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澍、童明、董豫赣、王欣如何评何陋轩?

王澍、童明、董豫赣、王欣如何评何陋轩?

关于庭园与建筑,始于“与”字话题的任务安排。话此,开启我对中国庭园议题的学习。这一议题也填补并丰满我对建筑的理解:建筑是生活的容器,它跟自然和身体紧密相关,并且也谨记“随物赋形”的形式自觉。


它是功利性的,归于期望能够在这其中找到取代在设计伊始苦寻参考图的无力。
而“随物赋形”的形式自觉,在这次实习偶得一次实践机会,虽然到施工阶段它就这么夭折了。也计划把文章赶出来。



驻场实习自营办公环境



最近整理昔日读过的相关文章,无意发现各家(王澍、童明、董豫赣、王欣)评论冯纪设计的何陋轩文章,随即着手整理上来。





小题大做

王澍

在一些中国建筑师的心目中,冯纪忠先生占有特殊的位置。“文革”和“文革”以前的事情,在人们的刻意忘却中,早已成为过去,而冯先生在今天的位置,主要在于一组作品,松江方塔园与何陋轩。这组作品的孤独气质,就如冯先生骨子里的孤傲气质一样,将世界置于远处,有着自己清楚的价值判断,并不在乎什么是周遭世界的主流变化。

冯先生和这个世界刻意保持距离,这个世界的人们却也并不真的在乎他,我想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在同辈分量可比的建筑师中,他或许是获得官方荣誉最少的一位。他的后半生一直在同济大学执教,同济的师生提起他都像在谈化外仙人。


冯纪忠 


针对建筑本身的传承困难,则是另一种方式。1980年代初,我在南京工学院建筑系读本科。中国建筑师学会苦于中国建筑缺乏有新意的设计,组织八大院校搞设计竞赛,项目是在青岛的中国建筑中心,实际上是建筑师的疗养院。南工很重视,组织博士、硕士为主的青年教师团队搞集体会战。那时,冯先生的松江方塔园已建成,何陋轩应该还没有建成,其中北大门是很轰动的作品。一夜,我偶然逛入建筑教研室,满屋子的学长在画图。见到我进来,有人就说,听说你最爱提批判意见,就评价一下我们的方案吧!我仔细看了图纸,地道的铅笔制图,很棒的铅笔素描效果图,让人佩服,但我一眼就见到冯先生的北大门赫然纸上。我就问,为什么要抄北大门呢?满屋哄笑。有人就说,看吧!终于有人说出来了。我就觉得自己像是《皇帝的新装》中说出真相的孩子。负责的学长就有点脸红,说冯先生的北大门设计得太好,实在想不出比那个更好的。

多年以后,我看到又有人抄了冯先生的北大门放在苏州环秀山庄一侧,则是后话。

从另一角度看,与当冯先生和他的松江方塔园和何陋轩不存在相比,抄冯先生的北大门,至少是对冯先生的建筑感兴趣的做法,尽管这样做没什么出息。让我感兴趣的是,在现代中国建筑史上,冯纪忠先生处于什么特殊的位置。实际上,他是可以被视为一类建筑的发端人。他的松江方塔园与何陋轩完成于1986年,从那以后,尽管冯纪忠先生一直在做设计,但再没有建成的。与这一时期中国建筑巨大的建设量相比,与这一时期他的同辈建筑师的高产相比,他的作品空缺意味深长。他在2009年离去,但我们对他作品的认识只停留在1986年的那个时刻。


©《拆造何陋轩》


二十几年后,仍然有一些中国建筑师对冯先生的松江方塔园与何陋轩不能忘怀,我以为就在于这组作品的“中国性”。这种“中国性”不是靠表面的形式或符号支撑,而是建筑师对自身的“中国性”抱有强烈的意识,这种意识不只是似是而非的说法,而是一直贯彻到建造的细枝末节。以方塔园作为大的群体规划,以何陋轩作为建筑的基本类型,这组建筑的完成质量和深度,使得“中国性”的建筑第一次获得了比“西方现代建筑”更加明确的含义。

用一组如此微不足道的作品,搞定一件大事,让人感叹。作品不在乎多,而在乎好。这就是为什么,当想为冯先生的何陋轩做一个展览,事先请几位朋友到何陋轩一叙,除了童明在上海外,董豫赣、王欣从北京飞来,葛明从南京坐火车赶来,我经常戏称他们都是所在学校的教学英雄,其实大家都很忙。到了方塔园,大家问我,为什么而来,接下来就一起大笑,不知道为何而来就已经来了,一切无须多言。


©《拆造何陋轩》


如果纵贯过去一百年的中国建筑史,真正扛得起“传承”二字的,作品稀少。而这件作品,打通了历史与现在,大意与建造细节间的一切障碍,尤其在何陋轩,几乎做到了融通。1980年代初,当冯先生做这个园子时,尽管面对诸多阻力困难,但刚走出“文革”的他,必是憧憬着一个新的时代。他完全没有料到,自己在做最后一个,也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会如此孤独,后继乏人。

这让我想起赵孟頫,书法史上,二王笔法由他一路单传,他身处文明的黑暗时刻。有人会问,不可能吧!那么多人写字,笔法怎么会由他单传?这里谈的不是形式,而是面对具体处境的笔法活用,克制,单纯,宁静,深远,其背后是人的真实的存在状态。在冯先生自己的文字里,着手方塔园与何陋轩,他是抱着这种自觉意识的,但他的周遭,早已不是那个宁静的国家,他对这些品质的坚持,对“中国性”的追索,是相当理想主义的。我想起梁思成先生在《中国建筑史》序中的悲愤,疾呼中国建筑将亡。实际上,那只是几个大城市的街上出现一些西洋商铺建筑而已。而当冯先生做这个园子时,已是“文革”之后。当我们再见方塔园,则是这个文明崩溃之时。

我第一次去看方塔园与何陋轩,记得是1996年,和童明一起去的,正值何陋轩建成十年后。那种感觉,就是自己在合适的时候去了该去的地方。在那之前,我曾有过激烈的“不破不立”时期,对模仿式的传承深恶痛绝,甚至十年不去苏州园林。遍览西方哲学、文学、电影、诗歌等等,甚至1990年代初,将解构主义的疯狂建筑付诸建造。记得一个美国建筑师见到我做的解构建筑,狂喜,在那里做了三个原地跳跃动作,因为美国建筑师还在纸上谈兵的东西,居然让一个中国的青年建筑师变成了现实。但也在那个时候,我桌上还摆着《世说新语》和《五灯会元》,书法修习断断续续,并未停止。漫游在西湖边,内心的挣扎,使我始终保持着和那个正在死去的文明的一线之牵。也许这就是我的性格,对一种探索抱有兴趣,我就真干,探到究竟,也许最终发现这不是自己想走的方向,但正因为如此,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1996年,我重读童寓先生的《江南园林志》,发现自己终于读进去了,因为我发现这是真正会做建筑的人写的。也就是这年,我游了方塔园,见到何陋轩,发现这是真正会做建筑的人做的。

