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在巴黎时,曾有幸跟过一个大藏家(暂且叫他R先生吧)一起约着逛过几次博物馆,他家虽没有皮诺那般有钱,但毕竟是old money,家里毕加索,苏拉热,米罗,马蒂斯,夏加尔啥的都是各有几张的。
R先生非常肯用功,看博物馆尤其深入。他那时还不到40岁,却因为从小耳濡目染,对old master和欧洲现代主义有极度的热爱,并且这份热爱随着时间推移而不断增加。对去博物馆看藏品这样的艺术之旅也始终热情不减,也是他休闲时光的最大娱乐。
同时R先生只买油画,关于这一点他很早就给我讲过,他不是不爱布尔乔亚,不是欣赏不来贝尼尼贾科梅蒂,而是单纯从投资角度考虑。
他有三点考量:
1)最具有流通性、卖得最好的艺术品就是油画。这不是偶然,而是有客观原因的,达芬奇、毕加索、莫奈都主要产出油画,也就是说油画的masterpieces最多;
2)油画相比起来更容易保存和修复;
3)油画相对版画照片量更少也更珍贵,一幅大油画需要层层上色,还需要等上一层颜料干透才可以上第二层,耗时比较持久,因此也更可贵。
商人本性难移啊…
R有个妹妹,从小滑雪,高尔夫,马术,游泳样样不落下,在巴黎读完高中后就去了非洲旅游,一会儿在摩洛哥,一会儿在阿尔及利亚,R每每谈起她,都摇摇头说,“不知道她现在又在哪儿”。我开玩笑问他,他妹妹莫不是法国三毛吧,R说,“只希望她能找到自己喜欢做的。”
我想到我们国内高中毕业的女孩子们,心想人还真是各有际遇,追求的东西不一样人生的走向也大有不同。
除了自己,别人还真理解不了。
我在和R一起的时间里,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让我学习到最多的,是他居然在看美术馆展品时也会估价。
或许是他商人多年习惯使然,他会在看展品时和我探讨如果这件作品在拍卖场出现,价格会到多少?
也是他教我的,在买东西时多问问自己,这件油画蓬皮杜或其他美术馆有吗?有的话,我要买的这件是否比它好?
对他而言,博物馆是个标准,收藏一定得跟博物馆比,跟博物馆较量。
我陪他去过两次巴黎苏富比拍卖现场,印象很深,那次他想买一张极好的Max Beckmann的作品,那张颜色不太正,我觉得可能不会太多人竞拍,谁知道那晚拍场上有四五家bidding,R先生不断地举手示意加价,我着急的手心出汗,心砰砰跳,看着屏幕上数字越来越高…
到拍卖师落槌那一刻,他转过来笑着对我扬扬眉,说“Enfin! Je le sais!”
R先生有一个秉持多年的理念:不贵就永远买不到货。拍场上永远是大力者得之,等到全场没人再举,委托拍卖席上所有的电话里都没有应价了,谁再加一口就是谁的。
好东西一定贵,他从小就知道。
突然想到上个月纽约苏富比里,波提切利晚年的宗教主题画《忧患之子》(也有人翻译成《悲伤的人》)最终以3930万美元落槌,4541.97万美元成交,创了波提切利个人第二高价。
有消息说,陈泰铭(Pierre Chen)是这件作品的担保人,虽然说他并不是最终的买家。但仅仅在去年1月,波提切利的另一幅画作——《手持圆形圣像的年轻男子》在纽约苏富比以9220万美元成交。
我觉得Pierre这担保人当的怎么算怎么赚,确实是个好买卖。
之前就有看报道说“台湾著名藏家陈泰铭Pierre Chen热衷于购买封面作品,被业界称为’封面先生‘”。
他还说过,“买封面也就意味着相信专家,专家会把一张画选为封面,一定有它的特殊意义。”
这话确实说的有道理。
毕竟通常是估价领先的、最有亮点的,知名度较高的作品才能被称作“重磅”登上封面呢。
拍品页的核心就是介绍作品和提供估价,并通过研究资料、流转纪录、款识、过往出版和展览等信息,向读者论述这一估价的合理性。虽说拍卖图录提供的拍品相关信息仅供参考,但拍卖行围绕作品收集的信息依然有参考价值。
尤其是这些大拍行长达几十年的数据库,以及深厚的人脉资源,能够有效的帮助他们收集拍品的流转纪录、出版和展览信息(provenance adds interest ),虽然各个拍卖行都有声明图录信息“不作担保”,但图录上的信息仍有价值可挖。
高价old master油画的核心是价值的不可替代性和孤品属性,只有具备这类属性的艺术品,才有最强的商业弹性。
因此当前最安全的艺术品投资反而是持续买图录封面的策略。
这一点上Pierre Chen倒是与R英雄所见略同。
如果你想收藏好的old master,卢浮宫无疑是最好的导师,因为它勾勒出了西方那几个时期最完整的历史轨迹。
第一次坐R车去卢浮宫时,车里刚好循环到Trevor Daniel的Falling,一首我之前单曲循环过的歌。
没想到R也听,我笑了,R疑惑的转过头看我,我笑着说,“这首歌我在尼泊尔那段时间很爱听。”
和R一起逛卢浮宫,我那时正在卢浮宫学油画修复课程,老师天天教我们根据木材等因素目鉴来断代,R指着墙上达芬奇的《岩间圣母》问我,你知不知道这张画是达芬奇多久画的?
