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嗨皮不二 | 图:嗨皮不二/网络
这是上海花园洋房酒店系列的第四篇了。
在犹犹豫豫落笔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对于日本文化的认知如同荒漠。
日本旅行,从未去过;大行上海的高端日料,才刚吃过一顿入门级的板前。
日剧,几未看过;日本电影,又总给我一种别样的节奏感,仿佛仅隔了片东海,人的情绪却截然不同了。
对于日本文化,我几乎是无感的。
但在花园饭店入住的三天里,一些来自日本的印象碎片,却不时袭来,总让我蓦然回看,又若有若无。
这碎片,是大堂前台那低矮,却又挺刮的全木质柜台。
柜台前摆着供客人落手放包的小桌子,连同一旁暂时清冷的外币兑换柜台,那是源自旧时的做法。
这碎片,也是早餐的玫瑰厅门口和一旁的走廊中,仍保留着公用电话亭和格子间,即便已几乎无人再用。
保守、对于旧物的迷恋,是日本性格中非常明显的一面。
如同在上海的日资百货高岛屋中,中央收费处的传统仍旧得到保留。
当我跟着柜姐穿过整齐排列的商铺前去结账,也仿佛走进了十年前的时光隧道。
大堂入口的巨大水晶灯饰。
极具扎实感的全木制前台。
地面下沉+上方挑空的大堂吧。
这碎片,是我们搭乘电梯来到入住楼层,一路所见的那种黄铜和实木的搭配:厚重,钝实,绝不花哨。
所有的装饰,仅仅是格子光晕和木头纹理。
这碎片,也是早餐中占据入口一角的传统日餐食档口,和小碗分装的荞麦冷面、温泉蛋。非常有辨识度的食物。
温泉蛋也是整场早餐中,为数不多的亮点所在。
即便是疫情之下,早餐厅中仍有日本客人往来,小分量地取餐,低声细语地聊天。
仅仅依靠着神情上的那些细微不同,才得以被我辨认出国籍。
这种细微之处,又屡屡让我想起日本电影的那种异质感。
顾老师前往二楼的发廊洗头,日籍理发师见到中国客人进入,大为惊讶,用不流利的中文与顾老师奋力交流,服务态度极为恭敬。
电梯及客房走廊中的光晕。
玫瑰早餐厅。
这种日式痕迹,就这样似有也无地出现,让我隐约地开始疑惑,这是否是长宁区之外的某块日式飞地?
但理智又清晰明确地告知我,这不可能。
(注:长宁区为居住于上海的日籍人士最多的区域,在上海网红G僧东的各区拟人系列视频中,常以日式装扮出现。)
解放前,这里是法国总会。
东西向狭长形的建筑旧址被保留,成为了如今花园饭店的正门入口。
不算繁复的巴洛克风格建筑,连接起其身后高耸新建的酒店主楼,成就了上海市中心老洋楼酒店中独一无二的开场白。
这是明确无误的法式风情。
法国总会旧照(© Virtual Shanghai)及修缮后现状。
如今,这家酒店已开业31年。
即便酒店的管理方为日本的大仓集团,且日资的野村证券也极大参与了酒店的兴建,可上海的老国企锦江集团,仍旧成为其背后非常浓重的本地身影。
上世纪九十年代,外资酒店刚刚进入上海,工资极高。去那里工作,曾是多少青年才干的梦想。
而今,我仍能在酒店的很多员工——特别是略有年纪的那些人的身上,读到一种独属于上海人的神情,一种混合了自在的礼貌,恰到分寸的随意,和从不点破的狡黠的智慧。
这是暗藏其中的本地风骨。
但是,在中法的隔断之间,在建筑和人员的缝隙之内,源自日本的管理,又确实给这里赋予了一些东西。
这种赋予,是极具日本特色的。
它反复地在极力借鉴他物和极力保存自我之间游走,最后化为了一种气氛,一场空气,萦绕在我的四周。
这种气氛,是我走出楼层的客梯时,看到左右两端相距10米的墙边,各自孤零零地摆放的一把椅子。
是老式的行李牌,和房间中用以封存卫洗丽的白色纸带;是茶几上的彩色瓷杯和日式茶包。
是房间中经典到古旧味的棕黄配色,和活泼风气只存在于细密之中的、质量极扎实的墙纸。
是床头那古典派的一键式操作台:空调、照明、闹铃以及——你猜是什么?广播电台调频。一键按下,广播从房间内置的喇叭中响起。
客房走廊尽头,一把孤独的椅子。
客房细节。
在这种气氛里,是既有历久弥新之味,也有因循守旧之感的。
那一键操控的灯光开关,仅在“开-关”之间切换,个性化的光亮需求,没有被纳入考量。
30平米的房间,布局略显局促,或许是因为浴室的实体墙占据了不少面积的缘故。
在新派一些的酒店中,这面实体墙可能会以移门替代:节约空间,更显通透。
床头正对着写字桌墙壁前的一面镜子,似乎不太讲究。
写字桌旁那跨过分界线的电视机,又或是因先前布局不足,无法跟上时代的凑合之举。
异常规整的布局,一板一眼。
