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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当我们搜肠刮肚,翻找关于旧时代“大院”的记忆,乔家、王家、渠家等总适时地出现,却很少找到关于常家的痕迹。
这座明明是现存规模最大的晋商巨堡,似乎极少出现在现代人的视野之中。
说起常家庄园,总教人不自觉地写作“她”。
有人对常家庄园的风姿做过精妙的概括:
“她不同于乔家大院的方正和严谨,也不同于王家大院的磅礴和恢弘。
她是集江南的灵秀精巧和北方建筑的大气规整于一体,是庭院中的园林,是园林中的庭院。
如果说苏州园林是大家闺秀,那常家庄园称得上小家碧玉,她是三晋大地上一只绮丽的庭院奇葩。”
一进院落。
然而总有人试图把它与走西口扯上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影壁墙上挂着大大的电影横幅,喇叭里隐隐传来哥哥妹妹走西口的小调,伴随着黄土旮旯很配合地透出的那一丝苍凉感。
在九衢不通、地区割裂的旧中国,山西是土地贫瘠、灾害频繁的代名词。
旱灾伴随着饥荒,常年诅咒着三晋大地上讨生活的百姓,很多山西人只能走出去谋生。
一首山西民歌《走西口》,唱尽了这些辛酸往事。
墀头。
很明显,“走西口”的记忆不属于我们,它属于祖父辈甚至比祖父辈更遥远的沧桑旧人,属于那些细枝末节的巷尾,属于田埂上束腿赤膊的小伙子,属于皮肤黝黑眼底昏黄的大寨人,属于余秋雨笔下“最大艰苦连接着最低消费”的农妇,属于真正的穷苦百姓。
当客死他乡、妻离子散成为常态,又有几人能衣锦还乡?
更别提风风光光地修祠堂、建庄园了。
而颇为讽刺的是,常家庄园竟成了电视剧《走西口》的取景地。
最无需出走的坚池堡垒,被强塞给了那一代四海为家的穷苦人。
或许如今端坐影棚的导演和编剧们,已很难想象曾经那些颠沛流离的辛酸,究竟压在怎样一群人的肩上。
黑色的机器转动起来,空白的胶卷上现出图形,历史被一段全新的影像覆盖,悄无声息。
但对百年前的历史毫无知悉的人们,仍然从变了形的影像里,读到了另一种不可思议的只言片语。
余秋雨在《抱愧山西》中,描述了这样一种震撼:
“很长一段时间,我查验了很多书籍文稿,终于将信将疑地接受了这样一种结论:
在上一世纪乃至以前相当长的一个时间内,中国最富有的省份不是北上广深,而是山西,集中在平遥、太谷那些寻常街道内。
那些所谓的大城市只不过是腰缠万贯的山西商人小试身手的码头而已。”
这一更早的时间跨度,的确曾震撼了很多人的心。
作家和导演们在或静态、或动态的画面中无数次描述了晋商那抽象到不真实的天文数字,甚至把太谷称作“中国的华尔街”。
在大红灯笼与金银柜台的簇拥下,一个个落幕许久的辉煌出现在有些昏暗的舞台上。
余秋雨之所以“抱槐”,或许便是因山西即便在如大寨般窘迫和困顿的环境之下,仍然创造了中国第一家票号日昇昌,创造了王家、乔家、常家商业的辉煌,创造了多条覆盖亚欧大陆的万里商路,创造了从实银押运到金融贸易的巨大转变。
这是常家庄园真正值得被书写的那一页。
极为重要的一页,像夹在黑白书页中难得的彩画。
贰
常仲林,一个普普通通的牧羊小子,从太谷迁来车辋村讨生活。
他或许从未想到,自己就站在一段辉煌传奇最初的起点上。
自常氏五世起,氏族开始经商。
当整个家族初入小康,居住地界也同步建造起来。
