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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嗨皮不二 | 图:网络 | 首图:© Joackim Weiler
在刚刚过去的一周前,墨西哥迎来了一年里最盛大的节日,人们聚在一起,用美食、美酒、音乐和盛装,像狂欢一般地度过这个时节。
只不过这个节日的主人公,并不是这些生龙活虎的人们,而是那些逝者们。
这就是墨西哥的国民节日,亡灵节。
© Luis Cortes
那位007特工詹姆斯邦德,曾在《幽灵党》的开头,在熙熙攘攘的游行队伍里走过,和往常一样的一袭笔挺西装,只不过他戴上了一幅白色骷髅面具,配上了一顶黑色的高礼帽。这是独属于墨西哥城,独属于亡灵节的007电影开头。
而借着电影《寻梦环游记》的全球热播,随着那一句优美的唱词“Remember me…”,亡灵节又以一种更为温情脉脉的形象进入人心:只要还被人记得,一个人就仍留在这个世间,而未曾逝去。
© 《007幽灵党》
亡灵节的官方日期是11月1日与2日,第一天是为了纪念去世的儿童们,第二天则是为了纪念成人。
相比于中国人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墨西哥人纪念逝者的形式,简直是大逆不道。
© Fernando Llano
首先是色彩。
白色是不可缺少的,白色是骷髅,是亡灵节的主角。
骷髅脸谱是这几天的国民装束,连邦德也不能免俗。这种脸谱不是面具,而是直接在脸上化妆,成为人肉版的骷髅。
不会化妆?没关系,路边的小摊一个接一个,都在向你挥手,招揽生意。
一个水平极高的骷髅妆。© Emma McIntyre
骷髅雕像就更多了,在凡是需要主角的展览场合,不论是游行、祭坛、广场甚至小摆件,骷髅造型都是当仁不让的C位。
但这些骷髅的白,又让人感觉不是可怖的森白,而是一种纯粹作为底色和背景的白。
在白之上,各种鲜艳、明快、斑斓,如同油画染料被一股脑儿地翻倒,各种色彩顷刻就渗到了毛细血管般的大街小巷。
© Leonardo Alvarez Hernandez
© Manuel Velasquez
黄色,是万寿菊,是整个亡灵节最点睛的色彩。墨西哥人相信,用万寿菊铺成的道路,可以让逝去的家人寻找到回家的路。
路边,成捆成捆的万寿菊摆在那里售卖,这个场景,让我依稀想起了小时候端午节时路边卖着的粽叶,或许是它们同样承载了人们对团聚和怀念的心绪,从而得以在跨越半个地球的两端遥相呼应。
万寿菊铺就的祭台。
售卖万寿菊的小贩。
选购万寿菊是一门手艺活。
紫色,和黄色最为撞色,怎么能不来点呢?
从花材、配饰到灯光,紫色都是出镜率极高的色彩。紫色的背景板配上金黄的万寿菊,就是最经典也不会出错的祭坛配置。
夜晚的派对里,人们装扮成逝去的亡灵。© Camille Ayral
传统玛雅骷髅装扮的男孩。© Lorenzo Hernandez
紫色甚至显得有些...温暖。© Lorenzo Hernandez
到了晚上,紫色的打光为游行队伍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调,紫色终于脱去了白天的明跃,将属于亡者世界的幽暗气质弥散开来。
但在欢乐和喧闹的氛围里,这份幽暗的底色终究是戏剧的、奇幻的、诙谐大于严肃的。
夜晚的游行队伍。© Jaime Nogales
麦色出现了。
作为同样拥有深厚农耕传统的地方,墨西哥人对于饮食的造诣比他们北面的邻居高到了不知哪里去。
卷饼和春饼是英雄所见略同,嗜辣传统和湘赣川渝人民达到了精神共鸣,玉米片则完成了最知名的饮食输出,甚至连粽子,都在美洲大陆找到了自己的远亲——用玉米淀粉包入馅料,用玉米叶包上蒸熟,叫做塔马利,中国人叫它墨西哥粽子。不过墨西哥人则把粽子,叫做中国塔马利。
这样一个饮食大国,在亡灵节自然有其专属食物:亡灵面包,在面团中加入国酒龙舌兰和传统香料茴香,烤完后,上面放上一块由生面团做成的骷髅小脸,用蔬菜汁给小脸上色——就像我们小时候的捏面人。
亡灵面包。上©沐昀 下©<国家地理>
红色、蓝色或粉色,它们不是主角,但谁说作为点缀,就没有尺寸之功呢?
