夕前一天的火车票，准备回湖南老家过年。

年关将近，和李志强一样，许多在他乡的年轻人渴望结束一年的劳动，恨不得飞奔着回到老家。但目前疫情防控形势依然严峻，许多人过年的归途中多了不少变量。为了能回家过年，和家人团圆，这些年轻人使出了浑身解数，但仍然有人没能成功回家。

字母榜（ID:wujicaijing）和四位为返乡过年而努力的年轻人聊了聊，以下是他们的口述实录：

老白，吉林，29岁

我在江苏南通上班，老家在吉林的一个小镇上，原本我和在深圳的发小约定好了，1月30号放假到上海碰个头，一起搭伴飞回去。

结果，大概半个月前，因为疫情爆发，老家防疫政策又加了一条。当地街道跟我家里人说，子女回乡要提前登记做核酸，风险地区回去要居家隔离。

然后我当天就打了电话问县里的疾控，我发小处在的深圳就是疫情风险地区，低风险也得贴封条隔离。我有点气愤，脱口而出：这他娘的岂不是一人回家全家坐牢，电话对面那人说，对的，我就说好吧。

第二次，我去问了镇上街道办，街道办说：听县里的，政策都是随县里。我又打了长春市疾控，但他们说要居家隔离，没有明确说贴不贴封条。我又打了吉林省疾控，他们说，你听吉林市的，按当地政策分区管控。我还问了长春龙江机场，他们倒是比较宽松，说只要不是中高风险来的，带核酸证明就可以。

然后，我在校友群里看到大家讨论，他们很多人也回不去家里，有人说这属于懒政，一举报一个准，我就插了一嘴，问去哪里举报，他们推荐了我一个国家政务平台网上的一个APP，同时我又下载了国务院 APP、国家政务平台APP，联系上面的电话，但还是给我转接到了吉林市的这个电话，反正就这样的一个得到的答案还是一样的。

我打给县城的疾控，我说你这个属于懒政，你不能这么干，他不怎么理会我就说我们都是按照吉林市的政策，吉林市政策就是这样的，我们都执行了。我说行，我就去吉林市投诉你。

就这样不停地打电话，我那天上班基本都在摸鱼，打了64个电话，只有七八个接通。

最后，我就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的情况下，我打了吉林的12345。他说会转到相关部门，我说你能不能多久给我一个反馈，起码让我知道可不可以解决。他们说工作日要半个月，可能更久。

但我电话打完后，隔了一天，我们县里疾控给我打电话，说你是那个xxx，投诉举报我们县里防疫的情况了吗？我说对。他问，你有什么诉求，对我们有什么质疑。我说，我质疑你们懒政，质疑你们层层加码。

对方说，哥们，我也理解你，但我们都是按照市里面政策来的，同时风险地区随时有可能解除对吧？你好好等着。我说好的。当天下午他又给我打了一遍电话，他说现在接到上面通知，你发小所在的深圳市的地区已经解除了风险，然后那就可以了。我也不知道是我的投诉有了效果，还是真的那天就解除了，可以回家了。

举报的过程其实他们都是公事公办，态度挺好的，就是电话太难打了，基本每一个地方都占线，那天一共打了64个电话，通了七八个真正接通的就省市的市长热线，然后县的机构，然后街道办，镇上的街道办，然后这些部门，就我所打的这些从镇到县到市到省，基本每个接通过一次两次左右。

说回我自己，公司里很多外地同事都打算就地过年了，是我每年都争取回家，虽然过年没什么年味，我们那就是吃饺子放鞭炮，家里老人年纪大了，没什么活力，我们年轻一辈大家又奔向不同的地方，很多人不回来，回来的兄弟姐妹和同学，也都有各自的事情和烦恼，但聚一聚还是非常解压。我最大的盼头，可能就是和父母见面，一年也就见这么一次，我今年29岁，一年一次，算起来也没多少次了。