规模当然不大,分布也比较零散,但低调谦逊的家风,为常家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回看一段历史,我们总会找到属于鲜花和龙门的诸多痕迹。
但毫无疑问的是,时间跨度上的积累所带来的良性循环,是各个氏族间共通的经验。
进入第八世,紧跟在常家的第一个秀才常吉之后,出现了一个在后世如雷贯耳的名字:常威。
他初学有成,放弃科举,直接步入商界。
不仅与膝下二子在张家口创立了“大德玉”、“大德常”等字号,还留下了影响后世的“学而优则贾”的家训,更开创了儒商的源头。
自那之后,常家在商业上风水猛涨,开始逐利四海。
常家后人开拓了从福建武夷山到俄国全境乃至欧洲的万里茶道,堪称茶叶的“丝绸之路”。
这条风风光光的长路,从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一路走到宣统,历经七世王朝,延承200余年。
到了晚清,在恰克图十数个较大的商号中,常氏一门独占其四,被《山西外贸志》称为外贸世家。
“学而优则贾”的家训,无疑在常氏经久不衰的辉煌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这些常家十数个私塾中走出来的儒学士子,脚印踏着脚印,一步步走出个晋商传奇。
而此时的常氏聚居区,早已不复当年的低调,成为三晋规模最大的院落。
极盛时,常家有屋宇4000余间,楼台高耸,园林纵横,雕璧画梁,竹苞松茂。
民间因此有“乔家一处院,常家两条街”之说。
雕刻精细的通雀替。
炎黄子孙对祖先敬畏颇甚,花钱时难得的狠心经常凝聚在祠堂上。
这便造就了常氏祠堂的气派轩昂。
祠堂前,竖立着两根高大的双斗旗杆,一左一右,负责挑起家族几世的荣耀。
古代规矩严格,家族中有四品以上官员,方可立这样的旗杆,而常家世代,四品以上官员足足四十又六。
祠堂二门。
这样财大气粗的格调,却被糅杂进了温婉的江南风韵中,不免令人直呼精妙。
之所以称为庄园而不叫大院,大概就是源于她玲珑清韵的庭院之美:
后花园是绿树浓荫,花团锦簇。
杏园是凤蝶蹁跹,飞鸪歇驻。
百狮园是山石嶙峋,百狮千媚。
静园是万物生息,归根复命。
祠堂和院落的挂落上,明暗八仙鳞次栉比。
拦路的木制牌楼和影壁墙,爬满了蝠鹿(福禄)、猫蝶(耄耋)等吉祥动物。
乐天伦的额枋之上,雕饰繁复的斗拱伸出龙头形状的下昂,直叫人眼花缭乱。
左上:葡萄、莲蓬寓意多子,寿桃等皆为吉祥涵义;
右上&右下:影壁墙;左下:喜上眉梢。
飞檐翘角的门楼。
山西提督使锡暇提给常赞春的匾额。
不知道哪里的一池莲花洁白如雪,纵然没有西湖莲叶的无穷碧,没有南浔小莲庄的脂粉气,没有江南夏日的那份舒展与浓厚,而是疏朗随性地开着,显出一种宏大叙事里特有的沉着。
洁净的白,淡淡的粉,零星地在水面上独舞,反而直叫人直勾勾地看,贪婪婪地品。
谁说只有江南园林才有好风光?
山西如此贫瘠的土地上,不也得以孕育出如此清秀的彩莲吗!
是江南,却是北方的江南。
挂落、额枋彩绘等。
得益于乔家大院十倍的辽阔,常家庄园在江南园林略显拥簇的精致上,添了许多山掩水映的大气磅礴。
庭院与住宅区浑然一体,秩序方正。
庄园辟出两条笔直的街市,将深宅大院隔开,一边容纳森严,一边安放热闹,互不干涉。
以至于当我漫步庄园大街上,目睹空空如也的街巷和院落之时,喉结中漫出一种无声而强烈的不真实感。
叁
谁能想到,这贫瘠的土地上横空走出个放牧人常仲林,一手建起一个晋商大族?
谁又能相信这弘檐深墙,会在见证了两百年暗绰绰的汹涌对抗后,几十年内便人去楼空?