亡灵面包,不管造型如何卡通,终究是要在花花绿绿的边边角角的点缀里,才显得真正可爱起来的。
而骷髅雕塑,不管离恐怖谷效应有多近,但只要浑身戴满了粉粉的蝴蝶结,再配上一条笑眯眯的骷髅小狗,就再也不是会把小孩吓哭的童年阴影了。
骷髅——粉色蝴蝶结版。©沐昀
透明介质的金色或棕色,是亡灵节的酒,梅斯卡尔酒。
这是龙舌兰酒的一种,辛辣,带有草木的腥气,墨西哥人习惯用盐、辣椒粉或柠檬搭配引用,咸、酸、辣的口感顺着喉咙烧下去,化成一阵晕热,从头上冒出来。
天色渐晚,酒瓶渐空,在酒精的作用下,亡灵节的氛围正在逐渐走高。
“给爷爷倒杯酒。”© Scott Mcnaughton
夜色降临,整个节庆里最温暖的颜色出现了,橙色,烛光的橙、暖灯的橙,星星点点,把原本湿冷的墓地装扮得暖意融融。
对,你没有看错,墓地,墨西哥人在亡灵节的晚上,会迎来整个节庆里最重要的部分——在墓地里,和逝去的亲人们重聚,共同度过晚上的时光。
夜晚的墓地,烛光烁烁。上© Manuel Velasquez 下© Jorge Luis Plata
他们带上毛毯、帐篷和食物。才在国内流行了不久的露营派对,在墨西哥的墓地里,已经上演了几十个年头。
音乐是不可缺少的,有时他们自带乐器,在亲人们的墓前歌唱。也有在墓地巡回演唱的乐队,几把吉他,一只手敲鼓,就把亡灵节晚上的墓地,变成了嗨而温暖的蹦迪现场。
“都嗨起来吧!”© Kellys Portillo
在墨西哥,人人都是露营达人。© Raquel Cunha
这大约就是墨西哥人在亡灵节里的常规操作,同样是怀念逝者,相比于我们的清明祭扫,他们的活动实在是显示出一份令人讶异的欢快来。
因为他们对于死亡的观念,与我们所处的东亚儒家社会、西方基督教世界或伊斯兰世界相比,实在是不太一样。
如今的墨西哥,是一个从断裂中生长起来的文明。
在西班牙人前来殖民以前,这里的原住民是阿兹特克人,一个在农业、天文、历法、建筑、医学和艺术等方面都颇有成就的民族。
但受限于美洲大陆封闭的环境和缺失的物产条件,阿兹特克人在军事和政治的技能树上,实在点开太少。
人口密集的欧洲所产生的肮脏的天花病毒,又对没有免疫抗体的原住民们造成了致命打击。
繁盛的阿兹特克帝国,几乎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把富饶的土地让位给了西班牙。
西班牙人用这里源源不断的白银在全球买买又打打,成了一代霸主;中国明朝靠着不断流入的白银实现了非官方主导的货币宽松政策,全球化的火苗终于要烧到这片古老的东亚大陆…
不过这一切都和阿兹特克人没有关系了,殖民之下,连生存都是奢侈品。
今年亡灵节,秘鲁利马的一处墓地,人流往来,熙熙攘攘。© Martin Mejia
西班牙人看不惯这些失败者的文化和信仰,孜孜不倦地把天主教的点滴,输液到他的血管里。
阿兹特克的文化,要等到四百多年后,才得以在这片土地再次受到重视。
1930年代,墨西哥已经独立建国一百多年,输给了美国很多土地,经历了很多内斗,左翼在和右翼的不断斗争中上台。
为了撇开西班牙的影响,寻找独属于墨西哥的民族认同感,他们决定从土著文化中汲取力量。
真可谓此一时彼一时。
曾经被殖民者视如草芥的阿兹特克文化,如今成为了官方“本土主义”立场的力量来源,用以打击在墨西哥根深蒂固的保守势力和教权势力。
于是,在这一时期,阿兹特克文化中的羽蛇神,成为了西班牙三王节中新的形象代言人,开始向小朋友们分发糖果了。
也是在这个时期,对于亡灵节的叙事,与天主教越走越远,而与阿兹特克文化越走越近。
今年亡灵节,纽约布鲁克林街区的拉美裔移民的庆典。© Stephanie Keith
今年亡灵节,墨西哥城的庆典。© Luis Cortes
墨西哥的左派国民作家、西班牙和原住民的混血儿、塞万提斯奖和诺贝尔文学奖双料得主Octavio Paz就坚持认为,亡灵节是源自阿兹特克传统的、庆祝死亡的节日:
“The word death is not pronounced in New York, in Paris, in London, because it burns the lips.