说得直白些,做建筑需要才情,会做就是会做,不会做就是不会做。从意识转变的线索,我们发现,和目己的转文的月口有回归到“中国性”的建筑,当他洋建筑到回归中国建筑的转变。但更重要的是,只有回归到“中国性”的建筑,当他们的才情与本性一致,他们才变得放松,才真正会做了。

我和童明、董豫赣、王欣、葛明一帮朋友坐在何陋轩里。在坐下之前,我们远观近看,爬上爬下,拍一堆照片,就像所有的专业建筑师一样。我意识到这一点,就拍了一堆大家在干什么的照片。冯先生在谈何陋轩的文章里,早就料到这种情景;但他笔锋一转,说一般的人,只在乎是否可以在这里安然休息。我注意到在这里喝茶的老人,一边喝茶,一边在那里酣睡。我们也坐下喝茶,嗑瓜子。被这个大棚笼罩,棚下很黑,坐久了,就体会到外部的光影变化,视线低垂,看着那个池塘,确实很容易睡着。一种悠然的古意就此出来。实际上,何陋轩本身就有睡意磅礴的状态,在中国南方的炎热夏日,这种状态只有身在其中才更能体会;或者说,冯先生在画何陋轩的时候,自己已经在里面了。与之相比,外部的形式还是次要一级的问题。六百多年前,唐寅曾有一句诗:今人不知悠然意。在今天的中国建筑师里,有这种安静悠然的远意,并且能用建筑做出,非常罕见,因为这种状态,正是中国现代史花了一百年的时间所设法遗忘的。


©《拆造何陋轩》

方塔园与何陋轩是要分开谈的,从冯先生的文章里看,他也认为要把两件事分开,因为隔着土山和树,方塔与何陋轩是互相看不见的。从操作上看,冯先生先把这句话撂出,别人也不便反对,做起来就更自由。但更深一层,我推测是冯先生想做个建筑,毕竟方塔园只是个园子,北大门做得再好也只是个小品。另一方面,方塔园在前,冯先生的大胆实验让一些人不爽,就有人暗示在那块场地做点游廊亭子之类,以释放对没见过的东西的不安与焦虑。冯先生显然不想那么做,他想的东西比方塔园更大胆。他要做的东西是要和密斯的巴塞罗那德国馆比上一比的。这看上去有点心高气傲,但我想冯先生做到了。无论如何不能低估这件事的意义,因为在此之前,仿古的就模仿堕落,搞新建筑,建筑的原型就都源出西方,何陋轩是“中国性”建筑的第一次原型实验。冯先生直截了当地说过:模仿不是继承。

入手做何陋轩,冯先生首先谈“分量”,这个词表达的态度很明确,因为“分量”不等于形状。“分量”也不是直接比较,而是隔空对应,这种间接性是诗人的手法。冯先生的特殊之处在于他把抽象性与具体性对接的能力,他让助手去测量方塔园里的天王殿,说要把何陋轩做成和天王殿一样的“分量”。这就给了何陋轩一个明确的尺度,一个限定。这既是机智,也是克制。

“分量”作为关键词,实际上在整个方塔园发挥作用。借方塔这个题,冯先生提出要做一个有“宋的感觉”的园子,放弃明清园林叠石堆山手法。问题是,现实中没有可借鉴的实物,哪怕是残迹。史料中也没有宋园林的直接资料。造价很少,建筑仿宋肯定也行不通,于是,“宋的感觉”,就成为一种想象的品质和语言。这几乎是一种从头开始的做法,一种今天人们从未见过的克制、单纯,但又清旷从容的语言实验。在那么大的场地,冯先生用的词汇要比明清园林少得多,大门、甬道、广场、白墙、堑道、何陋轩,如此而已。他反复强调,这些要素是彼此独立的,它们都有各自独立清楚端正的品相,它们存在于一种意动互渗的“分量”平衡中。所谓“与古为新”,实质上演变为大胆的新实验。从他与林风眠的长期交往,到他自己善书法看,冯先生肯定是熟悉中国书画史的。历史上曾经提出“与古为新”这一理论主张的人物,最重要的有两个,元赵孟頫,明董其昌,都是对脉络传承有大贡献的路标人物。


©《拆造何陋轩》


更准确地说,冯先生所说的“宋的感觉”,是指南宋,在那一时期的绘画上,大片空白开始具备独立清楚的含义。南宋也是对今天日本文化的形成具有决定性影响的时期,许多日本文化人甚至具有这样一种意识,南宋以后,中国固有文明里高的东西是保存在日本,而不是在中国。当有人指出方塔园,特别是何陋轩有日本味道,冯先生当然不会买账。用园林的方法入建筑,日本建筑师常用此法,但冯先生的做法,比日本建筑师更放松,气息不同。在日本的做法中,克制、单纯之后,往往就是“空寂”二字,出自禅宗,我也不喜欢这种感觉,“空寂”是一种脆弱刚硬的意识,一种无生命的味道。冯先生以“旷”、“奥”对之。“旷”为清旷,天朗气清,尺度深广;“奥”为幽僻,小而深邃,但都很有人味。

“旷”、“奥”是一对词,但也会一词两意,具有两面性。方塔下临水的大白墙就是纯“旷”的意思,平行的石岸也是纯“旷”,冯先生下手狠,如此长的一笔,没有变化。而北大门、堑道、何陋轩,都是既“旷”且“奥”的,这里不仅是有形式,还有精神性的东西在里面,尽管在中国建筑师中,冯先生是少有的几个明白什么是“形式”的人。

我注意到,对视线高度的控制,冯先生是有意的,除了方塔高耸,其他空间的视线要么水平深远,要么低垂凝视。对于今天人们动不动就要到高处去看,他相当反感。


©《拆造何陋轩》


语言上的另一重大突破是细柱的运用。实际上,废掉屋顶下粗大梁柱的体系,也就彻底颠覆了传统建筑语言。就建筑意识的革命而言,这种语言的革命才是真革命。或者说,冯先生由此找到了自己的语言,在那个时期,这是独一无二的。我推测,对细柱的兴趣来自密斯。有意思的是,我书桌上的一本德国学者的著作,探讨密斯的细柱如何与苏州园林中的建筑有关,因为密斯的书桌上一直摆着一本关于苏州园林与住宅的书。