当年人丁繁盛的常家,在民国的战乱后几十年,便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之中。
如今的常家庄园里,竟无一个常家的后人了。
历史上,常家是相当低调而隐忍的,甚至很少有史官愿意翻开地图,向西北一隅的车辋投来审视的一瞥。
悠然自持,耕读传家,似乎是常家的深宅大院里永远不腻的乐趣。
堡门两侧,是欧阳修著名的二亭记,一曰醉翁亭,二曰丰乐亭,皆苏东坡手书,时称双绝。
欧阳修乐于“畎亩衣食,乐生送死”,也知“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杏园四角的四个小亭,各书“披风”、“枕霞”、“景星”、“庆云”匾额。
常家人一面寄情山水,一面期盼盛世。
盛世在,商路就在,常家之根基就在。
听雨楼。
然而即便盛世不断,属于晋商的苦痛却时时袭来,在深夜里隐隐作痛。
数百年间,这里不知走出过多少儒商大贾,脚步漫漶,步履蹒跚。
远在北方的皇帝御笔一划,一个个晋商败下阵来,躲入历史黢黯的角落。
清雍正五年,大清和沙俄将乌兰巴托附近的恰克图作为商贸枢纽,自此日益繁盛。
那时节,茶叶是清朝重要的出口商品,且皆为晋商所垄断。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俄国通过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敲开了蒙古通道与沿海七口的通商渠道,并很快获得了税费便利等特权。
由于税费低廉且水路并运,恰克图晋商的业务日渐衰败。
到同治年间,恰克图晋商商号已由原来的一百二十家降至四家,到了木朽草枯的境地。
石芸书院门前须弥座花瓶枕石。
不过,对于在黄土高原的风沙中历炼出来的晋商来说,妥协绝不可能是第一方案。
他们很快调整战略,通过北上入俄经商,对俄商展开了反击。
即便走陆路行途漫长,运费极高,久经沙场的晋商茶帮依然一度扭转了不利局面,重新抢回了近七成的茶叶贸易额。
若不是清政府的腐败,这支能征善战的商界劲旅定然不会那么快败下阵来。
同治十二年,晋商为了节省运费,准备像俄国一样把湖北茶经水路运到俄国,但却遇到清政府的横加干涉,强行要求仍按陆路标准收取厘金。
本地商人与外商的外贸竞争,竟出现了“惠外攘内”的荒唐局面,实在令人唏嘘。
加之俄商先后在汉口、九江、福州等地建立制砖茶厂,使用蒸气机代替手压机,所制砖茶成本低、质量高、产量大,而晋商制造砖茶仍是依靠手工作坊,显然不能与机器产品相比;
接着,中日朝鲜交涉事起,清政府推行“引俄制日”策略,使俄商在华势力越发猖獗,先后控制了一些主要的茶叶产区;
眼看扭转无望,晋商又采取了赊茶给俄商的经销模式,不料俄商销货后压根不给钱。
走投无路的晋商递折子上去,媚外的清政府根本不予理会。
综合种种,晋商在持续几百年的贸易大战中终于败下阵来。
常家的衰落,经历了相当长时间的铺垫,却来的迅猛而悄无声息,终于在一些不大不小的故事中走完了。
一个健硕的小伙子,一个趔趄跌入大清的浑水,拼了命地挣扎了几百年,却在某天早晨,毫无声息地没入水下,没留下一点波澜。
128个寿字组成的“百寿图”。
解放战争时期,榆次作为晋中战役的主战场,使得战火中的常家庄园失去了许多标志性建筑。
新中国成立后,南常祠院先用于学校,后在文革中被拆毁,淹没在群众新建的民宅中。
北常在文革期间,被山西省第二残废军人疗养院所占用,因而幸免于难。
学而优则贾,于是带来了这座宏大的庄园,然而这宏大终究抵不过时代的渺小。
那种渺小,也原原本本地雕刻在常家庄园乐天伦院的斗拱上。
不同于唐宋木构斗拱的豪放,它们饰满了精雕细刻的纹路,那样华美,那样精致,却难以再续盛唐的辉煌。
乐天伦院内精致的斗拱,国内罕见。
已入酉时,大街两侧的窄门次第落了锁,不会有常家的后人突然从哪扇门里急急踏出,送送这远道而来的客人了。
我走出大门,猛地发现有影子歪歪斜斜地追了出来,定睛细看,却是已不见轮廓的祠堂前那两根高大的旗杆,张牙舞爪地炫耀着常家曾经的荣耀。
不多时,随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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