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海伦｜家乡的打开方式

2022年8月20日至12月4日，松美术馆举办出生于1990年代的艺术家群展，由策展人崔灿灿担纲策划。展览是90后一代最为代表的艺术家的首次集中的展出。聚焦新世纪的电子色、网络化、时尚消费、科幻散文和全球身份环境对他们的影响，呈现这一代人的文化转向，对于过去艺术传统的终结，新的时代在这里全面开启。

家乡的打开方式

对话人：崔灿灿（策展人）马海伦（艺术家）

时间：2022年8月18日

马海伦 Ma

艺术家

1992年生于新疆。在纽约的时尚摄影经历激发了她重新用镜头发现故乡新疆∶在艺术家2018年以来的探索性时尚作品中，她表现出对新疆潮流文化，女性时尚和新一代90后00后个性的浓厚兴趣和观察。2018年马海伦从纽约回国之后，将视野投入到对家乡普通人的关注，并创造性的融入了自己的纽约经验和专业时尚摄影背景。她创造性的作品也为观众接近新疆提供了新的窗口，帮助人们从新的视角了解这片土地。

崔灿灿 Cui

策展人、写作者

马海伦展厅现场

Cui:

你对这次参展作品的选择有哪些考虑？

Ma:

这次选的作品都是关于女性的，有展现女性力量的，比如在伊犁碰见的哈萨克新娘和她的娘家人；也有关于美学和时尚的“新疆时尚指南”系列。这些作品最能代表我的摄影风格和语言，同时也最能代表我眼中的新疆。

Cui:

这次展览空间上用到的地毯、墙纸，包括你提到的用新疆挂晒地毯的方式来悬挂作品，和之前的展览相比，你在空间上有怎样的考虑？

Ma:

因为这次展览是在北京，对很多人而言，无论在物理距离还是心理距离层面，新疆对于北京来说还是有些遥远的。所以希望通过布展的形式给大家带来一个相对直观的新疆体验。其中我有用到水晶吊灯、地毯塌塌米、白色玫瑰花纹的墙纸等富有新疆家庭审美痕迹的元素来呼应，这些同时也是参展作品中出现的元素。展览中有三幅作品以挂晒的方式呈现，灵感来源于小时候家家户户晾晒地毯的印象，其实作品里关于布的元素，如女孩子的头巾，也是呼应当地买卖头巾的小贩形象。我希望尽可能地在观感上给大家带来身临其境的新疆体验。

马海伦《新疆时尚指南》，80×120cm，布面艺术微喷，2020，图片鸣谢艺术家与高台当代艺术中心

马海伦《新疆时尚指南》，120×80cm，布面艺术微喷，2020，图片鸣谢艺术家与高台当代艺术中心

马海伦《新疆时尚指南》，80×120cm，布面艺术微喷，2020，图片鸣谢艺术家与高台当代艺术中心

马海伦展厅现场

Cui:

过去我们对新疆的观看往往是一个历史、人文、民族、地缘的宏大叙事。大家会把新疆作为历史上中亚文化的一部分，或者是一个民族整体来看待。在你的作品里面，你觉得你眼里的新疆和这些宏大叙事之间的区别，以及你选择拍这些新疆年轻人的想法是什么？

Ma:

我是疆二代，我们这代的爷爷奶奶都是知青或者当兵来的新疆，爸妈是出生在新疆的第一代人。可能那些宏大叙述是他们在那个时代背景下所经历和讨论的。我作为一名90后，所经历的新疆是更有活力，更轻松发展的阶段，没有那么沉重。还有一个原因，我18岁离开了新疆去纽约留学。小时候总迫不及待地想走出新疆，我觉得这和我们祖辈的影响有关，他们在我们这样的年纪从五湖四海来到新疆，扎根在这，但是他们又鼓励他们的后辈离开这里，我觉得这很有意思。但正是海外留学的经历让我在某种程度上能更加全面地去了解我的家乡，也给了我新的视角去认识新疆的美和文化层面的魅力与潜力，这也是我拍新疆/家乡系列的开始。

作为最偏远的内陆城市，新疆一点都不闭塞，反而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国际化。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种文化自信。新疆文化本身就很多元和包容，我觉得我们新疆的小孩有点像“第三文化小孩”（The Third Culture Kids）。比如我是汉族，但周围的朋友们以少数民族居多，这就很难拿民族去定义自己。我现在的大部分作品是关于90后对00后的观察，我看到了这些孩子身上的潜力，这是一种文化上的国际化潜力。同时我也是在他们身上寻找我离开了10年的家乡的影子和小时候的印记。我自身既是拍摄者也是观者。我经常问自己我想看到关于新疆的什么样的照片，然后就去拍了。

Cui:

你刚才也提到纪实的问题，摄影有两个传统，一是纪实摄影的传统，一个是“摆拍”的传统，你是如何定义自己摄影的类型的？纪实和“摆拍”在你作品中的关系是什么，又是怎样表达你的对象的？在你看来，拍摄对象是一个独立的主体，还是你对自我进行投射的客体？

Ma:

我的很多灵感是来源于自己的记忆和经历，它们是真实的。但记忆本身是掺杂了一些想象加工成分的。在想象部分，我加入了我希望看到的新疆，因为我想拍出的是新疆的文化潜力，它本身也是介于现实与想象中的。我作品里有些元素的呈现确实是带有摆拍性质的。但我拍摄的人又是真实的，比如拍的伊犁牛仔，就是在路上碰见的一对“牛仔”兄弟，是带有随机性的，只是我会准备好一些元素去帮助实现脑海里的画面。所以，我觉得我的作品不属于这两者其中的任何一个。

记忆本身也是矛盾的，你能说记忆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你肯定也是在无数次回想中给它添加了很多东西，所以我现在也没有办法找出一个词能够很好地形容我的这种拍摄方式，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基于纪实的加工。包括这次的参展的作品，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奶奶们把钱塞到袜子里，我只是通过视觉加工来更直观且符合自我表达方式地进行呈现。这像极了我本身对新疆的观察。

Cui:

可以介绍一下你从构思形成到实现拍摄的工作流程吗？

Ma:

我一般都是有个大概的画面，然后就像拼拼图一样，到现实生活中去寻找，寻找我的被拍摄者，寻找拍摄的大环境。自然和地理的大环境对我来说很重要，比如南疆和北疆是不一样的，需要考虑到当地地貌和人是否是我需要的。故事似乎都是在某个土地上发生的，永远都是这样。其实我的方式也挺勇敢的，最开始也是非常大胆地有了想法就直接去了。在路上，你的眼睛一直在看，你的整个人沉浸在情绪里。我一直觉得有个“摄影之神”，就让他来指引你去碰到谁或在哪儿停下来。发生什么都是无法预知的，有一种宿命感。另外一种是从拍摄者出发，我现在大部分关于“youth culture”（青年文化）的作品就是这样。我想拍这些年轻人和他们身上所代表的东西，我就会去找这些人，找这些画面的主角，然后其它元素自然而然就有了。

回到展览，哈萨克新娘属于第一个范畴里的。我们当时刚好在伊犁碰到了这家人，机缘巧合地去了她家才知道她刚结婚，然后就想给她拍一些肖像。在拍照的时候，她的亲友也突然出现，我自己突然被当下的情况启发到，于是决定给大家拍了一个全家福。有时候是会有这种情况的，当时都是一些很简单的想法。

马海伦《新疆牛仔》，100×67cm，艺术微喷，2019，图片鸣谢艺术家与高台当代艺术中心

马海伦《哈萨克新娘》，200×135cm，艺术微喷，2019，图片鸣谢艺术家与高台当代艺术中心

马海伦展厅现场

Cui:

通常意义上对摄影的理解，有一个时尚摄影和严肃摄影的区分。相信很多媒体也会问到你这个问题，时尚摄影通常是服务性的，而个人或作者摄影更像是一个个人意愿。你怎么看待两者的区别？在经历了纽约视觉艺术学院的学习之后，又是怎么看待今天的时尚摄影、时尚和你照片之间的关系？

Ma:

确实，我发现很多人在讨论这个东西，比如说时尚摄影是商业，而商业不属于艺术范畴。但是，我自己对这两者边界的界定越来越模糊了，我觉得两者本身都是对当下政治、生活、经济的反映。我最初对时尚元素感兴趣的原因是，自己在拍肖像的过程中渐渐发现“服装”对塑造“人物”的重要性。时尚本身就是一个平台，我只是选择了这个平台去表达我的审美和想法，一些在时尚领域掀起的“运动”往往也会影响艺术领域，所以我觉得两者本身没有那么大的界限。一些流芳百世的作品里可能有些照片最开始是为时尚设计师或者杂志拍的，后来也依然能在美术馆看到。我觉得时尚摄影其实更自由，它可以更直观地去讨论一些事情。

Cui:

无论摄影还是绘画，人物服饰所表达的语言一方面代表一种美学，另一方面也代表一种强烈的地域或民族的身份认同，也可以是一种自我投射。回到前面的议题，新疆是全球化中的一部分，从你拍摄的人物可以看出新疆非常地域性或者风情化。但是，你提到的“布鲁克林少年”和“新疆少年”，他们都呈现了一种希望和未来的面貌，但是他们的身份和现实处境是截然不同的，而这也一定会导致他们衣服的变化，你怎么看待自己摄影作品中这种地域性美学和地域身份与全球化时尚之间的关系？

Ma:

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其实这几年我也一直在关注地域性文化，不管是地域性的摄影、音乐，还是电影。我发现，好像恰恰是在大家讨论地球村时，个人地域性的身份意识也开始变强。所以，我觉得正是全球化的大环境让人们开始去寻找自己的那片小“领地”，这是一种寻求心理安全感的表现吗？全球化绝对是个大趋势，这毋庸置疑将带来很多益处，但同时我也隐隐不安，尤其在拍摄“新疆时尚指南”系列中深有感触，那些小时候极具新疆地域性美学和时尚的元素已经不复存在了。我觉得很可惜。

Cui:

时尚里很重要的一个层面是个体觉醒，因为它能打破集体叙事。时尚会让你开始追求自我，当一个人追求时尚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差异性需求的出现。回到刚才的话题，比如美国现在有非常典型的政治正确，其实它也存在一个问题，从最早黑人成为一个主要的被叙事对象，到后来的叙事者是谁？白人能不能有太多对黑人“风情化”的表述。所以，你在新疆长大，但实际上8年的美国生活也赋予你另一种目光和视角，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一视角，可能新疆本土的摄影师很难意识到这种自我观看，你怎么看待这种身份上的关系？

Ma:

很多人问过我这件事情，包括他们觉得我作品里面有美国艺术教育体系的影响。我拍的新疆其实是一个90后对新疆整体记忆的观察，而不是特指一个民族。我的身份其实也赋予我一个相对中立的第三者视角。我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但我又在海外学习；我是汉族，但我又耳濡目染地了解到少数民族文化。我拍的新疆来源于对真实的想象，是90后对新疆的观察和对00后的期待。Insider（知情者）的身份可以让我更加了解自己的拍摄对象，但是outsider（外来者）的眼光又能让我保有好奇和距离。这是一个特别好的观察者位置。

马海伦《新疆时尚指南》，60×40cm，艺术微喷，2020，图片鸣谢艺术家与高台当代艺术中心

Cui:

这让我想起去年筹划的一个刘香成的回顾展。我们当时谈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一个全然的中国本土摄影是不可能拍出“他者”视角的，但是白人摄影师好像又无法领悟到中国人的那些敏感动作、眼神和姿势。我相信每个民族也都有一套自己的特殊动作、姿势，这对一个外来人是很难拍出来的。但是如果不保持一定距离的话，又没办法重新捕捉到这种关系。所以，传统意义上的所谓的严肃摄影是有人文主义的传统的，它包含对历史现实的叙事，它所有叙事都涵盖对现实的批判性，有很重要的关于救赎、关于批判的内容。但是你的作品里面好像很难看到一个批评者的立场，或说一个明确的立场，你怎么看待这种关系？

Ma:

回到展览本身，我特别喜欢“断裂的一代”这个展览名称，我觉得“断裂的一代”不是说我们90后，好像是创作方式的断裂，生长环境的一种断裂。我觉得我身上确实没有很多批判性，首先，我生长在一个相对自由、轻松的年代，对9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那种“庆祝”和生机勃勃，我的真情实感是感到高兴。而且每个人对家乡的感情其实是复杂的。正因为是家乡，对我来说，它不只是一个地名或区域名，而是每一个人，是真实生活在那里的人，我所感兴趣的也是他们的生活，我觉得这才是真实的新疆。其次，我想拍的是新疆的潜力，我成长在新疆光辉10年的发展期，我对新疆是有期盼的。我觉得这也是我能为家乡尽的绵薄之力。

Cui:

作为一个90后，无论是互联网还是留学的经历，时代塑造了你，包括你的眼光和你的方法。但对于传统艺术家来说，他们除了面对现实，也在谈论如何去逃脱时代的塑造。包括我跟其他艺术家也都聊到，互联网某种程度上加剧了人们的分裂感和焦虑，而全球化也带来了某种身份的焦虑和迷茫。所以，你觉得你所生活的时代给你带来过困扰吗？因为无论全球化、时尚摄影，还是消费主义，这些都在不停地影响你的价值观。

Ma:

我是得益于互联网时代，否则我的作品不可能被大家看到。但同时现在越来越多的噪音其实对我也有影响。我一直跟自己说：我只是一个摄影师。所以我拍商业也好，拍时尚也好，拍自己的想法也好，对我来说，这都是摄影。我喜欢的是摄影本身，我讨厌去归类一件事。

Cui:

你怎么看待自己不同阶段的作品之间的关系？你是否认为工作是会不断推进的？很多艺术家会觉得作品无关创作时间早晚，以及好与坏。你认为你的作品未来会是一个“进化论”的，还是一个“阶段论”的？

Ma:

我觉得两个都有吧。“进化”可能是在对影像的把握上变得更好，但是我觉得这一定是连贯的。我有一个挺连贯的主题，这主题并不是新疆，而是家乡。对现在的我来说，家乡是新疆，也是纽约。我的作品确实也是“阶段性”的，它是每个阶段中我的思想产物，但是这种“阶段性”还是有主题的。我在一个大的主题里，思考每个阶段的不一样的事情。我觉得它们没有好与不好，哪个比哪个更好或更进步的区分。我觉得只有我死了以后，别人才能知道我有没有进步，我自己很难判断。我只能在每个阶段尽可能做好自己想做的，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进步。我觉得人在不断成长和不断经历之中，每个阶段的观察点也会不断变化。比如我现在反而很喜欢自己上大学时拍的照，现在的我反而很想回到当时拍照的那种天真和直觉。现在受太多因素的影响，因为你已经知道什么是好的照片，知道大家想要看到什么东西。也不是不能去按大家希望的那样去拍，只是我自己更想去屏蔽这些声音，去拍让自己喜欢的照片。这是最重要的。