单台盆,独立洗浴空间。备品平凡,设施略旧。
这房间绝没给我第一眼美人之感。
但入住之后,妥当的服务和扎实的硬件水准,还是渐渐磨去了我的执拗。
特别是考虑到这里还不错的性价比——豪华房,700+/晚。
而基础房型:高级房,基本在500-600/晚的水准,相较周边的类似酒店,便宜得多。
钱包说不错,那大约是不错,钱包不说谎。
我们当夜去了酒店二楼的酒吧,名为夜来香。
就是那首著名歌曲的名字,邓丽君曾把它唱到一代人的心里。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细唱…
但这首歌的原唱,并不是邓小姐哦。
这首歌在她演唱的五十年前就有了。
原唱的女歌手,名叫李香兰,或者叫做,山口淑子。
这两个名字、两种身份的分野,在于抗战胜利后,对其是否犯下汉奸罪的法庭判决。
在此之前,她是闻名中国的影坛歌坛双栖明星,成名于沦陷区的电影公司满映,而后来到上海,名列七大歌后。
在此之后,她成为了世人眼中来自敌国的糖衣炮弹,汉奸之名虽不成立,但受唾弃,遣返日本。
只是,在判决之外,在公众视野之外,日本的原生家庭和在中国的成长经历,却毫无疑问地在她身上落刀,刻出了一种复杂而微妙的交揉感和割裂感。
于她的论断如是;于她的内心,一定更甚。
酒吧入口即为上行楼梯,很强的私密感。
说了那么多,她与花园饭店有关吗?
有。
在我查到的有限信息中,她与这里表面的一刻交集,出现在1992年。
她与《夜来香》的作曲者黎锦光先生,在阔别了四十多年后,于这里重逢。
那是日本NHK电台为李香兰拍摄的纪录片《遥かなる旅路》。
镜头跟随时年72岁的她,前往了她曾居住过的辽宁抚顺、吉林长春、上海,以及俄罗斯叶卡捷琳堡——那里有位曾救她一命的,前苏联籍的闺蜜:柳芭。
B站上有这部纪录片的生肉版本,我无从了解日语的配音在说些什么。
但有些片段,得益于李香兰仍算流利,且带着东北口音的中文,仍能被我看懂。
她在抚顺的东六路,找寻原来住过的旧址时,与一位本地大爷聊天。
当大爷听到她向摄影师说日语时,竟也能以日语回应。
她在上海虹口区的兴业坊,遇到这里的老居民,仍被认出,牵着手一道唱起了那首《夜来香》。
酒吧内景。
还有一些片段,超乎言语之上。
她在长春电影制片厂,与旧时同事浦克、王启民一同观看了当时共同参与的老电影,光影憧憧,印在三位老人的脸上。
电影结束,二位被问道:你们当时知道李香兰是日本人吗?
老先生们没啥犹豫:知道,都知道。名字是中国人名字,但人是日本人。大家都知道,装不知道。
浦克回忆:在动荡十年里,有人说:浦克房间里有张和李香兰的合照。我说妹有!诶呀我回来我赶紧撕了——边说边用手在旁做撕的动作,神情如童稚般调皮。
她在叶卡捷琳娜堡的机场,重新见到了柳芭。
成长伴侣,生死至交。
两位历经风波的老人,相拥。
那瞬间的神情,动容到文字无法形容,再好的演员也无法还原。
生命旅程的厚实之处,就在于能够如此轻轻地、轻轻地盖过,历史里涌起的浩然暴风。
李香兰与黎锦光的相逢是如何场景,片中并无记录。
但在黎先生去世的前一年,这场耄耋之年的重逢之幸,我想,也并不需要当事人之外的见证吧。
当晚,夜来香酒吧里人并不多,几桌客人都坐在室外的露台上。
这里也曾是法国总会的露台,能够眺望南边已历一个世纪的绿地花园。
这里的酒保,用带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回答着这里是否有驻唱演出的问题:以前人多是有的,不过近来你也看到了,都不弄了。
灯光暗艳,装饰雅奢。这里似要拉回一种逝去的旧日情调。
但很多事情确是逝去了,比如日本曾摧枯拉朽的经济泡沫,以及上世纪曾短暂出现的中日蜜月——这家酒店,就是在1990年,这两个时期的短暂交集里开业的。
这算不算某种源自日本的“物哀”感?
对日本文化认知浅薄如我,并不知道。
如同我下笔时,本想写成一篇实用性的住宿评测,谁知道却成为了又一篇极为主观的体验记录。
管他呢,反正一切终会覆埋,一切辉煌,一切纷乱,和一切衰败。
2021.10@上海花园饭店
《上海瑞金洲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途鸦er”(ID:tuya_er)。大作社经授权转载,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大作社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