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尚:苹果会动吗?(上)

塞尚:苹果会动吗?(上)

塞尚的第一场个人展是一八九五年办的,那年他五十六岁。他的经纪人昂布鲁瓦·沃拉尔把他一八七六到一八七七年间创作的《浴者小憩》放在自己商店的橱窗里,确信它会触怒别人。沃拉尔还建议客户将这幅作品制成石版画。塞尚创作了一幅相当大的画,名为《大浴女》,制了石板,还用水彩给其中几版上了色。一九〇五年毕加索买下了其中一幅,带回工作室里。两年以后,它的秘诀用在了《亚威农少女》的创作中。塞尚对于勃拉克的影响一样显而易见,也得到公开承认。“发现他的画以后,一切都被颠覆了。”勃拉克晚年这样说,“我得重新思考一切。我们要打一场仗,与我们以前知道的,以前会尊敬、崇拜、喜爱的大多数事物作战。在塞尚的作品里,我们应该看到的不仅是图像的新构建,也是(但是人们几乎总忘了这一点)道德发展的新空间。”



浴者小憩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
82cm x 101.3cm
1877年


艺术家都渴求学习,艺术是自我吞噬的,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交接转眼间就完成了。一类艺术家与另一类之间的转换也是如此。塞尚即使在声名大噪的时候依然几无人识:他深藏不露、朴素节俭、不好敛财,经常一消失就是几个星期;他的感情生活,尽管没什么特别,他却一直讳莫如深,严密保护;而且他对世人所谓的成功毫无兴趣。勃拉克,尽管按当代的标准说已经算是个隐士了,却也是有私家司机的时髦公子;而毕加索则凭一己之力就充分展示了何为二十世纪艺术家——大众明星,政治达人,腰缠万贯,成功化身,热爱镜头,好色贪欢。不过若是说塞尚也许会觉得毕加索的生活庸俗(从它侵蚀了从事艺术必需的时间和德行这个角度来说),相比二十一世纪最“成功”的艺术家们,毕加索看上去又是多么严肃苦行、品格高尚啊——那些人不停地拿同一个创意炒冷饭,换汤不换药,忽悠那些什么都不懂的亿万富翁。



永恒的女人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

43cm x 53cm

1877年



塞尚在普罗旺斯的艾克斯长大,少年时健壮、固执、爱冒险。他和同校好友埃米尔·左拉、巴蒂斯坦·巴耶是三人小分队,自称“形影不离组合”。三人都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来到了巴黎(巴耶后来成为一名光学和声学教授),来到巴黎是大部分有志向的外省人梦寐以求的。不过,三人里,对于在巴黎能获得什么,塞尚的心态最为矛盾。他与左拉这两个在大都市里的无名小伙儿,一起琢磨“成功这个可怕的问题”。两人后来“不和”,其实倒并不是为左拉的小说《杰作》[1](外人认为是写他这位老朋友的)闹翻了,而是两人为那个问题找到的答案不同,因此渐行渐远。(的确,比起失败来,成功——不管你怎么定义它——更容易离间同为艺术家的朋友。)左拉需要以物质方式来表现他文学上的成功:豪宅,美食,社会地位的提升,资产阶级之体面;而塞尚则是越出名,就越躲着这个世界。晚年,当他的作品被贪得无厌的沃拉尔大肆买卖时(一九〇〇年,沃拉尔从一个客户手里花三百法郎买下一幅塞尚的画,然后转手就以七千五百法郎的价格卖给了另一个客户——要想证明追续权[2]的合理性,这倒是个绝佳的论据),画家本人却住在一个采石场里阅读福楼拜的作品,尽量不见人。在当今世界,圣安东尼遭受的诱惑之一[3]就是“艺术上的成功”。



有抽屉柜的静物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

65cm x 81cm

约1887年



瓦莱里视塞尚为楷模,赞他是“醉心事业的典范”。亚历克斯·当谢夫在新著的传记[4]中,称他为“现代艺术创造家中的楷模”。比起抛开一切远走高飞的艺术家(高更在塔希提岛大享艳福,作为工作和生活上的慰藉;兰波贩卖军火发了财),或是那些疯掉因而/或自杀的艺术家,这种楷模的力量更大。之所以说更大,是因为比起自杀,继续活下去更需要英雄气概。继续活下去意味着无尽的创作,无尽的奋斗,需要经常毁掉不如意的作品。另外,在塞尚看来,还需要在生活中秉持清廉正气,这是保证作品不腐败不堕落的根本。克莱夫·贝尔[5]指出,塞尚的作品“诚挚至极”。大卫·西尔维斯特[6]总结说,他的艺术充分接纳人性的矛盾,向我们展示了“我们在自己身上找不到的崇高品性”。