The Mexican, in contrast, is familiar with death...jokes about it, caresses it, sleeps with it, celebrates it;
it is one of his favorite toys and his most steadfast love.”
“对于纽约人、巴黎人或是伦敦人来说,死亡让他们难以启齿。
然而墨西哥人,恰恰相反,他们接近死亡,调侃死亡、爱抚死亡、与死亡同寝、庆祝死亡,死亡是墨西哥人最钟爱的玩具之一,是墨西哥人永恒的爱。”
今年亡灵节,墨西哥梅里达市的一位小哥。© Lorenzo Hernandez
可以确认的一点是,阿兹特克人对死亡并不陌生,甚至还有所向往——阿兹特克是有着活人献祭传统的,甚至还有食人仪式。
在阿兹特克人的宇宙观中,太阳神在和黑暗进行一场持续的战争,而人类则需要通过献祭给他不断充值能量,有了他负重前行,人类才能现世安好。
而那些被献祭的人,除了战俘以外,也有阿兹特克人。阿兹特克人对于死亡的观念,对他们可能匪夷所思的自愿献祭,提供了足够的理由。
阿兹特克人认为,一个人来世的生活,并不取决于Ta此生的生活,而是Ta死亡的方式。
战士因战斗而牺牲、妇女因难产而死被视作光荣,可以加入太阳神的队伍;
因意外或某些疾病死亡的人,也可以去往某个天堂;
但那些自然死亡的人,则要前往地狱,要经历四年的考验。
不难看出,对于死亡,阿兹特克人崇尚哪些,贬抑哪些,是一目了然的。
给逝者们献歌一曲。© Agustin Marcarian
从现代人的观点来看,阿兹特克人对于死亡的看法中,幼稚和严酷兼而有之,人祭则充满血气。
但我们断然没有指摘的资格,因为现代人的所谓“进步”,并非是出于智识或天赋的超越,而不过是站在了更高的起点罢了。
这是一代人将人类积累的文明硕果摘下、吃掉又种给后人的过程。乘凉之人,又如何去嘲笑栽树之人呢?
就像阿兹特克人眼里的死亡:死亡就是种下一颗玉米种子,它会长出新的生命。
所谓“死亡不是终结”的观念,并非阿兹特克文明独有,各种宗教给出了关于死亡的各种解释,但毫无意外的,死亡都绝不以虚空的面目示人。
耶路撒冷众宗教给出了天堂和地狱之别,佛家讲轮回,道家求升仙,那么阿兹特克人说:“死后可以跟着太阳神,成为光。你相信光吗?”也并不特立独行。
而相比于宗教,阿兹特克人通过诗歌流传下来的东西,是我们隔着两道翻译都仍能领会到的心灵震撼:
“Oh, only for so short a while youhave loaned us to each other,
because we take form in your act of drawing us,
and we take life in your painting us,and we breathe in your singing us.
But only for so short a while have you loaned us to each other.
Because even a drawing cut in obsidian fades,
and the green feathers, the crown feathers of the Quetzal bird lose their color,
and even the sounds of the waterfalldie out in the dry season.
So, we too, because only for a short whilehave you loaned us to each other.”