细柱被扩展为线条,墙体、坐凳、屋脊、梁架,都被抽象为线,甚至树木,冯先生也想选择松江街道边的乌桕,因为树干细而黝黑,分叉很高,抽象如线。不知道冯先生是否见过马远的《华灯侍宴图》,我印象里,这张图最能体现宋代园子的感觉:一座水平的长殿,屋檐下为细密窗格的排门,隐约可见屋内饮宴的人,殿外隔着一片空地,是六棵梅花,很细的虬枝,飞舞如铁线。空地上,空无一人。

但我感触深刻的,还是冯先生对所做事情的熟悉,非常熟悉。2006 年,冯先生回访方塔园与何陋轩,一路谈论,诸多细节回忆,点出后来被改得不好的地方,全是关于建筑的具体做法,甚至哪些树不对,哪些树长密了,不好,等等,和1980年代他的文章比较,细节上惊人的一致。可以想见,做这个园子时,冯先生是何等用心专注。仔细读冯先生所写的关于方塔园与何陋轩的文字,就会发现,这是真正围绕建筑本身的文字讨论,这种文字,中国建筑师一般不会写。常见的状况是,要么为建筑套以哲学、社会学、人类学等等概念,以为有所谓概念想法就解决建筑问题,但就是不讨论建筑是如何做的;要么就是关于形式构图、功能、技术的流水账,还是不讨论做建筑的本质问题。


实际上,很多著名建筑师只管建筑的想法,勾些草图,然后就让助手去做。冯先生对细节的苟刻说明他是一管到底的,这多少能看出留学时期,森佩尔、瓦格纳、路斯所代表的维也纳建筑师对他的影响,尤其是那种对匠艺的强调。而将城市问题和建筑-起考虑,使得方塔园的尺度意识特别开阔。最终,由何陋轩完成了建筑的类型实验。

如果说方塔园与何陋轩几乎是一.种从头开始的实验,它就是摸索着做出来的。可能成功,也可能出错。说何陋轩是“中国性”建筑的第一次原型实验, 是在类型学的意义上,在建筑语言革命的意义上,而不是指可以拿来就用的所谓方法。即使对冯先生,把它扩展到更实际的建筑上,也会作难。东大门要加个小卖部进去,尺度就出问题。生活里,冯先生是很好说话的人,人家要个窗户,他也觉得合理。做完了就后悔,觉得还是- -面白墙更好。竹林里的那个亭子,照片上很吸引人,现场看就有点失望。但正是这种手法的稚拙,显现着摸索的鲜活。何陋轩的竹作,冯先生是放手让竹匠去做的,基本没有干涉,就有些意犹未尽。但我觉得恰到好处。物质上的做作越少,越接近原始的基本技巧,越接近普通日常的事物,反而越有精神性与超验性。实际上,20年后,这组作品还保持着如此质量,说明它能够经受现场与时间的检验评判。

中国建筑要做到很高质量,需要理清学术传承的脉络。在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我主张培养一种“哲匠”式的建筑师。“哲匠” 一词出自唐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他把之前的伟大画师都称为“哲匠”。这是关于如何做建筑、做哲学的传承,需要从最基本的事情入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年春天为冯纪忠先生所做的不是纪念展,而是让青年教师带了一个课程。学生们亲手制作了何陋轩80几个1 : 1的竹节点,做工精良。有学生按1:1尺度,以《营造法式》画法,用毛笔作节点制图,清新扑面。

在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拆造何陋轩一冯纪忠先生建筑作品研究文献展” 的开幕式上,冯先生的女儿冯叶说她没想到这个展览能做得这么好。我告诉她,想法是学术上的活的传承,既然只拿到冯先生作品很少的几张图纸照片,我们就直接从现场研究做起。之后她告诉我,2008 年,冯先生到访过象山校园,没有打扰我。先生在象山校园看了一下午,后来坐在半山腰咖啡厅的高台上,俯瞰校园建筑,没说什么话,坐了两个小时。


因何不陋

童明

初识何陋轩的施工图,最惊讶的莫过于图纸在某些方面的简单性。且不说图纸的数量不过七八张,就其内容而言,也不如想象的那般复杂。如南立面,通篇上下除了简单的墨线图形外,只有檐口所标注的“+6.30” 这么一个数字,而侧立面除了增加屋脊和北侧檐口的标高外,再无别的更多信息。

©《拆造何陋轩》


然而每入何陋轩,所获的现场感受却是如此丰富,以至于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地寻视巡视良久,也难以在概念中构成- -份清晰的图景。可以说,这种丰富性来自于穿梭土丘、竹林、曲垣之间的蜿蜒石径,来自于临水而设、错层叠加并且相互旋动的青砖平台,来自于当空悬浮、由众多繁复的竹竿节点所构成的硕大草棚,在这样一种全然笼罩之下,各种因素都在暗处构成了一种相互转换的欲动。

这一切无不在志得意满地表达着作者本人的初始设想:“意动空间”
冯纪忠说,这是“我本人的‘意’,在那里引领着所有的空间在动,在转换....
于是,为了弄清楚这一-形式复 杂的作品,人们更多习惯性地从建构的角度去理解,如2001年《a+d》杂志曾经以“建构”为题对冯进行的访谈, 2004年华霞虹在《时代建筑》有关同济四个建筑作品评析中对何陋轩的解读。今年杭州中国美院建筑系二年级的课程设计也以何陋轩为对象,其中一部分就是针对节点构造所做的研究,以“拆造何陋轩”为题,对竹轩的全部竹节点进行了详尽的分类,并且在此基础上复制了所有模型,研究了替换设计,同时模拟《营造法式》中传统的样式图来表达记录,丰富的成果摆放了满满一间展厅....