圣维克多山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

1887年



这些都是极高的评价,而当谢夫则娴熟地在真实的塞尚、表面的塞尚,以及他人理解的塞尚之间找到平衡。传言中,他是自学成才的高尚的野蛮人[7],搞艺术的低能奇才。没错,他是自称“原始人”,而且,如雷诺阿所说,他“和刺猬一样满身是刺”,岁月没能让他老成持重起来,而是——当谢夫形容得好——“越长越幼稚”。但这传言能扎根,部分原因在于有他浇水施肥,他一直在玩“扮作塞尚”这个游戏,演了艺术家版的狡猾老农夫,总是口中不说却心中有数、貌似输实则赢呢。而表面之下,塞尚其实知书达理,精通文学,而且是(起码出身是)资产阶级。他那做制帽商、银行家兼放贷人的父亲比一般这样的父亲更通情达理,甚至为自己找了一个很不错的、可以沾沾自喜的理由,以支持儿子疯狂的追求:“我不可能生个白痴的。”他的确没有:保罗在学校得过各种文学奖(他的朋友左拉得的是各种艺术奖)。后来,他父亲花钱让他逃了兵役。他熟读经典,而且向我们证明了,一个人是可以——尽管这种人少之又少——同时兼备巴尔扎克、司汤达,以及福楼拜之风的。莫奈称他是“绘画界的福楼拜”:的确,塞尚有必须的苦行精神,也相信艺术家应该隐于艺术作品背后。不过,和福楼拜不一样,在女人问题上,他同样比较拘谨严肃。他很看不惯左拉和女仆乱搞关系这种资产阶级陋习;而当他晚年画浴女的时候,用的是年轻时画的写生稿,省得麻烦模特(也许也省得麻烦自己)。



帐篷外的浴者

保罗·塞尚

63.5cm x 81cm

约1883-1885年



我们总是把他看作现代美术的起点:因此纽约现代艺术博物的第一个展厅里,目前的布展是左边挂着一幅高更和三幅修拉[8],右边和正前方,数量超过他们,挂着六幅塞尚。我们也喜欢强调他对主流现代主义艺术家的重大影响。但塞尚的影响面比这还广,就连并不追随他的艺术家,也受到感染。关于这点,(原先是瑞士籍,然后是法国籍;原先是纳比画派,后来是独立画派的)画家费利克斯·瓦洛通说得很好。一九一五年六月五日,沃拉尔给了瓦洛通一本自己写的关于塞尚的书,前一年出版的。画家一口气读完,第二天在日记里写道:



读这本书没有改变我对塞尚的认识,或者对他画作的看法。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说,塞尚都是必不可少的。我们需要他这个范例,让我们看清楚各种事情,让大家仔细审视自己,审视自己的绘画方法,审视各种艺术,审视生活和“成功”。你并不是非得采用塞尚的“风格”不可,但是如果你花点时间打磨你的思想,更细致地观察自然,研究你常用的配色以及你那个行当的工具,得到的只会是好处。就连将来那些走的道路与他截然相反的画家,塞尚对他们的帮助也会是巨大的。


自画像

保罗·塞尚

布面油画

1885年



他的有些同代人猜测到了他将带来什么样的发展和改变,不过他们也一样清楚他艺术的源头在哪里。一位友好的评论家称他是“‘美好时期’[9]的希腊人”,雷诺阿说他的风景画如普桑的画那样协调,而他的《浴者》图中的颜色“看上去就好像是从什么古老的陶器上来的”。就像任何先锋画派里严肃认真的成员一样,塞尚孜孜不倦地向先贤大师学习,一生都在研究鲁本斯。虽然我们也许敬佩欣赏他将视觉景象碎片化,而画家本人所追求的却是“和谐”。这“和谐”无关“优雅”与“风度”,而始于两种色调的并置——就像以前韦罗内塞[10]做的那样。塞尚根本不觉得自己开创了后人会称之为现代主义的东西,对于他来说,绘画意味着通过自己性情的管道,表达出关于自然的真谛。




(未完待续)


注释:

*本文节选自《另眼看艺术》,[英]朱利安·巴恩斯著,陈星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年。

[1]《杰作》为左拉1886年出版的小说,其中主人公克洛德·朗捷为一名无法充分施展才华的先锋画家。

[2]追续权指艺术家将自己的作品售出后,有权分享之后转售所产生的收益。

[3]圣安东尼,罗马帝国时期的埃及基督徒,是基督徒隐修生活的先驱。据说在他前往沙漠朝圣时,有一系列神怪(包括萨梯、人头马、魔鬼)试图诱惑他步入歧途。“圣安东尼的诱惑”是艺术和文学中经常描绘的主题,塞尚和福楼拜都以此为主题进行过创作。

[4]《塞尚传》,亚历克斯·当谢夫著(2012)。

[5]克莱夫·贝尔(Clive Bell,1881一1964),英国艺术评论家。

[6]大卫·西尔维斯特(David Sylvester, 1924—2001),英国艺术评论家。

[7]“高尚的野蛮人”为欧洲18世纪浪漫主义文学中描绘的未开化的原始人,善良、勇敢、未受文明之罪恶的玷污。

[8]修拉(Georges Seurat,1859—1891),法国画家,新印象画派点彩画主要代表,追求色彩分析,用不同的色点构成面面,主要作品有《阿涅尔的浴者》《大碗岛上的星期天下午》等。

[9]“美好时期”指从普法战争结束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一段时期,此时法国社会百业繁荣,巴黎上流社会歌舞升平。

[10]韦罗内塞(Paolo Veronese,1528—1588),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主要画家,以擅长运用华美色彩著称,代表作有《迦拿的婚宴》《利维的家宴》和天顶画《威尼斯的胜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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