“哦,只在转瞬,你才把我们借给彼此,
因为我们在你描绘我们时才存在,在你描绘我们时才活着,
我们在你的歌唱中才呼吸,
但只在转瞬,你才把我们借给彼此。
因为即便是黑曜石雕刻的画面也会风化,
凤尾绿咬鹃的鲜艳冠宇也会褪色,
瀑布的声音在旱季也会消失不见。
所以,我们也是,因为只在转瞬,你才把我们借给彼此。”
(渣翻译,我自己跟着英文版翻的,竟也有点感动。)
我没有查到这份诗歌中的“你”是指什么,我想,它可能是指某位神灵,也有可能,就是死亡本身。
在严酷的生存里,阿兹特克人的诗歌却如此柔和而伤感。
这份对生之短暂、死之永恒的嗟叹,我们并不难有所共鸣。
© Cristopher Rogel Blanquet
不过,关于亡灵节是否继承自阿兹特克传统的问题,各路学者是有争论的。
因为死者祭坛、骷髅形状的食物或骷髅装扮,也可以在南欧的万圣节传统或纪念逝者的活动中,寻找到早已存在的沿袭传统。
这路学者认为,亡灵节和阿兹特克文化的关系,不过是官方叙事策略的强行解释,亡灵节的西方血统更重一些。
Octavio Paz虽然并不认同这个说法,但也对亡灵节的现代性说过自己的理解,而这份理解,显然是“非阿兹特克的”。
在前现代的基督教世界中,死亡是有意义的,它是从尘世到天堂的过渡阶段。但在现代中,死亡则变得“无关紧要”,它无法孕育出更多的意义,死亡即是终点。
因此,它成为一种生物学的、医学或社会学的事实,成为沉默的存在;反之,我们保护生命的观念则得到前所未有的加强,全力以赴,不惜代价。
这就是死亡在现代性中的意义缺失。
在这个层面上,Octavio Paz继续阐述说,墨西哥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亡灵节仅仅反映了他们在降低死亡重要性的策略上有所不同。
墨西哥人并不回避讨论死亡,相反,他们给死亡穿上盛装,戴上面具,与死亡开玩笑,以死亡的名义创作诗歌或歌曲。
他们用糖果、巧克力或面包做成死亡的样子,然后一口吃下去——这就像一种恶作剧般的报复:如果死亡最终会吞噬我们所有人,我们何不也找找机会,一口吞下它?
雪茄和梅斯卡尔酒,给逝者也尝尝。© Raquel Cunha
最后,我们来讲一下亡灵节的形象代言人,骷髅女士Catrina(卡特里娜)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到亡灵节的配料表里,是如何加入现代性的种种狠活的,又是如何在内核中充满了戏谑意味的。
Catrina女士卡通形象,她也是骷髅妆的发源。
1910年代,已经当了七届总统的Porfirio Díaz(波费里奥·迪亚斯)欲求不满,仍要连任,终于引起了社会的大规模反对,墨西哥动荡的十年革命开始了。
期间,Catrina女士的形象第一次出现,是一张讽刺性的版画,讽刺的是虚伪的、胡乱跟风欧洲风潮的人们。
骷髅甚至没有穿衣服,而仅仅戴了一顶有鸵鸟羽毛的法国帽子。
这是版画家Posada(波萨达)对当时墨西哥社会中弥漫的“精神法国人”现象的嘲讽。
Catrina女士原型。
与Catrina女士同时在媒体上热度渐起的,是一种墓志铭形式的讽刺性短文,直译为“头骨文学”。
它通常将想要讽刺的人物说成好像死去了一样,并用墓志铭的方式押韵、揶揄、讥讽。
政治人物、公众人物等常常成为“头骨文学”的关注对象。
这是墨西哥人至今仍在使用的吐槽形式,这种隐隐的恶毒感,让脱口秀大会,简直成为了顺口溜般的存在。
2015年,为讽刺特朗普对墨西哥移民问题上的敌意,诗人Francisco X. Alarcon就为他写过一份“墓志铭” :特朗普变成了一只纸糊的糖果容器Piñata,但他仍孜孜不倦地请求恶魔,帮他建起那堵边境墙吧!
但真正让Catrina名声大噪的,是30年后Diego Rivera(迭戈·里维拉)一幅长达15米的壁画《阿拉米达中央的星期天下午之梦》,上面描绘了墨西哥400多年历史上的100多位标志性人物,。
全画的正中间,就是那位Catrina女士。
就此,Catrina女士晋升为墨西哥的国民形象,并在亡灵节这个国民节日中,成为所有人以妆容致敬的骷髅女王。
© 《阿拉米达中央的星期天下午之梦》
在骷髅女王的妆容里,似乎人们用讥诮消解了死亡,终于对它不再惧怕,而是能与之共舞了。
在亡灵节的日子里,墨西哥人大约会在心底说一句:死亡,你好——Hola Muerte。
“死亡,你好。”
《博物馆里的光 | 一万个我的一万次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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