©《拆造何陋轩》


然而对照着当年何陋轩的施工图,图纸表达的方式及其内容却令人不免产生这样的疑虑:我们是否在以现今的思维方式误读着何陋轩?因为图中关于细部节点的描述除了涉及曲垣、挂水以及“何陋轩”三字的立匾之外,并没有关于竹轩构造的任何信息。即使在与这些精巧节点相关性最多的剖面图上,涉及这些细节的地方也都是含糊其辞,一笔带过。
冯本人的言论也验证了这样一种事实。在2007年有关何陋轩的访谈记录中,他非常坦率地陈述了这一点:“竹结 构的问题,就是不能做这么大空间,我们没办法考虑。竹匠考虑这个问题,就随机应变得比较多。我们看来是随机应变,实际上他们有很多程式我们不知道。所以当时我就照他们的意思去做,具体照竹匠来决定,我们就决定柱子的距离,多少柱子。



©《拆造何陋轩》
但紧接着冯又说明何陋轩的设计并非是粗放型的,“它还是一个有组织的房子, 不是一个随便的房子”。只是这种不随便性的着落点与我们今天所关注的方式不一样,在某些方面,何陋轩的设计表达可以是非常约略的。作者最关心的就是“意动空间”的情境,“这个做到就够了,至于面上怎么搭的,就让他们去搭,因为我们决定不了”。
因此在2001年《a+d》的访谈中,当方塔园被以建构的名义而提及时,冯推辞说“它在很多方面未尽如人意,当时并没有完全安静下来...还缺乏细节,缺乏‘建构’....” 而另一方面冯又认为,“贾岛一类的‘推敲’亦不可或缺”。
换一种方式理解,这样一种推敲可谓一种关系 上的推敲。“不论台基、 墙段,小至坡道,大至厨房等等,各个元件都是独立、完整、各具性格,似乎谦挹自若、互不隶属、逸散偶然,其实有条不紊、紧密扣结、相得益彰的。”
实际上,这种貌似逸散偶然实则紧密扣结的方式,应当是贯穿于整个方塔园的构想之中的。
为什么何陋轩的意图会是一一个“意动空间”,而不是一一个“行动空间”?这需要
回复到何陋轩的初始设计目的。冯在勾画何陋轩之前就已经估计到,游人在偌大的方塔园中游走半日之后,何陋轩其实就成为临出门前最后的一个休憩点。因此,“到那里就坐下”,但这并不是简单的坐下休息,而是“一坐就感到它的变动,一直到走....’这样一种静止与欲动的关系并不是“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而是环岛景观在固定坐者的四周形成了一种意动状态。“久动思静, 现在宜于静中寓动,我设计时正是这样想的,不然的话,大圈圈之中又来一小圈圈,那不就乏味了。”
于是直到临近实施的那一刻,何陋轩从规划中的庭院游廊格局转变为阴凉轩敞、竹构草顶的歇山厅。
但是仅有这样一-座精致的敞厅是不够的,冯所指的意动状态应当就是那种丰富性,也就是能够为观者提供足够的情趣。
冯是这样来解释“趣”字的:“ 趣就是情景交融,物我两忘,主客相投,意境生
成的超越时空制约的释然愉悦的心态。
为了达到这样一种状态,需要确凿而清晰的方式才能实现。在他眼里,“所谓意境,并非只有风花雪月才算”。进而言之,就是里面的空间怎么变化,变化的幅度应当如何等具体的措施。在设想中,何陋轩的空间感受不仅应当随着位置的移动而变化,也应当随着时间的延展而变化,从而形成比其他建筑更多的“总感受量"。
如果顺着这种思路来反观何陋轩的设计过程,则会看到那种历经欧洲现代建筑教育熏陶,又秉承了中国文人情怀的思维所着重关注的内容。
首先是何陋轩的型制,其规模与格局的对话者是方塔园另一端的宋代方塔、 天后宫、楠木厅,甚至北大门,它们是散落于方塔园中的“点”,既各自独立,又相互照应。因此何陋轩作为其中之一,其分量不能少于其他任何一个,这也许是冯将原先的分散格局转换为集中格局的另一个重要原因。而且何陋轩应当如同其他“点”一样,需要配以一个尺度相当的基台,“就好像是博物馆里一件贵重的东西,都用一个托子托住它”。
何陋轩的基台虽然规模取自天后宫,但它所强调的是意动而不是静止,因此这里的处理方式必然不同于其他。由于竹轩作为岛上唯一的主体建筑, 它需要恪守坐北朝南的传统规矩,因此只有基台可以成为实现该意图的主要媒介。三个大小等同的青砖平台依次相互转动30度,并以逐级高差相互叠落,其结果就是虽然竹轩本质上朝向明确,但由于与底部基台的错动关系,观者的视觉无论是跟随着上方的竹棚,还是跟随着下方的基台,都会产生- .种旋动的感觉,而这种旋动又会将观者的视线带向竹轩的四周。
其次,由于竹轩与基台之间的错动关系,基台又是由三个相互转动的平台所构成,导致竹棚与台基的连接关系很难确定,因此正是在这里体现出设计者的精细度之所在。


©《拆造何陋轩》
冯要求竹轩的“柱子都是在砖缝里面”,这是因为何陋轩唯一费钱的材料就是铺地的大方砖,为了使竹柱在落地时避开大方砖,方砖的间隔采用小青砖竖向嵌缝,既为了加强方向感并有利于埋置暗线,也为了接纳铁质的柱基,消除尺寸误差。而三层平台错叠所留下的一个三角空隙,恰好可以竖立轩名点题。
另外,由于何陋轩的目的是休憩、观景,此时的墙垣在这里并没有围闭的必要,相反,它们以各种弧线形状延伸,散嵌到四周的地形中,从而起着屏蔽、导向、透光、视阈限定、空间推张等作用。功能上起着挡土作用的高矮不一的弧墙,实际上也与屋顶、地面、光影组成了随时间不断在变动着的空间。其结果,就是由竹轩、基台所形成的旋动关系,经由这些弧线挡墙的作用,从何陋轩的内部空间一直“引发”到对岸。
如果回复到何陋轩在建造之前的地形图中,我们就能体会到这样一种思 考逻辑的用心之处:当时设计者所面对的核心问题可能就在于,在这样-种几近白纸的条件之下,身处何陋轩能够观赏到什么样的景致?
彼时何陋轩所处的基地,南侧水塘刚刚完成,四周树木仍然稀疏。虽然冯拥有绝好的预判性,二三十年后,园里的小树都长成大树,并且也会越长越茂密,空间感也会发生变化。但是在当时所能够即刻获得的则是各类独立要素所构成的有趣关系,时间推移的作用只会使四周不断成熟的景物渐次融入进来。
由此,我们最终会明白,为什么在何陋轩的立面图上,冯只关心檐口标高这一信息。屋檐之所以压得这么低,是“因为墙靠马路相当近,我不愿意让他一进门就看到很多外面的东西”;但另一方面,这也相应推动了冯所谓的“意动空间”这一 主题,这实际上就把核心思考从“景物对象”转移到“景致关系”上来了。
本来因为南望对岸树木过于稀疏,所以有意压低厅的南檐,把视线下引。而弧形挡土墙段对前后大小空间的形成,原是出于避开竹林,偶尔得之的,却把空间感向垂直于厅轴两侧扩展了,纵横取得互补。我总觉得,一片平地反而难做文章....