李志强，湖南，27岁

我今年27岁，但我已经打工11年了。从15岁初中毕业，我就从湖南老家到广东打工，先是东莞的小工厂，再到深圳富士康，干的都是些比较好上手的活儿，赚多少花多少，领工资了就去工厂附近打游戏，打工前八九年一分钱也没剩下。这两三年，我才慢慢开始攒钱，感觉也有点年纪了，得给家里做点啥。

两年前，我听说富士康工价比较高，就从东莞到深圳富士康发展。我找中介进去的，在IDPBG，据说是富士康最轻松的部门，工作就是穿着静电衣和鞋，坐着打螺丝，一天两三千颗，更高的，有的老哥还能三四千。

那年春节我没回家，因为我1月份过去，刚好就赶上春节，入职奖金1800，2400留守奖励，还是相当可以。最痛苦的时候是上夜班，从晚上七点上到白天五点多六点，10个小时，中间休息一个多小时，天黑时进去，出来时天都亮了。

流水线的工作你也知道，非常无聊，有铁的东西不让带，玩不了手机，只能不停地打螺丝，身体在那，但感觉自己就像行尸走肉，最痛苦的是上夜班，从晚上七点上到白天五点多六点，10个小时，中间休息一个多小时，天黑时进去，出来时天都亮了。从厂区出来时，我们那一栋房子全是生产线，感觉有上千人，下班时人头乌泱泱的。我觉得生活特别绝望，一点意思都没有。

本来今年1月21号，我已经不打算回家了，想在这挣点留守奖金，但是27号的时候我还是决定回家，辞职了。一方面是，我们很多舍友都回老家了，把留守的都凑到一个宿舍，有的人打游戏哭爹喊娘的，有的半夜打呼，有的早上六点就开灯、闹钟响，从那之后我一个好觉都没睡过，上班时很崩溃。为此，我还特地出去附近租了一间单间，一个月500块，在附近算是贵的。

另一方面，因为疫情，留守的人多了，本来听说1800的留守奖励，变成600块钱了，我就挺生气的，没有任何激情，比我预期的少太多了。我最近特别想家，我和朋友下班去网吧，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留守的第一天，支援其他部门楼层时，线长说：你们中间有没有人不想留守，要回家过年的啊？我犹豫了会儿，站出来说，我不打算留守了，线长不太在乎的样子，说：“那你现在是不能请假了，过了请假的时间，只能辞职了。我当时没多想，只想回家，就直接走了，去办离职。”

我把劳保用品，静电衣什么的归还了，还有几包放了不知道多久的辣条也丢了，到到派遣工公司中介驻场办公室，办解除劳动合同。我买了30号的火车票，准备先回家把年过了，等年后，富士康缺人，工价涨高，我再进厂。

小亮， 江西，23岁

我去年刚毕业，在杭州做新媒体运营，有空的时候打打英雄联盟，做直播，积累了一些粉丝。

1月25号，我坐火车回家，因为我家在镇里比较偏的地方，路上也比较折腾：先坐火车到省会，到了后，继续坐火车转乘到县城，最后打车回家，一共花了7小时。

我觉得，回家的路上最让人难受的是在火车站排队。现在春运人特别多，看过去乌压压全是人头，我怕跟别人离太近了，一直得注意。

而且，南方最近下雨，拿着伞，地上湿漉漉的，提着行李又怕滑倒，另一个比较头疼的点是买票太难了，以前是学生的时候，寒假放的很早，不用愁买票，成了社畜之后，公司给你批多久的年假，你还要安排假期，考虑什么时候回家最好。

因为临近回家的时候嘛，我自己对那个消息盯的也比较紧，杭州都是低风险。所以，总体来说，我回家还是挺顺利的。

我回来之后的第一天，萧山爆出病例，萧山区一些人就被抓去隔离了。当时，我们已经有些警惕，心想千万不要再出现疫情，不然我们也会跟萧山的人一样被隔离。

结果第二天，西湖又爆出本土病例。听到消息我都懵了，心想完了。我爸妈听了很担心我，因为我这段时间身体不太好，眼睛有点发炎，肿得挺大的。

我很快接到电话，说让我收拾收拾，送我去最近的一个隔离酒店，我们那的政策是七天补齐，我到家两天，只要再隔离五天就行。事发突然，我压根没想过会被隔离，电脑也没带，就从家里带了点衣服，一个取暖器好一床被子，因为他们提前跟我说了，酒店是中央空调，不能开，可能会比较冷。