我支支吾吾,说:“也就15世纪左右吧,具体多久记不得了。”
他又是笑着对我扬扬眉,说:“1483年啊,你查查去!”
我当场脸就红了,说让平时多读书吧,总不信,和大佬在一起讲几句话,来人是人是鬼便识。
那天我们在卢浮宫逛到闭馆,他要我多看看这些作品来帮助我辨真伪、分好坏,临走前他买了本catalogue给我,让我回家多细细品鉴琢磨琢磨。
有一次我们去一家蓝筹画廊的开幕,R和画廊主认识,那晚那个dealer一见到R便殷切走过来道谢,一晚上都好不热情。我憋了一晚上,终于在回去的车上问R给那个画廊主说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连声道谢。
R说也没什么,就是花了点钱帮他个小忙。
我当时很傻,我说,没花多少吧,别吃了亏。
我到现在都记得R当时的表情。
他一边开着车,一边大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说我的乖乖,教你一句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那么天下也就没有白吃的亏,你要记得。
R先生因为家庭关系,对毕加索极其了解。在毕加索漫长的创作生涯中,他的立体主义时期最深得R先生的喜欢。20世纪20年代中期到30年代初,是毕加索创作的超现实主义时期,也是他立体主义的又一个探索期,那个时候的毕加索,创作特点就是将生死,梦境和现实统一起来,画神秘、恐怖又怪诞。
R先生喜欢毕加索笔下物象的变形、扭曲和夸张以及色块的堆积、类似《梦》、《哭泣的女人》、《格尔尼卡》这样的作品他赞不绝口。
他给我讲过很多次《格尔尼卡》,毕竟是毕加索建立在立体主义之上的超现实主义的巅峰之作。
以至于现在,当我只要想到这件作品,我甚至不看画就能自然而然讲出:“画中的牛代表邪恶,下面有被它践踏的四分五裂的肢体,马象征任人宰割的那些战争中的民众,那盏灯包括周围的这种光线的处理,代表黑暗中危险的一些光明,还有一个类似自由女神一样的人……毕加索显然受到德拉克洛瓦《自由引导人民》构图的影响,最后还看到有一个人正在仰天呼喊,画上还有很多象征意义的黑白灰的组合……”
R先生不喜欢荷兰风格派的作品,觉得他们的作品过于抽象和简化,毕竟他们的外形只用几何形,颜色只用红、黄、蓝三原色与黑、白。
从这一点也看出他并不崇尚理性的人,通过数学计算来达到设计上的视觉平衡并不使他感冒,他说他更喜欢蒙德里安生命中最后四年的作品,那四年他移居纽约,在五光十色的大都会里,蒙德里安的作品也变得比过去更明亮,色彩和线条也更轻快,画面的音乐性在那个时期达到最高境界……
我后来忘记在哪里读到关于蒙德里安的画的描述,书里说“蒙德里安的画就像坐夜班的飞机,在天空中俯瞰整个城市,看到的只是无数的光线组成的纵横交织的一张网,任何人都看不到建筑,因为是黑的,所以只能看到一条一条的灯光,就像一张硕大的网一样。也像电器上的电路图一样,体现现代感。他能用纯抽象的方式带给我们一种现实中很难用具象表达的感受。”
我把这段话翻译过去分享给R,他回复我说:“这段话难道不是在说康定斯基吗?”
忘了说了,R先生也对康定斯基研究颇深,他时常将康定斯基的画与西方的音乐相比较,这一点我很难感同身受,一是因为我不听古典乐,他给我讲的音乐的厚度,层次感,混声,交响,合奏等等我没办法体会。但音乐与绘画的一致性我是理解的,越往后,康定斯基的语言就越精炼、越熟练。
你看他1913年早期的画还有表现主义的感觉,你仍然可以辨识现实物象;但到了1921年的时候,抽象感就很强烈了,越往后,那种符号化的抽象感就越强烈,“就像在听古典交响乐的开场一样,有种各类声音在宇宙中交汇爆炸的感觉。”R说。
之前有人说很多人不理解康定斯基,主要是因为对西方音乐不理解。我想我音乐上的涵养虽然不高,但看康定斯基作品仍会有一种共鸣感,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当时我们有个共同艺术家朋友,都柏林人,在巴黎住一个只有6平米的小房间,不是租不起更大的,只是因为这房间的正对面是巴黎圣母院。那晚圣母院着火,他哭了好久,当晚就画了一张作品。
第二天叫我和R去看,是张大画,取名叫“The Evening Redness in the West”,画面背景苍茫落寞,大片的艳红中有一片近乎刺眼的金色黄昏兀自壮丽,整幅画没有人类的影子,唯有光,闪耀炽热猛烈。
我和R站在画前,唏嘘不已,似乎都有些被折服。
那天晚上我和R留在艺术家朋友家吃饭,R带了一瓶1987年的 Petrus wine,我记得很深,因为刚好是他的生日年份。
三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脚都放不下,聊到前一晚燃烧的圣母院,艺术家朋友难过的笑了笑,若无其事的夹菜,吃了一大口饭,眼泪顺着脸颊掉进饭里,下一秒就被他吞进肚里。
回家的路上R打开音乐,Trevor Daniel的Falling前奏响起,车内阵阵鼓点,窗外塞纳河上霓虹灯闪烁,城市永不眠。
我心想,巴黎的夜晚还是很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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