引自:冯纪忠,《与古为新一方塔园规划》
因此在后来的一张“方塔园植被改造总图”中,虽然何陋轩只呈现为一个正南正北的十字形简单轮廓,但正是在这简单轮廓之下,却包含着一系列的复杂转化。我们从这几张为数不多的施工图纸中可以寻找到一些实际效果的具体原因:
正因为南侧的压低檐口,竹轩的屋面坡度才会显得更为陡峭,草棚屋顶在弯曲路径的映衬下会显得更为硕大,从而凸显出作为园中一“点”的合宜分量。
棚内屋架的构造本身并不是设计所关注的重点问题,上方竹结构的接点涂黑,杆件涂白,其意图就是使得屋顶能够变轻,能够飘动,从而弱化硕大尺度所带来的压抑感觉。
竹轩本身的结构虽然周正规则,但是在南北纵向剖面中,屋脊线却向北多移动了一跨,不等的跨度关系,使得落于下层平台的南侧檐口由于更长的放坡而显得更为深远。
东西两面的侧檐由于与弧墙的对应关系,所以其外边在施工图中也被修改为弧形,构成深浅不一的进深,从而也引起了下方斜撑立柱的各式造型。
外围的墙垣之所以设计为曲线,不仅是因为地形的关系,更重要的是考虑到早晚阳光的转换所带来的光影变化,从而使得在竹轩内所感受到的空间也随着时间在转变……
从这些方面来看,何陋轩在中国近现代建筑中可谓是一件为数不多的、无论从形式还是从意图可以清楚解释的作品。它的精确性存在于对所设意图的落实方面,也存在于对仗关系的娴熟运用:周正与散逸,方直与弧曲,透空与密实,安静与欲动……
冯是中国近现代建筑师中少有的具有明确主体意识的人。在他的言谈中,经常会出现“符合我当时的心境”这样的话语。在方塔园的思考过程中,理应的挑战存在于,它是“从头开始空白的”,但冯对此却是“蛮开心的”。勿如说,即使从头开始,方塔园的诸多因素实质上还不得不取决于历史、现状、他人……但是何陋轩的情况却有所不同。冯称何陋轩是方塔园中“我的一个点”,引领着“我的一个点”如何发展的就不仅仅是与之有共鸣的“宋代精神”在流动,更重要的是,“我的情感,我想说的话,我本人的‘意’,在那里引领着所有的空间在动,在转换”。
冯将整个方塔园的设计解释为取自宋代精神,也就是写自然、写山水的精神,但是在何陋轩,自己所遵循的则是写自己的意,就如同苏州园林是写主人自己的意那样,其主题不是烘托自然,而是将自己的“意”摆放在自然中。
于此,我们可以理解这里所指的“意”并不是一种工匠精神,工匠只是遵循既有的法则,但建筑师所更为关注的则是如何从无形之中寻找到有形之法。
当冯谈及创作方塔园的设计精神时,想到了“与古为今”这四个字。他是这样来解释的:“为”是“成为”,不是“为了”,无论是为了新还是为了旧都是不对的,关键在于“与古”前面还有一个主词(subject),主词在于“今”,正是主词的存在才可能推动与“古”为“新”的这一过程。
因此在《A+D》的访谈中,当冯遭遇“建构”这一词语时的反应是:“一方面,建构的本意无非是提示木、石材如何结合一类的问题,但另一方面,它要求考虑人加工的因素,使人的情感在细部处理之时融进去,从而使‘建构’显露出来,比如对于石材的处理,抛光是一个层次,罗丹式处理是又一层次,这种‘简单’会使我们更深地体会到它的丰富性。在我看,‘建构’就是组织材料成物并表达感情,透露感情。”
我们无从得知冯是否研读过弗兰姆普顿的《建构文化研究》之类的书籍,但是从其言谈及设计中可以看出,对他而言,建构是一手段,而非最终目的。相应地,冯可能更喜欢用“意”这一中文词语来应对“建构”语境中的“诗”或者“精神”。
“意在笔先,定则也。”冯在回忆访谈中有一段引用郑板桥画竹时的所悟之言颇具深意,“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点皆浮动于梳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忽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
意中之竹,眼中之竹,手中之竹,以及画中之竹,其实各不相同,它们之间的相互转化必须经由主人的一番细斟慢酌、慎思密想之后才能达成。
“意”在冯的解释中可谓是朦胧游离的,渴望把握而尚未升华的意境雏形。他说意象只有经过安排组合,寻声择色,甚至经受无意识的浸润而后方成诗篇画幅。"这可能意味着两方面的含义:“意”是先于创作活动而存在的,无意也无画,当然也无建筑,但它取决于作者本人的积淀;另一方面,“意”是需要一个清晰有效的过程来表达的。在设计之初,当“身处设计的临界点时,我想很难判断自己所具有的理念具体是什么?”因为“意”是需要一种艰苦卓绝的过程来实现的。
这也是建筑设计所经常面临的情况:“结合项目分析,意象由表象的积聚而触发,在表象到成象的过程中,意境逐渐升华。不管怎样,三者互为因果,不可分割。我们争取的是意先于笔,自觉立意,而着力点却是在驰骋于自己所掌握的载体之间的。”
通过何陋轩可以透露出,冯是属于真正意义上的那样一种建筑师,也就是能够真正以建筑方式进行思考的现代建筑师。他不仅在真实的环境中从事建造,而且也在自己的心灵深处从事建造。
这种建造不是那种动辄社会责任、文化传承之类的惶惶言论,也不是那种循规蹈矩、呆板严实的亦趋亦步,它是思维的一砖一瓦的真实搭建。因此,决定着建筑品质的往往并不在于外部因素,“建筑设计,何在大小?要在精心,一如为文。精心则动情感,牵肠挂肚,字斟句酌,不能自已......” 
在这样一种过程中,冯始终不离的是对这一过程标准的理解:真趣。
正是由于这一标准何其难也,才使得何陋轩背后的工作“夜以继日,寝食难安”,也正是由于这一标准,才使得冯的建筑“诚不若于读诗文中寻趣,其乐无穷”。

树石亭池,小题大题
王欣

上个世纪80年代,冯纪忠先生在文章中谈到他与友人同游松江方塔园时,有关何陋轩“小题与大题”的争论。简录如下:

客问及何陋轩的设计立意。

冯先生:(前面略去)我总觉得,一片平地反而难做文章。

客笑道:提起文章嘛,这一番动定、层次、主客体、有无序等等议论,不觉得似有小题大做之嫌吗?