隔离酒店环境还行，费用是200一天，包吃，每到饭点都有人会来送饭，每天做一次核酸检测，总体来说，除了冷，其他都还好。

过年对我来说意义很大。因为我是留守儿童，从小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但我爷爷在2019年过世了，奶奶健在。所以我特别想回家，见到我奶奶。

很小的时候啊，我过年开心是因为热闹，很多亲戚会团聚在一起。但这几年，由于疫情，还有就是家里面的长辈们，人到中年，他们的孩子也需要去结婚生子、在外务工啊，回来的人是越来越少啊，基本上就是我一家人和奶奶、少数亲戚会团聚在一起。

我以前还是学生时，学校早早就放假了，我回到老家跟同学发小打打球、打打游戏、上上网，等着过年。今年第一次出去工作，本来就很想家，所以遇上这种事，还是挺痛苦的。今年过节，大概率只能会在酒店一个人过年了，到时再跟他们视频。

杨星乐， 山东，26岁

我在上海上班，老家在山东的一个小县城，家里就我一个女儿，爸妈感情一般，但如果我在家里，气氛就会好很多，我每年都会回家。

有一个问题是，我们通常放假7天。路上单程转乘地铁、高铁、打车，加起来就将近10小时，到家先睡会儿，一天就过去了，说是七天假，其实只待了五天。这五天里，再跟老家的同学聚一聚，留给家里的时间也没多少。我爸妈都说，“一年就盼着这几天，也没见到你几次”，他们没有怪我的意思，但我觉得特别难过。

所以今年，我就学我同事调休攒假。我以前是很不爱加班的，有段时间比996还要996，经常感觉心脏不舒服，头也疼，连带着心情也受影响，都快抑郁了。从那之后，我就想开了，我爸妈也很支持我，觉得我最重要的就是过得开心、健康。后来我就没怎么加班过，即使加班，也就是月底几天的事情。

我们公司虽然不大，工资也不高，但是福利什么的，相比同类公司还是好一些，周末双休，人际关系简单，而且离住的地方近，这也是我选择这份工作的原因。周末逛逛街、打卡一些好吃的好玩的，偶尔去看看线下脱口秀和livehouse，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决定要攒假期后，我就很知道迎接我的是什么，年前这周要连上七天，意味这两周就休了一天。因为本来这些天就非常忙，早上八点出门，坐一小时地铁，经常加班到晚上12点，晚上打车都得排队排到一百多名才能打到。每周再这样高强度加一天工作，永远睡不饱，感觉整个人快废了，室友都说我整个人都像气球消气了一样。

其他同事也一样，那几天累成狗，上班大家基本都卡点。别说化妆了，我头发也没时间洗。有一天还特地戴了帽子，被leader笑说：“没事儿，我的头比你的还油。”

但是想到能回家，我觉得还是很值得的，现在熬了一个月，攒了四天假，加上原本没休的3天年假，我能在家里待两周，算是比较长的了。太晚了就买不到票，我本来买了31号的票，后来抢到30号的，我就赶紧请了一天假，不出意外的话，30号晚上我就到家了。

其他同事还有一些假没批上的，还在办公室善后，我也带了电脑，准备在家办公几天。我爸妈知道我能多待一周，都很开心，囤了很多年货，想到回家后有热乎的饭菜等我，能吃到在大城市吃不到的山东馒头，睡到自然醒，我觉得幸福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我看到网上有人说：“我在外面当了360天的狗，只想回家当五天的人。”有点夸张，其实我们回家也有很多事情要忙，年前没处理完的事情得处理完，回家也只是换个地方工作而已，但待在一个让人感觉踏实、安全的环境里上班，我觉得，我又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