冯先生不以为然,认为文章不在快慢,亦不在长短。建筑设计不在大小,--如为文。

客仍坚持道:小题终究是小题,大题谈何容易!

冯先生几未作答。

冯先生的设计能至大也能至小,但却始终没有小题与大题之分。何陋轩的设计,与“建筑”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冯老先生取的是“画意”,因此有大不同。不能专以建筑度之,何陋轩的意图是特别的。

无论从立意还是建设的时间来看,何陋轩与周围的关系始终是相对独立的,那么它在设计上是可以被单独拿来说的:

一围池水,仿佛江滩,

一个草棚,如荫如盖,

一垄小坡,几株老树。

这是一组极其简朴而又基本的东西,这是什么,这分明是:倪瓒的“秋山嘉树,沙碛孤亭”。

倪瓒 《秋亭嘉树图》


一个再基本不过的山水图式,是久违的,也是熟识的:树、石、亭、池。

何陋轩就是一个画上世界“树石亭池”的真实构造,冯先生撇开了就在眼前身边的明清园林,单取了画意,且只取了基本式。

方塔园近二百亩之地,冯先生寥寥几笔,轻松控制得简淡高古。而何陋轩小岛,不过两亩,却笔法细微,元素俱全,用力过半。几乎植入一个乾坤,返照一个世界。

这何以言大,又何以言小?

说到小,它是传统山水画中最基本的元素与组成方式:树、石、亭、池。最简单不过了。

而正是这种最简单的分类,单清末一本《芥子园画谱》,几乎让人人都能画出个大概的意思来。街头巷尾,都有讨论山水花鸟、格局笔法的。当然高下差异是自然的,但是这种普及度实在惊人。

一个国家的人,都在用一种很接近的方式说话,这个是我们现在难以想象的,这个最终涉及什么,不消说的。这有多大?

一个国家的人,都在用一种很接近的方式说话,这个是我们现在难以想象的,这个最终涉及什么,不消说的。这有多大?

说小,它的尺度与视觉力量几乎微不足道,静静地待在那里,不故作姿态,不言不语,可是这种方式,一旦延续就是上千年,不曾怀疑,不曾厌倦。说小,它的尺幅早就脱离巨嶂山水,仅限案头与袖袋,册页镜片,手边之物,守着片段,留着基本,不言宏大。但这是造园的源发,这是其大。这已经完整地构筑了一个文人理想的世界,虽小,而关系与类型一样不缺,它只是千年山水画的一个“小写”法。如永字关系于笔法,如庭之关系于园。树石亭池,是文人的基本作业,是世界的构造之法,这里有最为基本的问题的讨论:树的意义、水的意义、石的意义、亭的意义……它们之间组构的意义……这些东西永远是不缺一样,少一样,世界就不安。这是一个建立世界观的练习。

可以想象,在这样的练习之下,城乡的状态会是怎样的,一定不是现在这样的。说小,它们根本不起眼,它们都是消退的,唯一的人造物“茅亭”,早已返了形式,归了自然,显出如树石般的自然之态,绝对没有伤眼之物。这里只有一个建筑,却空荡四开,不遮万物,满盛山水。茅亭的方式代表了建筑的方式,这是其之大:肩扛一个空空的亭子,因其几乎没有重量,择山水而置之。打开四扇,一房山水,屋顶与树荫相接,四柱疑似枝千,仿佛松荫大棚,俨然自然之物。整日守亭,目之所及,卧游四围,一个简单的方式可以招呼周遭的一切,是“不下堂筵,坐穷泉壑”。

是这个山水的基本式,决定了建筑的方式。

言其小,它是每日小课,提笔就是,排遣消情之用,譬如小品小酌。而这却是一个永恒的命题与功课,它被反反复复画了千年,历代摹写临习,笔仿意追。截取,组构,横竖左右,颠来倒去,把玩推敲,反复构造这个小世界格局,成千上万,元素一样,布局相似,但却不见雷同,几乎张张精妙,页页如新见。见于立意,见于格局,见于位置,见于笔法,见于旨趣……这是一个也基本、也至高的训练工具,是对类型、对法度的鲜活练习,这是其之大,这是画法与立意的学习与传递方式,是对程式的传承。

一首曲子月月弹,年年弹,还有一辈子画“寒林”的……不能小看程式,程式的最大成果是语言。

语言要不复,一切就要乱套。承袭的力量有多大?

何陋轩是“如画”的,其意图很明显:我想,冯先生要问“当代建筑”几个问题:师从哪里?哪里承接意识与语言?判断标准是什么?这是最为核心的问题。

法式是什么?练习的工具是什么?传递的载体又是什么?这是最基本的问题。

可以说,冯先生的何陋轩,是给自己更给后人做了一个“如画的范型”,演示了一个有关中国建筑的基本式。

他没有以“建筑专业”的方式,却给建筑专业一个警示。这个警示就是:语言的承袭。

何陋轩确实是一个小题,小其体积,小其简单,小其微弱,小其不语。而其意图放在这个语言丧失、礼数尽去的当代,这绝对是一个大题。

面对何陋轩,一个如倪瓒山水一般的构造,是对传统语言的一次临习摹写,在冯先生那个时代,何陋轩虽经非议但有幸躲过一劫,微弱地传承了下来。所谓“一脉相承”,果真,传统的传递真如此的纤微,如脉息。面对何陋轩,树石亭池,小小册页,仿佛看见了沈周,龚贤,弘仁……语言如脉,一息相传,似乎不见。

面对何陋轩,“当代建筑”是惭愧的。

我们承袭了什么?

从冯纪忠的何陋轩谈起

董豫赣

对于“当代建筑”这个光滑的时间新词,我只是想系个绊手绊脚的旧草绊,即便不能让具体的专业问题浮现,至少也希望利用草结的摩擦力,避免它因为过于光滑而迅速滑走。

进化

几周前,在北京大学生命科学院的方案评估会上,面对校方认可的具有墨菲特色的大屋顶方案,建设部院的崔恺忍不住调侃道——这是否意味着我们现当代的建筑工作做得不够好,才会导致人们对美国建筑师墨菲近一个世纪前为北大确立的中国建筑.式样深感怀念?

据说,北大建筑学研究中心的方拥教授当场认可了崔恺的调侃:现当代建筑确实做得不够好。

这是可能的,除非我们信任建筑进化论——现代建筑一定会好过古代建筑,而当代建筑一定要好过现代建筑,这样一来,当代建筑师或当代艺术家只需要定期看看医生,只要能担保活在当代,就可以毫无作为地藐视或者调侃勒·柯布西耶的现代建筑或塞尚的现代艺术。

退化

几十年前,在滕王阁重建的重负之下,主持建筑师格外谨慎,在收集到唐以后所有朝代的滕王阁图样后,最棘手的困难似乎不再是设计,而是不同式样的时代挑选:

应该依据哪个朝代的图样重建滕王阁?

最终的选择是一件杂交产品——唐风宋韵。

唐风,是因为唐代图样的缺失,只能从王勃的《滕王阁序》这一文本中捕获;宋韵,是因为宋式楼阁的具体做法可以从宋代《营造法式》寻求古援。即便从央视回顾性的画面里,我也能感受到建筑师当年弥漫在设计过程中的焦虑,让我从这焦虑画面中脱身的沉思问题乃是:既然宋、元、明、清都曾重建过各自的滕王阁,既然所有时代的匠师们都没有从前朝式样里挑选式样的焦虑,这种焦虑似乎是现当代建筑师的特殊焦虑,它从何而来?

当年,梁思成在修建鉴真纪念堂时也有过类似焦虑吗?

即便我们同意梁思成先生将唐宋以来的建筑化归为三种不同风范(豪劲、醇和、羁直),甚至也同意其间暗示的建筑退化论倾向,然而这也只能是对业已沉淀为历史风格的总体判断,不能拿来对具体建筑进行判断,即便我们确立了选择唐代的“豪劲”风格当作设计起点,随后展开的工作才能确认质量的优劣。以鉴真纪念堂为例,梁先生亲自操刀的结果与初学者赤膊上阵的结果,一定会呈现出云泥区别。

在这个意义上,当代建筑暗示的进化论提法,与复古主义所彰显的退化论说法,不过是相互镜像的软骨同胞,一旦涉足具体的建筑问题,都一样不能担保建成建筑的最后质量。

造化

三十多年前,冯纪忠先生的建筑,在历经了来自传统退化论与现代进化论的双向批斗之后,否极泰来,他终于能在何陋轩的设计里,遇到一次还算宽松的设计环境。几年前,阅读学生唐勇送给我的一本关于冯先生方塔园的整个规划设计施工过程的著作,我通篇没有意识到方塔园现存宋塔的古宋年代,给先生在设计何陋轩带来什么相关仿宋风格的焦虑,这真是近些年来阅读专业书籍的罕见造化。我终于能在相关建筑的著作里,确信自己阅读的是相关建筑问题的理论展开,而非过去流行的风格问题或如今时尚的立场问题的无关铺叙:

关于我设计的这一文物公园的手法只提一点,那就是对偶的运用,且不说全园空间序列的旷奥对偶,还在北进甬道利用了曲直刚柔的对偶,文物基座用了繁简高下的对偶……人工与自然的对偶。
引自:冯纪忠,《与古为新一方塔园规划》

上文提到的旷—奥、曲—直、刚—柔、繁—简、高一下、人工一自然,这些对偶词汇,虽然在历史上使用的时间异常悠久,却依旧能对经营空间提供有效帮助,因为对分辨这些对偶词汇的时代与来历并不在意,他就没有我们这个时代普遍的断代焦虑症;在谈论何陋轩被造价所迫时,他也没有刻意宣扬低技里的立场,面对何陋轩严苛的造价,反而洋溢着对设计有超越技术与造价的专业自信;先生讨论何陋轩与密斯德国馆差异的口风,与他在谈论1960年代为杭州设计“花港茶室”时,涉及到的中西方建筑差异时一样自然——回顾当年人们将这个矮趴趴的青瓦坡顶的茶室批为“土帽子”时,他比较了西方建筑努力上扬的姿态,以及中国传统建筑尽力下趴的姿态,他说他当时只是想重现中国建筑有往下沉以亲和土地的味道。我猜他既没将中西方建筑比较本身当作价值,也没把那时使用也被批判的小青瓦当作某种时代的风格标志,中西比较只是为了明确某种意匠追求,小青瓦只是达成这类意匠的材料选择。

在建筑学专业里,风格原本是空间经营结束之后沉淀的结果,这是一个浅显的事实,之所以被看似保守的建筑退化论或看似激进的建筑进化论者急于要带人古代或当代.并被看作一种先在的价值。在我看来,前者或许只是缺乏自信,后者则在缺乏自信之外,还被某种过于迫切的野心所致——要给自己在还未沉淀的建筑史中找到某个预设位置的迫切感,并假设自己能抽离处于正在进行时的流变之间,旁观自己在这个时代里的个人价值。

时代

一个月前,在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在我做完一个题为“隅角之诗”的讲座后,批评家史建指出——中西建筑文化比较是个伪问题。如此说来,宗教也是伪问题,只是因为这个问题被展开得足够持久,其间居然结出了相关西方建筑学核心的几何晶体,尽管,我们如今可以宣称柏拉图形体的神性因为属于宏大叙事也属于伪问题。而我也愿意承认,史建拧起的“当代建筑”肯定不是伪问题,“当代建筑”这一提法没有问题,乃是因为它原本就不是专业问题,而只是相关时间的事实状态。就好比《时代建筑》里的“时代”二字,只是标明这本杂志要关注的时间范围,它自身既无法担保内部文章的质量,也无法独立展开为建筑专业问题。何况,从先机而言,“未来主义”之后,“当代建筑”的提法即便在时间起点上似乎也很落后。

就在那次会议期间,我还抽空去了趟绍兴,在禹陵旁的一个仿古村落里,偶然听见一位前卫艺术家这样的自我介绍:我是处于当代艺术靠前位置的艺术家。

这是一针见血的时代迫切症!而当代不过是个凡人无法更改的时间状态,假设自己能在均匀流动的时间中还能靠前,这真是只有艺术家或建筑师才能杜撰出来的速度狂想,按霍金的科学推论,快过时间的玩意将形成黑洞——最终将坍塌为无时间的死寂废墟。

将时间状态当作价值判断,或许遗传了勒·柯布西耶《走向新建筑》的口号,据说这时代之“新”,只是将柯布的《走向一种建筑》的一种时间误译。人们健忘了勒·柯布西耶与塞尚用以开辟现代建筑或现代艺术的新斧都是柏拉图几何形体,柏拉图形体并非什么时代利器,它不但是件异常古老的伪明器,还因为过于抽象而自动摒弃了相关时间的时代价值;人们也健忘了那位声称只要当下时代(而非过去与未来任何其他时代)的急先锋密斯·凡·德·罗,而他所做的一系列最精彩的先锋建筑——巴塞罗那德国馆、范斯沃斯住宅、柏林新国家美术馆,都无限逼近古老的帕提农神庙,他当时如此强调这类建筑所具有的当代时间性,如今还是被归为现代建筑而成为历史,更讽刺的是,“未来主义”在当代永不停息的时间流失中,也从“未来”滑为陈迹。

解决的办法是,将当代建筑永远与这一流变的时间状态捆绑一起,但这依旧是件无关建筑专业的时间事实。最早揭露事实真相的人可以被称为专家,而将早被证明的事实当作价值的人又将面临什么情况呢?在物理学界,有个流传广泛的传说——在地球流转不定的知识已成为科普的事实之后,有个物理学专业人士总是神秘兮兮地在不同场合宣称地球在运动这个事实,后来他被他的专业同事们送往医院进行治疗。

速度

在时代的速度压力下,建筑做法的讨论被压缩成建筑说法的争论,建筑观点的阐述被简化为建筑看点的热播,就这样,建筑现场变成建筑立场,建筑表现从技术表现转向效果表现,建筑阵地从工地转向媒体,建筑价值从内涵转向包装。

几年前,同济大学的李翔宁曾在我当时的陋室里,兴奋地谈起他对中国建筑策划与包装的兴趣,他当时给我列举了一个世界著名的建筑策划公司的名字,可惜我记不得了,大意是说——是他们当年成功地策划了著名的“纽约五”、解构主义,似乎还有如今叱咤风云的OMA。我没有他的兴奋,我注意到在这些如今或曾经声名显赫的人物或建筑团体,在被它们策划与包装之前,似乎都已先后沉淀了十数年的时光,我认为只是因为有了这一沉淀前提,才有后来策划的成功,我的问题是——中国当代建筑有无沉淀得足够的建筑值得包装?

前几天,北大建筑学研究中心年度论文答辩,学生刘星的论文旨在揭示芬兰建筑博物馆对推广芬兰建筑的意义。在20世纪50年代,芬兰以阿尔瓦·阿尔托为首的建筑师已经在世界建筑里崭露头角,为了加速推广芬兰建筑师在国际上的声望,该博物馆不但承担了举办学术研讨与展览的工作,还承担了那些质量优秀的建筑作品照片的处理,以明确这个国家对建筑品质的某种清晰的追求意图。我承认芬兰国家建筑博物馆对推广芬兰建筑起到的积极意义,但不愿夸大媒体推广的力量。

媒体如同啄木鸟,站在它自己的立场,它所发出的锯木噪声可以宣称是为了拯救树木;站在达尔文的角度,它可能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才饥不择食地刨开树木寻找可吃的虫子;站在树木的角度,则需要警惕啄木鸟的这种道德宣言,饥不择食的啄木鸟有时也会毁灭它赖以生存的病木。

杭州那次会议之后,史建下来对我说,他之所以发起“新观察”的讨论,只是试

图搅起建筑批判死寂的状况,而我的感觉相反,建筑批评的热闹早已超出了建筑所能承受的分贝。当年,我在M会议的现场,旁观了王南溟以批评家的立场炮轰张永和的竹化建筑系列,以及蔡国强的火药系列;当年,我也旁观了艾未未在非常建筑十年会上质疑张永和的建筑立场。

最近,在翻阅《日本建筑》相关“绿化建筑”的一期专辑时,偶然看见日本建筑师们涉题广泛的绿化与建筑的结合,忽然想起张永和当年的竹化建筑系列似乎在王南溟的炮轰中烟消云散了,而蔡国强却因为漠视这类批评的分贝,他的火药系列如今在国际舞台的艺术上空似乎更加硝烟耀眼;昨天,在翻阅《时代建筑》寄来的“剖面建筑”专辑时,我看见王澍为世博会设计的展馆外墙上熟悉的青砖与碎瓦杂合的“瓦H墙”,忽然忆起张永和当年为蔡国强设计的“泉州小当代”,其基于泉州当地“出砖入石”传统里的材料循环性,以及由此生发的对拆来大小不一屋顶的拓展性利用,即便当时还没有低碳或生态的这类具备当代立场的说法,它自身的建筑潜力当时就让我着迷。我至今也不清楚,这个让我着迷的美术馆是否建成,这一研究有无在非常建筑后续的项目里继续下去。

化境

卡尔维诺在为哈佛大学诺顿诗论所做的系列讲座(《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第二个讲座的题目就是“速度”,在讲座的末尾,他以一个显然杜撰的庄子典故来结束这个话题:

庄子的才干之一是绘画。国王要他画一只螃蟹。庄子回答说,为此他需要五年时间、一幢房子和十二个仆人。五年过去了,他还未动笔。他又对国王说;“我还需要五年时间。”国王应允。十年过去了,庄子拿起笔一挥而就,画出了一只完美无缺、前所未见的螃蟹。


庄子需要十年修炼的时间与物质支持,能天然尾接王明贤在史建主持的“新观察”第五辑里的那个充满忧虑的结尾:

艺术家顾德新在1989年曾说:“中国艺术家除了没有钱,没有大工作室,什么都有,而且什么都是最好的。”我想:“现在呢,中国艺术家除了有钱,有大工作室,什么都没有了。”希望我们的建筑师不是这样的情况。21世纪的建筑师,条件很好,做出最当代、最时尚的建筑,可是我不知道这十年到底有哪些作品能留在市民的记忆中,能留在建筑史上。

可是,我对这样的担忧也很担忧,正是当代建筑师过早地想留名史册的速度压迫,使得那些即便能进入中国当代建筑史的作品,也可能质量下乘。毕竟,以足球为例,无论专业水平如何拙劣,当代中国足球在未来也会沉淀出一部当代足球的拙劣史。



《拆造何陋轩》PDF版 

文末加客服小东微信咨询获取


本篇文章作者

望歸山

排版 | 审稿:望歸山


☝客服小东



(48h 内回复)









東西小院工作室

◐ 拆书稿|闲情杂谈|人物专访|大房子、小房子 ◑

转载及合作:ZRY517517

​​​​​​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建筑手记”(ID:DongXiXiaoYuanStudio)。大作社经授权转载,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大作社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